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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亨德尔的复活

1741年8月21日

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George Frederick Handel,1685—1759)英籍德国作曲家,是西方音乐史上享有盛名的音乐大师,被誉为圣乐之祖。他同巴赫、维瓦尔第一起,为辉煌的巴洛克时代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贝多芬说“极愿跪在他的墓前”。李斯特称赞他“伟大得像宇宙”。亨德尔的清唱剧质朴感人,把高度的艺术性和虔诚的宗教信仰融入了一个个音符之中。从《扫罗》《以色列人在埃及》到《参孙》都同样出色。他一生坎坷,《弥赛亚》就是在亨德尔事业低谷时期创作的,成就了他事业上的另一个巅峰。1741年8月21日,亨德尔收到好友詹南斯寄来的剧本开始创作《弥赛亚》,他只花了24天的时间,就完成了这部要花两个半钟头演出的巨作,宏大的作品中融入了作曲家成熟的宗教虔诚。1743年,《弥赛亚》在伦敦上演时英王乔治二世亲临剧院。当听到第二部分终曲《哈利路亚大合唱》时,国王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站立起来听完了全曲,将它称为“天国的国歌”,亨德尔也从此“复活”,成就了不朽。

——译者

1737年4月13日下午,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的男仆坐在布鲁克街一幢寓所的一楼窗前忙碌着。他发现烟叶抽完了,十分懊恼。其实只要跑过两条街,他就能在他女友多莉的小店里买到新鲜的烟叶。但他可不敢擅自外出,他的主人动辄暴怒,他可不敢惹他。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这天也是怒气冲冲地排练完回家,他脸涨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突起,进屋就“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他在二楼烦躁地走来走去,踩得楼板都在震颤,男仆心想,在主人发脾气的日子,还是不要偷懒,小心侍候为好。

没有烟叶,男仆无法从他陶制的烟斗里吐出漂亮的蓝色烟圈,于是就想了个好办法排遣无聊的时间,吹肥皂泡。他调好一小碗肥皂水,开心地将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吹到街上去,自得其乐。路过的行人有的停下脚步,开心地拿手杖把彩色的肥皂泡一个个戳破,他们挥着手,大声欢笑着,却并不感到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在布鲁克街的这幢房子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深夜,这幢房子里会突然响起羽管钢琴[61]轰鸣般的琴声,会听到女歌手的号啕大哭或低声啜泣。即使她们把一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不合要求,太高或太低,性情暴烈的德国人都会大发雷霆,甚至还会威吓她们。对住在格罗夫纳广场附近的人来说,布鲁克街25号早就是一座疯人院了。

男仆百无聊赖地吹着他五颜六色的肥皂泡。过了一会儿,他吹泡泡的技术大有长进,好似大理石花纹的泡泡越吹越大,越吹越薄,它们轻盈地飘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有个泡泡甚至飘过了对面房屋低矮的屋脊。可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这重重的一击震得整幢房子都颤了一下,窗玻璃“咯咯”作响,窗帘也在晃动,男仆吓了一跳,思量着一定是楼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摔到地上了,他一下子跳起来,急步冲上楼,直奔书房而去。

大师工作时坐的椅子上没有人,男仆刚要奔向卧室,却忽然发现亨德尔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大睁着双眼,目光呆滞。男仆大惊失色,停住了脚步,他听见主人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痰喘声。这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气息微弱,嘴里发出短促的、越来越微弱的呻吟。

男仆吓坏了,他以为他的主人就要死了,他跪在地上去帮助已差不多处于昏迷状态的主人。他想尽力把他扶到沙发上,可是亨德尔身材太过魁梧,身体太过沉重,根本无法挪动。男仆无奈之下只好帮他解开紧紧束着脖子的领结,这么一来,痰喘之声也就随着停止了。

这时,大师的助手克里斯托夫·施密特从楼下上来,他来抄几首咏叹调,方才沉闷的巨响也吓了他一跳。他俩合力才吃力地将身躯沉重的大师抬到床上,他的双臂像死人一样软软地垂下来,两人让大师在床上躺好,将他的头部垫高。“把他的衣服脱掉,我去找医生,你给他身上洒水,直到他醒过来。”施密特命令仆人。

时间紧迫,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没顾上穿外衣就奔到了街上,他穿过布鲁克街匆匆跑向邦德大街[62],冲路过的每一辆马车挥手,可是华丽优雅的马车全都疾驰而过,没有一个理会这个只穿衬衣,气喘吁吁的胖子。终于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桑多斯公爵的马车夫认识施密特。施密特顾不得客套,一把拉开马车门,冲着公爵大喊道:“亨德尔快死了!我得去请大夫。”他知道公爵酷爱音乐,又极其欣赏他敬爱的大师的才华,是大师的挚友和赞助人。公爵立刻请他上车,车夫猛抽拉车的马匹几鞭。就这样他们把詹金斯大夫从他舰队街[63]的寓所请了出来,医生当时正忙着化验病人的小便样本,他赶忙放下手里的工作,同施密特一起乘他的轻便双轮马车赶往布鲁克大街。“这是时常动怒造成的,”亨德尔的助手在马车行驶途中愤怒地抱怨道,“那么多人惹他生气才让他病倒的,是他们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的,这些该死的歌手、阉伶[64]、下流的作家、吹毛求疵的评论家,都是令人恶心的蠹虫!为了拯救歌剧院,亨德尔今年写了四部歌剧[65],可是他们却只知道取悦女人和宫廷,那个意大利人[66]把大家都搞得疯疯癫癫,这个该死的阉伶,这个口蜜腹剑、只会叫嚷的猴子。唉,他们怎么对善良心软的亨德尔这么狠心啊!他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一万英镑,可他们还拿着借据向他逼债,想逼死他。从没有人能做出亨德尔那样惊人又辉煌无私的贡献,从没有人像他那样呕心沥血、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这样工作,就是铁人也会垮掉。唉,多么高尚的人啊!多么了不起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静地倾听施密特的诉说,一言不发。进寓所前,医生再吸了一口烟,然后敲掉烟斗里的烟灰,问道:“他多大年纪?”

