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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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黄土地里的斑斓

雄安新区设立不久,容城县南阳村边就开始勘探。不是准备建设新楼,而是探寻湮没已久的古城。

这里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南阳遗址,不少专家认为它是史书上的临易——春秋战国时期燕国一个都城。

与此同时在南阳遗址,雄安新区文物保护与考古工作现场推进会召开。雄安新区文物保护与考古工作站揭牌,雄安新区联合考古队也宣布成立。

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显示,雄安新区三县共登记不可移动文物189处。专家称,这一区域文物遗存具有遗址类遗存多、埋藏较深、时代跨度大和以往专业考古较少等特点。

联合考古队由国家和河北省的文物工作者组成,分为8个调查队,通过踏查和勘探相结合的方式并运用遥感技术,对新区2000平方公里土地进行文物野外调查。

勘探发掘南阳遗址,标志着雄安三县史上最全面文物调查的开始。启动宏大征程之时,我们先小心探看前人足迹,尽力给后人留下更多人文遗产。

如今雄安新区仿佛一张崭新的白纸,铺满崭新的希望。由此上溯,漫漫岁月,这片黄土地上,也寄存过许多心愿,见证过许多努力。欲望与信念、残酷与热血、破灭与坚守,将一个个不断逝去的白天和黑夜绘成迷离的画卷。

一季一季花开,一季一季花落,无数绚烂从泥土中绽放,又化入泥土,累累黄土里掩埋着多少故事。

雄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容城上坡遗址含磁山文化,安新留村遗址是仰韶文化。当地文保部门收藏着来自远古的石磨棒、石磨盘、彩陶钵、蚌刀、石斧……

容城那个34.5厘米长的石磨棒,两头粗中间细,那是长期使用后的印迹。不过,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7300多年前,是谁用它磨损着岁月,又消蚀了怎样的时光。

雄安一带有叙述语气的历史从商周开始,商代这一区域存在过包括燕毫在内的一些小国,史称先燕;周初召公受封在这里建立燕国,史称姬燕,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燕国。

到春秋战国时期,就传下不少故事:千金市骨、荆轲刺秦……

时间将现场变为遗迹,将真实幻成传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在不断更新的时空里,往日的绚丽零落进黄土和瓦砾之中,这吉光片羽里包含着雄安底蕴。

雄安第一个故事

燕国是雄安历史上第一个故事,也是一个谜。

关于燕国,古人没有留下多少信史。要讲好这故事,需要今人从碎片中搜寻求索,破解谜团。

雄安新区把“寻根”的第一站选在南阳遗址,很有道理。

南阳遗址距荣乌高速不远,相邻的南阳村有家不小的服装公司,村里的不少人家都做着加工服装的生意,服装业是当地支柱产业,成批服装不断由此运往城市。

这里是农村,不过早先它是一个城,一个都城。

遗址呈长方形,占地7万多平方米,高出地面,上面长满庄稼。前些年还与村子