“五十二岁。”施密特回答。

“这可是麻烦的年龄。他像牛一样拼命干活,当然,他的身体也的确像牛一样强壮。来,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仆人端着碗,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抬起亨德尔的一条手臂,医生切开他的血管,一股鲜血喷射出来,是鲜红的热血。过了一会儿,亨德尔紧闭的双唇松开了,吐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了双眼。但是他的眼神里满是疲倦,好像不是很清醒,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大夫包扎好他的手臂,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了。他刚要站起来,却见亨德尔的双唇在不停地微微颤动。他靠近他,听他时断时续,用很轻很轻的声音,简直像一声声的叹息似的喘息着说:“完了……我完了……没有力气……没有力气,我不想活了……”詹金斯大夫俯身去注视他的病人,他发现亨德尔的右眼呆滞无神,左眼却还可以转动,有一丝神采。他试着抬起亨德尔的右臂,一松手,右臂就垂落下去,似乎没有知觉。他又抬起他的左臂,左臂能停留在放它的地方。现在詹金斯大夫已经了然于胸。

医生走出房间,施密特紧跟着他,在楼梯口,他胆怯不安地问:“是什么病?”

“他中风了。右半身已经瘫痪。”

“那他……”施密特一时语塞,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还能治好吗?”

詹金斯大夫慢条斯理地捏出一小撮鼻烟。他不喜欢听这样的问题。

“也许能。什么都有可能。”

“他会一直瘫痪吗?”

“可能是这样,除非有奇迹发生。”

忠心的施密特仍不死心,紧追着医生问道:

“那他将来至少还能工作吧?要是不能进行创作,他活不下去的。”

詹金斯医生停在了楼梯口。

“创作恐怕是不可能了。”他轻声说道,“也许我们能够保住他的性命,至于音乐家,我们怕是已经失去了。他可是脑中风,肯定会影响他的脑部活动。”

施密特目光呆滞地瞪着医生。他眼神里的绝望让医生也大为惊异和感动。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他重复道,“除非奇迹发生。但是,我还没见过这种奇迹。”

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活了下来,四个月来,他浑身瘫软无力,整个右半身都没有任何知觉,可是力量就是他的生命。他无法走路,不能写字,更加无法用右手按下琴键,弹出音符。他说不了话。那道可怕的裂缝击穿了他的身体,他的嘴唇歪斜着耷拉下来,咿呀挤出的字音含糊不清。有时朋友来为他演奏乐曲,他的眼里便会闪现些许转瞬即逝的光芒,他那完全已不受控制的沉重身躯像梦魇的病人一样扭动着,他想和着音乐的节拍一起动,但是四肢如同冻僵似的不听使唤,那是一种可怕的僵硬的感觉,神经与肌肉都已不再听从他的控制;从前身材高大魁梧的大丈夫现在被束手束脚囚禁在这无形的墓穴之中。乐声一止,亨德尔的眼睑便又沉重地合上,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活像一具尸体。詹金斯医生也表示,大师显然现在无法治愈,他建议最好把他送到亚琛[67]去疗养,那里热气腾腾的温泉也许有助于他恢复健康。

正如在地下蕴藏着这神秘的热气腾腾的泉水一样,在亨德尔僵硬的躯壳之下也蕴藏着无法捉摸的活力,那就是亨德尔的意志,是他生命的原动力,这种意志并没有被那毁灭性的一击所摧毁,他已经残破的躯体并没有放弃对不朽精神的永恒追求。这位伟岸的男子汉并不甘愿向命运低头,他还想活,还想要创作。他的坚强意志战胜了自然规律,创造了奇迹。在亚琛,医生再三告诫他,在温泉水中不得待超过三小时,否则心脏会承受不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然而为了他最强烈的渴望——恢复健康,进行创作,他甘心冒赴死的危险。亨德尔每天泡在热气蒸腾的浴水中长达九小时之久,医生们都吓坏了。他的力量与他的意志力一起增长。一星期后,他已能拖着沉重的身躯艰难移动脚步,两个星期后,他僵硬的右臂也可以活动了。这是不屈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取得的巨大胜利。他从死神让人麻痹瘫痪的牢笼中挣脱出来,重获了生命,这比以往他获得的任何辉煌成就都更让他激动。他怀着言语无法诉说的喜悦心情更热烈地去拥抱生命,拥抱生活,这种幸福感觉只有久病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亨德尔已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了,离开亚琛的前一天,他在教堂前停下脚步。他一向不是特别虔诚,可是现在,有幸康复了,他迈着仁慈的上帝恩赐给他的自由之躯信步登上放着管风琴的讲经台,心中顿时感慨万千。他试着用左手按下琴键,管风琴发出了清亮、悦耳的琴音,在教堂里回响。他又踌躇着伸出僵硬许久、被他藏在衣袖里的右手,想用它也试一试。可是瞧呀,右手弹出的琴音也如叮咚的清泉般动听。慢慢地,他开始随着自己的想象即兴弹奏起来,琴声悠悠将他带到了奔腾汹涌的音乐海洋。各种音符如同方石自行堆砌、建造,形成无数无形的高大建筑,它们越积越高,直至目不可及,那奇妙的楼阁,宏大雄伟,在烟波浩淼中光华灿烂得宛如海市蜃楼。在他的手下,音符都发着光,有了生命。台下,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的信徒都凝神倾听,他们从未听过世间有人能将音乐演奏成这样。亨德尔谦卑地俯首弹奏,他忘情地弹奏着,又找回了属于他的语言,他要用这种语言和上帝、和永恒、和人们倾心诉说。他又能演奏音乐,又能创作乐曲了。此时此刻,他才感觉自己是真正康复了。

“我从地狱逃回来了,”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挺着宽阔的胸膛,伸开结实的手臂,骄傲地对詹金斯医生说。医生也对这医学上的奇迹惊讶不已,对亨德尔充满敬佩。虽然大病初愈,可是大师已经迫不及待地怀着无法抑止的工作热忱和比过去更加强烈的创作欲望,精神抖擞地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昔日的奋斗精神再度在这五十三岁的音乐家身上点燃。他痊愈的右手已可以随心所欲地听他支配,他创作了一部歌剧,然后是第二部、第三部,他还创作了大型清唱剧[68]《扫罗》[69]《以色列人在埃及》[70]以及小夜曲《诗人的冥想》[71];他的创作灵感如长久被堵塞的泉水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可惜他实在运气不佳,卡罗琳王后[72]逝世,举国哀悼,所有的演出都被迫中止,紧接着又爆发了西班牙战争,虽然每天广场上都聚集着呐喊高歌的人群,但是歌剧院里却空无一人,剧院负债累累,亨德尔也债台高筑。之后到来的冬天又异常寒冷,整个伦敦都笼罩在酷寒之中,泰晤士河上冰封一片,雪橇都能咔嚓咔嚓驶过光可鉴人的冰面。在这样恶劣天气的季节,所有的剧院都关门大吉,因为无论怎样绝世美妙的音乐也抵不住剧场里彻骨的寒冷。歌唱演员们纷纷病倒了,演出不得不一场场取消;亨德尔的境况本已糟糕,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债主无情地逼债,评论家冷漠地嘲讽,观众们又漠不关心,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亨德尔顿感颓丧绝望,他渐渐失去了斗争的勇气。虽然通过举行一次募捐义演使他暂时摆脱了债台高筑的窘境,但是这种乞讨一样靠卖艺过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亨德尔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谢客,心情糟糕透顶。比起现在心如死水的绝望,之前的中风瘫痪岂不是更好?在1740年,亨德尔又感觉自己被无情的命运征服,被艰难的生活打败,无论往日何等的荣光,现在也只残留渣滓与灰烬。他费力地从自己早期作品中剪出几个片断拼凑成篇,偶而创作一些小的乐章。但是他滚滚波涛一样喷涌而出的灵感已经枯竭,蕴藏在他体内,让他重新康复的原始生命力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个身材魁梧高大、巨人一般伟岸的大丈夫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心力交瘁、疲劳困顿,第一次有了挫败感,在他心中涌动了35年的澎湃的创作激流现在业已断流、干涸。完了,彻底完了,这个绝望的人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这一回他是真的江郎才尽,彻底地结束了。他仰天长叹:既然世人要重将我埋葬,上帝又何必救我于疾病,让我康复再生?与其行尸走肉般在这冰冷寂寞的人世间苟延残喘、苦苦挣扎,还不如一死了之算了。悲愤之中,绝望之下,他常常会喃喃自语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说过的话:“上帝啊,我的上帝,你为什么将我抛弃?”

那几个月,亨德尔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他心灰意冷,伤心绝望,不再相信自己,可能也不相信上帝。到了晚上,他常独自一人踯躅在伦敦街头,因为白天有债主们登门逼债,他不敢出门。他讨厌街上过往行人冷漠、鄙视的目光。他曾一度考虑过是不是该逃到爱尔兰去,那里的人们还仰慕他的荣誉,欣赏他的才华,啊,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已落魄颓废到如此地步。或者逃往德国,逃往意大利,说不定到了那里,他内心的冰霜会再次融化;说不定,在和煦温暖的南国海风的吹拂之下,他内心的荒漠会再次涌出灵感的甘泉,喷薄出激荡的旋律。不,不能创作乐曲,无法进行工作,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被征服了,他怎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有时他会在教堂前驻足良久,但他知道,主的话语不能给他任何安慰;有时他到小酒馆里买醉,可是劣质的烧酒除了让他恶心地呕吐根本不可能带给他丝毫创造的灵感,更不可能让他找回从前创作经典后陶醉似的欢喜;有时他从桥上俯视泰晤士河在暗夜中静静流淌的河水,甚至想纵身一跃,让一切皆付诸流水岂不更好?

极度的空虚和绝望折磨着他,他只能这样天天夜里在伦敦街头瞎逛。1741年8月21日,天气炎热,闷热难当,整个伦敦上空,天幕低垂,热气蒸腾得天空云雾缭绕,有如熔融的钢铁。直到夜里,亨德尔才走出家门,到公园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在浓密幽深的树林里,没人看见他,自然就没人折磨他。他疲惫地坐下,现在,疲倦懒散犹如顽疾,成了压在他身上的千钧重负,他已经懒得与人说话,懒得弹琴谱曲,懒得思考问题,甚至懒得活着,更别说感受人生了。究竟为什么活着?为了谁活着?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然后他如喝醉了一般,沿着倍尔美尔街[73]的林荫路和圣詹姆斯大街走回家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想知道,休息,安静地休息,最好是永远安息,不再醒来。到了布鲁克大街他的寓所,人们都已进入梦乡。他缓慢地一级一级爬上楼梯,他是多么疲倦啊,这些人逼得这样紧,他感觉多么累呀!每迈出一步,楼梯的木板都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吱吱嘎嘎的响。终于走到了自己房间。他点燃桌子上的蜡烛,这只是他机械、下意识的动作,以前每当他要坐下工作时都是这么做的。此刻,他不由一阵唏嘘,悲从心来,不由得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以前每次散步时,他的脑海里总会思考出一段旋律,或者一个主题,他回家后便马上匆匆写下,以免一觉醒来,想好的乐句遗忘在梦中。可现在桌子上空空如也,没有乐谱纸,因为没有什么要写下来。神圣的磨坊水车的车轮在冰封的河上再也不能运转。没有什么曲目急着开始,也没有什么曲目等着完成,桌子上空无一物。

不,不是空无一物!看,在浅色正方形桌面上,不是有白纸一类的东西在闪着亮光吗?亨德尔一把抓了过来,是一个包裹。他迅速拆开封漆,里面是一叠纸,最上面有一封信,是诗人查尔斯·詹南斯写给他的一封信。詹南斯是亨德尔的《扫罗》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词作者,诗人在信上写道,他寄去他的一部新作,希望他崇敬的音乐天才,音乐的凤凰,垂怜他贫乏的诗句,让它们能乘着大师谱写的乐曲翅膀,在不朽的天空自由翱翔。

亨德尔霍地跳起来,好像被什么恶心的东西蜇了一下。难道他这个中过风的人,在垂死之际,还要受詹南斯这样的嘲讽?他一把将信扯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再愤怒地踩上几脚,咆啸着喊道:“流氓!坏蛋!”不识时务的诗人扯开了大师内心深处最大的伤疤,将他的伤口重新撕裂,让他感到无以复加的痛苦。他怒气冲冲地吹熄蜡烛,神思恍惚地摸黑走进卧室,扑倒在床上,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亨德尔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无奈落泪。这是什么世界,让他受尽磨难还要受此羞辱!他已经心灰意冷、才枯力竭,为什么还要给他希望?他已经灵魂飘忽、感觉麻木、理智全无,为什么还让他去创作新的作品?他不要思考,只要睡觉,像动物一样简单,只要遗忘,什么都不要记起!他沉重地躺在床上,神思迷惘,怅然若失。

他的心里骚动不安,根本无法入睡。愤怒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一种莫测又邪恶的不安情绪更让他心绪不宁。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愈是想要入睡就愈是清醒,耳边竟然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要不起来看一看剧本?不,他已是将死之人,剧本于他又有何用?不,上帝已让他坠入深渊,将他隔离于生命的神圣河流之外,那么还有什么能给他慰藉?然而,有种神秘的力量顽固地一再勾起他的好奇,催促着他,让他无法抗拒。亨德尔最后终于站起来,回到书房,用颤抖的双手再次点燃烛火。在他身上不是已经出现过一次奇迹了吗?他曾经战胜了让他瘫痪的中风,从僵硬的牢笼中获得了解放。也许上帝另有良方能拯救他的灵魂,慰藉他的心灵。亨德尔将烛台移近写得密密麻麻的文稿。第一页上赫然几个大字:“The Messiah[74]!”又是一部清唱剧!他叹息一声,前几部都惨淡收场。他有些烦躁地翻过扉页,开始读起来。

看到第一句话,他就跳了起来:“Comfort ye [75]!”歌词就以此开端。这句话简直有了魔力。不,这不是一句话,这是困顿之中上帝给予的回答,是九天之上天使的呼唤,如一股暖流激荡了他那颓丧的心灵。“Comfort ye”,舌尖一吐出这几个音节,他因历经磨难已变得怯懦麻木的灵魂便为之震撼,这创造之语振聋发聩,让勇气之门霍然敞开。亨德尔还没有把歌词读完,还没来得及斟酌其涵义便已听见乐声响起,歌词已转化成音符在空中飘荡,歌声悠扬,有如松涛阵阵、流水淙淙。多么幸福啊!在音乐声中,他感觉到,天国之门已经开启,他仿佛看到了上帝之光。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是的,他被召唤,他被上帝召唤,这歌词的每一字每一句对他都具有神奇的魔力,直击他的灵魂。“Thus saith the Lord!”[76]这难道不是对他,对他一个人说的吗?这难道不是同一双将他击倒,又慈爱地将他扶起的手吗?“And He shall purify”[77],是的,他已受到了洗涤,黑暗远走,阴霾散去,光明已闪耀在他心头,水晶般纯净的音乐之光,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只有上帝才了解他的苦难,只有上帝才能赋予萨伯索尔籍籍无名的诗人,可怜的詹南斯以灵感写出如此气势恢宏、震撼人心的诗句。“That they may offer unto the Lord”[78],是的,激情燃烧的心中点燃牺牲的烈焰,火光灿然冲向云霄,对上帝神圣庄严的召唤“Lift up thy voice with strength”[79]给予回答。“lift it up, be not afraid”[80]是对他说的,只对他一人说的,他要向世人宣告,用嘹亮高亢的长号,用气势澎湃的合唱的威力,用琴音轰鸣的管风琴宣告,就像创世记的第一天,让这句话,让神圣的主的旨意有如初升的太阳照亮在黑暗中艰难摸索的人们,因为,的确如此,“Behold, darkness shall cover the earth”[81],人们此时尚不能感觉到获得救赎的巨大幸福和喜悦。那句感谢上帝的呼喊“Wonderful, Counsellor, the Mighty God”[82]在他胸中激荡,是的,就要这样赞美万能的上帝,赞美他创造奇迹,赞美他给迷途者以良策,给迷乱的心灵带来安宁!“There was with the angel”[83],是的,展开银色的翅膀,天使降临人间,抚慰他,解脱他。怎能不欢呼,不歌唱,衷心感激,感谢上帝,要把千百种不同的声音汇成一种声音响彻云霄,“Glory to God!”[84]

亨德尔贪婪地俯首读着诗稿,犹如置身于巨大的风暴之中,所有的烦恼和疲惫都一扫而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无穷的力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创作,灵感喷薄而出。那一行行诗句如同温暖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融化了他心底沉重的冰霜,字字珠玑,醍醐灌顶,又让他喜悦之极。诗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击中他的心灵,如有魔力一般打开了他思想的枷锁,让他一下子豁然开朗,重新获得了力量。“Rejoice greatly”[85],用恢宏的合唱展现了这华丽的一章,他也不由随着音乐昂首,展开双臂。“He is the righteous Saviour”[86],是的,他要证明,他创作的乐曲,世间还没有谁像他这样做过。他要完成他的伟大创作,然后把它高高举过世人的头顶,当作光辉闪耀的证明。只有真正经历苦难的人才懂得这种欢乐,只有饱受折磨的人才能感知这恩赦的珍贵。他有责任用他的华丽乐章证明他的涅槃重生。当亨德尔读到“He was despised”[87],痛苦的回忆即刻化为忧伤,让人感觉沉重又怅惘。他们以为将他踩在脚下,将他征服,将他埋葬,对他极尽讥讽嘲笑,“And they that see him, laugh Him to scorn”[88]“They shoot out their lips, and shake their heads”[89],在疲累之时,他忍气吞声,没有人安慰他,没有人帮助他,然而,神奇的力量出现了,“He trusted in God.But thou didst not leave his soul in hell.”[90]是的,上帝没有遗忘他,没有将他这个已受桎梏禁锢的人丢下不管,没有将他悲伤绝望的灵魂抛在地狱受折磨,上帝再一次召唤他,让他把福音带给世人。“Lift up your heads”[91],这时,这句召唤化成有力的音符猛然从他心胸中迸发出来,这是庄严宣布福音的伟大使命!之后,亨德尔读到“The Lord gave the word”[92],可怜的詹南斯写的这句话让他禁不住浑身战栗,完全呆住了。

他屏住呼吸。借助一个凡人之口道出了真谛,上帝将这句话送给他,这是上帝从天上下给他的旨意。“The Lord gave the word”,这些话语是从上帝那里传来,音乐声是来自于上帝,这是上帝赐予的恩典,也必须再回到上帝身边,汹涌澎湃的心潮飞升上天,回到上帝身旁,赞美主、颂扬主是每一个创作者最大的幸福和义务。啊,要紧紧抓住这句,要理解它,挥舞它,升华它,将它拉长延伸到无限广阔的世界,使它包容世间所有的欢呼,瑰丽、雄伟、浩瀚,亦如赋予这句话魔力的上帝一样。啊,要让这句简单的话,这句可以永生亦可腐朽的话通过无限的美好和虔诚而重回九重天上成为不朽!瞧,诗句已经写下,现在它发出了乐声,它可以永不停歇地重复,不断地转化,这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93]是的,要让这个词包含世上一切不同的嗓音,高亢嘹亮的和低沉压抑的,男声的阳刚,女声的温婉,童声的清脆,千差万别的嗓音在节奏鲜明的音乐阶梯中聚集、变化、升高,又散开、趋同、降低,循环不止。用小提琴优美的拉奏引领,用长号激越的吹奏旁助,用管风琴轰鸣的弹奏欢呼: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用这个词语,用这样的赞美,创造一声欢呼,表达对上帝的感恩。这欢呼声从尘世发出,不断上升,响彻天际,一直到达创造世界的主的身旁!

亨德尔的心中激情澎湃,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哈利路亚”结束了清唱剧的第二篇,亨德尔已经激动得无法再继续读第三篇了。这声声欢呼化为音乐流淌,充满了他整个心灵,也充斥了他整个世界,它如同流动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灵魂,直想要奔涌出去。啊,欢呼声在他的胸中拥挤、膨胀,想挣脱他心灵的桎梏,飞上云端。亨德尔匆匆抓起鹅毛笔,开始写下乐谱,一个个音符似魔鬼般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的笔尖流出,亨德尔有如神灵附体,写下了他旷世的不朽之作。犹如海上的帆船,被暴风驱使驶向浩瀚的大海深处,根本无法停止。正是深夜,万籁俱寂,这座大都市依然笼罩在闷热潮湿的黑暗之中,但是此时在大师的心中却一片光明,小小的书房奔涌着璀璨的音符,轰响着别人听不见的神的乐章。

翌日清早,男仆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走进他房间的时候,亨德尔还坐在书桌旁紧张地写着。他的助手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帮他誊抄乐谱,他不答话,只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一副不耐烦、凶巴巴的样子,于是没人敢再靠近他。有三个星期,他寸步没离开过他的书房,男仆给他端来食物,他只用左手急忙撕下几块面包塞进嘴里,右手依然疾书不停。他就像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汉,不受控制,停不下来。有时他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大声歌唱,一边自己打着拍子。他的眼神也异于平常,要是有人跟他说话,他会如梦初醒般好似受到了惊吓,然后答非所问。男仆的日子也是难过,他要应付登门讨债的债主,接待前来讨要节庆乐谱的歌手,搪塞邀请亨德尔进宫的使者,因为他哪怕跟创作中的大师说一句话,忘情投入的大师都会如怒吼的雄狮般大发雷霆。那三个星期,亨德尔不问时间,不分昼夜,他完全活在另一个世界。他的一切只用节奏和节拍来衡量,他的整个人都被汹涌奔腾的洪流裹挟着,心潮澎湃,激情满腔,不能自已。创作越接近尾声,越接近那神圣的激流之巅,他的激情就越发狂放、越发不羁,越发展现得宏伟壮阔。他将自己囚禁在自己建造的牢笼里,在那里,他踏着节拍唱歌,踱着方步舞蹈,弹着管风琴思考,然后又坐下来写啊写啊,写到手指酸痛,手臂麻木。他此生不曾有过这样炽热的激情,不曾有过这样强烈的创作欲望,更不曾在创作中体验过这样痛并快乐着的矛盾情感。

苦熬了整整三个星期——即使在今天这也难以置信,永远不可理解!9月14日,作品终于完成了。枯燥的诗句变成了流动的音乐,有了生命,如同艳丽的花朵,盛开着,永不凋谢。被激情点燃的灵魂和钢铁般的意志力又一次创造了奇迹,一如先前中风瘫痪的躯体完成了康复的奇迹一样。这部伟大的作品全部完成了,故事的情节、人物的塑造都已化成了旋律,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只差作品中的最后一个词“Amen”[94]。亨德尔要用这个只有两个音节的词来搭建一道直达天庭的阶梯。亨德尔将这两个音节置于变化无穷的合唱中,把它们分配给不同的声部。他让一部分歌手主唱这两个音节,其他歌手伴以不断变化的合音。他将两个音节一再地分开、延展,然后以更炽热的激情将它们再度融为一体。这份虔诚热烈的激情有如上帝的呼吸,流转在这部伟大的祷告词的末尾,使它向无限广阔的空间伸展,充溢整个世界。这最后一个词让他欲罢不能,他也不想草率结束,以气势恢宏的赋格曲调塑造这个“Amen”。他用回音阵阵的第一个字母A,回响乐曲最早发出的音律,将它搭建成一座高耸的大教堂,音乐激情饱满,轰鸣不止,让教堂的尖顶直入云霄,然后降落,复又升高,就这样不断反复,最后被管风琴的轰鸣声攫住,合唱所有声部的合声都交融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将这两个音节推向高空。歌声回旋上升,充满了整个宇宙的空间,直至这仿佛听到天使也在同声吟唱这首感恩上帝的赞美之歌,歌声一节比一节恢宏,一节比一节壮美,激荡在宇宙上空,化成永恒的“阿门!阿门!阿门!”屋宇为歌声所震撼,全都裂成断瓦残垣,纷纷坠落。

亨德尔终于精疲力竭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里滑落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看不见,听不见,只感觉极度疲累,再也支撑不住。他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他所有的力量都已消耗殆尽,意识也开始混乱不堪。他盲人一般步扶着墙,摸到床上便一头栽倒毫无知觉地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男仆依然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师的房间,大师酣睡未醒。他一上午去了三次,疲惫至极的大师都是躺在床上一动未动,面色苍白得像是大理石的雕像。中午,男仆第四次来试图将他唤醒,他大声咳嗽,把门拍得山响,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法将大师从沉睡中唤醒。下午,克里斯托夫·施密特赶来帮忙,亨德尔依然僵卧在床,好似都没有动过。他俯身仔细观察睡梦中的亨德尔,他像一个浴血沙场赢得胜利后战死的英雄,安静地躺在那里,在完成了不朽的壮举之后被极度的疲劳击倒。但施密特和男仆对他的英雄壮举和不朽功绩毫不知情,他们惊恐不安地见他入睡不醒,心中担心他是不是又一次被中风击倒。到了晚上,还是再怎么摇晃也不能把亨德尔叫醒,他已经死人一样毫无知觉地在床上整整躺了十七个小时,施密特只好又跑去请詹金斯医生。这次医生没在寓所,他乘晚上凉爽去泰晤士河边钓鱼去了。等他好不容易找到医生,医生对他扫了他钓鱼的兴致很不高兴,不由得抱怨了几句,但是他一听说是亨德尔病了,便马上收起钓具就走,当然他也没忘回去取他外科手术的器械,怕万一亨德尔还需要放血。这样就耽误了很长时间,轻便马车终于载着他俩奔向布鲁克大街亨德尔的寓所。

男仆正站在门口,看见他们连忙招手:“他醒了,”他隔着马路就大喊着,“他正吃饭呢,饭量大得吓人,六个搬运工也没他吃得多,半个约克郡火腿,他几口就吞下去了,我给他倒了两升啤酒,他还嫌不够,还要再倒。”

果然,亨德尔像个主显节的豆王[95]一样坐在那里,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食物。他睡了一日一夜,补了他三个星期缺的觉。现在,他正给他硕大魁梧的身躯补充营养,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好将他三个礼拜全心创作时耗去的能量一下子都补回来。看见詹金斯医生,他马上开怀大笑起来,笑得惊天动地,畅快淋漓。施密特忆起,这几个星期他从未在亨德尔的唇边见过一丝笑意,他只是一刻不停地写,没日没夜地创作,脾气暴躁,无法靠近。可是现在,他本性中的乐观情绪迸发出来,笑声朗朗,犹如海边的岩石卷起千堆雪花。亨德尔一生也没如此无所顾忌、狂放不羁地纵情大笑过,因为此刻他深知自己身体康健,又有感于生的喜悦,心里激荡着万丈豪情。他赶忙迎上前去,高举酒杯向医生问候致意,一身黑衣的医生深感错愕又莫名其妙,“天哪?您这是怎么了?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您看起来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哪像生病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亨德尔哈哈大笑,他望着医生,两眼熠熠生辉,渐渐地收起笑容,又变得严肃起来,然后起身走到管风琴前,双手掠过琴键,侧过头,露出神秘的微笑,宣叙调的旋律响起,亨德尔低吟着,“Behold, I tell you a mystery”[96],正是《弥赛亚》中的歌词,以一句诙谐戏谑的揶揄开始。可是,他的手一搭上琴键,便被吸了过去,忘了一切,更忘了自己。他心甘情愿又幸福无比地被自己刚刚创作的乐曲的洪流卷走,他的全部身心乃至整个灵魂都融入了这不朽之作。他弹奏的是最后几支合唱曲,自己也和着节拍大声吟唱。直到那时,亨德尔只是如在梦中或似沉醉写下了那些乐曲,现在也是他清醒之时第一次听见这些曲调,“Oh death where is thy sting?”[97]这声召唤让他感觉生命的熊熊火焰在他心里炽热地燃烧,他提高嗓音,一会儿是欢快的合唱,一会是尽情的欢呼,他弹奏着,高唱着,直至响起“阿门!阿门!阿门!”他将全部的力量都投入到演奏和演唱之中,轰鸣的琴声和高亢的歌声几乎震塌了屋顶。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儿,已听得如痴如醉。亨德尔站起身来时,医生还沉醉在余音袅袅中,只能尴尬地没话找话说,“这个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您这简直是鬼斧神工啊!”

亨德尔脸色陡地一变,他自己听到这部作品也大吃一惊,上帝的恩典在睡梦中降临到他身上,他也吃惊不小。同时,他也深感羞愧,他转过身,用轻得几近耳语的声音说道:“不,我更相信是上帝同我一起创作的,上帝与我同在。”

数月后,来自伦敦的贵客,音乐大师亨德尔旅居都柏林居住的阿贝大街的寓所,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正在敲门。他们毕恭毕敬地提出他们的请求。几个月来,亨德尔为爱尔兰人民奉献了精彩绝伦的演出,华美的乐曲让听众们大为赞赏并为之倾倒。而且他们听说,大师的另一部清唱剧新作《弥赛亚》也将在这里进行首次公演,是都柏林,而不是伦敦,得以聆听大师的新作,对这座城市来说实属莫大的荣幸。鉴于这次演出的影响和意义都十分重大,大师实可指望获得丰厚的收益。他们此次登门拜访便想与大师商讨,人所共知慷慨大度、乐善好施的音乐大师是否愿意将首场演出的收入捐赠给慈善机构。

亨德尔和蔼可亲地望着他们。他热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也给予他厚爱,他在这里敞开心扉,释放压力,得到温暖。他微笑着欣然表示赞同,只要求他们向他说明捐赠的钱款的用途。面容和蔼的白发先生首先答道,“帮助监狱里的囚犯重获新生。”“救助慈善医院的病人早日康复,”另一位先生补充说,“当然,这次慨然捐赠只限于首次公演的收入,其余几场的收入仍归大师所有。”

然而亨德尔却连连摆手。“不,”他轻声说,“演出这部作品收入我分文不取。我永远不会用这部作品来赚一分钱,这样我就还了一个人[98]的债。这部作品的收入,无论何时都只属于病人,属于囚犯。我也曾经是个病人,是这部作品治愈了我,我也曾身陷囹圄,是这部作品拯救了我。”[99]

两位先生惊愕地抬头看着大师。他们虽不能尽解其意,但是这份慷慨让他们深深感动,他们再三道谢,鞠躬离去,将喜讯在都柏林各地传播。

1742年4月7日,进行了《弥赛亚》的最后一次彩排。为了节省开支,只允许两个大教堂合唱团人员的少数亲属作为观众进场旁听。坐落在费斯安布尔大街的音乐厅灯光微弱,阴冷潮湿,空旷迷蒙,人们三个一堆两个一组地分散坐在长条椅上,准备聆听来自伦敦的音乐大师新创作的清唱剧。合唱的歌声一迸发出来就如同奔腾的河水和飞泻的瀑布轰鸣不止,然后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原来稀稀落落分散坐开的人们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起,渐渐聚集成为一片黑压压的凝神聆听、唏嘘赞叹的一群,因为他们可能从未感觉过音乐也会有如此厚重的千钧力量,独自一人根本无法承受,因为这磅礴的洪流恐将落单的人冲走。他们愈挨愈近地挤在一起,仿佛要用同一颗心来聆听,要作为虔诚的信徒在波澜壮阔的混声合唱中领略“信心”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交织着各种声音,变换着各种形式的混声合唱浪涛般呼啸而来,在它浩大宏伟的气势面前,没有人不感到自己的渺小、脆弱,但是又心甘情愿被这滚滚波涛卷走,所有人都战栗着,感受着同一种欢快的情感。当雷鸣般的“阿里路亚”第一次轰然响起,有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然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这雄伟的力量要将他们淹没,让他们再也不能挨着地面而坐,他们站起来,用自己的嗓音高唱“哈利路亚”,以便随着“哈利路亚”的合声更接近上帝,向万能的主表达他们的恭顺之感、虔诚之心、敬畏之意。这些观众看完彩排离去之后,便挨家挨户奔走相告,一部空前绝后的旷世音乐之作已经完成了。全城人都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等着聆听这部被惊传为不朽的杰作。

六天以后,4月13日晚上,音乐厅门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人潮汹涌。为了使大厅容纳更多听众,女士不穿钟式裙[100],骑士不佩剑;七百人齐聚大厅,创造了音乐厅的纪录。演出之前,这部作品的美誉已是全城称颂。音乐一奏响,整个大厅便鸦雀无声,人们屏住呼吸,凝神谛听,神情肃穆。当多声部混声合唱接入时,那排山倒海的气势,波涛汹涌的力量,让所有人的心灵都为之震颤。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本想要亲自监督,亲自指挥这部作品的首次演出,但是现在他的作品好像已经脱离他的掌控。他也和观众一样被这部作品的恢宏雄伟所迷醉,感到它是那样陌生,仿佛自己以前从未听过,也从未创作过它,他又一次被心中奔腾的音乐洪流裹挟而去,激情澎湃,不能自已。到最后开始唱“阿门”,他也禁不住启开双唇,同合唱人员一齐放声歌唱,这样唱歌在他一生中还从未有过。当听众的欢呼声经久不息地在大厅里响起,亨德尔悄悄离开了,他不想去致谢那些向他致谢的人群,他要去向上帝致谢,他要感谢上帝的恩典,是他赐予他力量完成了这部伟大的作品。

闸门已经开启,音乐的洪流任时光荏苒仍滚滚向前,永不止歇。从此以后,什么都不能将亨德尔压垮,什么都不能使重生者失去勇气。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破产,债主们又四处向他逼债,但是他已无惧这样的艰难,将它们当作考验。他依然昂首屹立,挺过难关。年已古稀的老人悠然走着自己的路,沿途留下一部部辉煌的作品,将它们树立成让人仰望的里程碑。有风浪,也有人给他设置各种障碍,但他总是能体面地从容应对。他日渐年迈,体衰力竭,双臂不听使唤,腿上的风湿也折磨着他,但他依然不知疲倦、笔耕不辍地进行创作。终于,他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在他创作《耶弗他》[101]期间,他失明了。但他依然坚持创作,孜孜以求,从不气馁,犹如失聪后的贝多芬。而且可贵的是,他在世间的成就愈辉煌,在上帝面前反而愈是谦卑。

同一切真正严谨的艺术家一样,亨德尔从不夸赞自己的作品,只有《弥赛亚》是个例外,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部作品的喜爱之情,常常由衷赞美,他感激这部作品,是它把他从绝望、困顿的深渊中解救出来,让他实现了自我救赎。他在伦敦每年都会演出《弥赛亚》,将每次演出的收入——五百英镑,全部捐出,这是康复者对医院的病人,获得自由者对狱中的囚犯的捐赠。这部作品曾帮助他走出地狱,获得新生,他也要以这部作品告别他的人生。1759年4月6日,已经七十四岁的大师不顾病痛折磨,被人引领着,颤巍巍地再次登上了考文特花园的舞台,他依然伟岸的身躯边簇拥着他忠诚的音乐家、歌唱家朋友,他空洞的双目不复往日的光辉,黯淡无光,再也看不见他们。但当音乐的波涛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当听众的欢呼狂风暴雨般呼啸而来,大师疲惫的脸上顿时焕发出神彩。他挥动着手臂,打着节拍,随着大家一起歌唱,严肃、热烈、虔诚地歌唱,仿佛他是站在自己棺柩旁的牧师,正同大家一起为拯救自己和所有人的灵魂而祈祷,只有一次,当“The trumpet shall round!”[102]的歌声引出激越的长号,他颤抖了一下,抬起无神的双目仰望苍天,仿佛他已准备好面临末日的审判。他知道,他此生的工作都已辉煌完成,可以昂首阔步地走到上帝面前。

朋友们都深受感动,将盲人大师送回寓所,他们也同样觉得,他在同他们告别。他躺在床上,嘴唇翕动,喃喃地说他想在周五,耶稣受难日[103]那一天死去。医生们有些疑惑不解,因为他们不知道耶稣受难日是正好是4月13日,正是在那一天,上帝之手曾将他击倒在地,他心爱的《弥赛亚》也是在这一天首次公演。他曾万念俱灰,只求一死,可是在那一天,他的人生又重获新生,达到了不朽。他想要在那一天死去,以期自己真的复活,获得永生。

果然,这世间唯一的意志能主宰生,亦能主宰死。4月13日,油尽灯枯的亨德尔终于迎来了解脱。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巨大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已是一具空洞、沉重的躯壳,但是正如大海将他的波涛阵阵留在空贝壳里回响,人们听不见的乐声也正在他的身体里激荡,应该比他以前听过的所有音乐都更加恢宏壮丽。音乐的滚滚洪流将他的灵魂从他疲惫衰老的躯壳里带走,高高托起,将它送上九天的幻境,送入永恒。音乐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在浩渺的宇宙空间回响,永不止歇。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未敲响,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不能永生的躯体逝去了,但是他的灵魂永生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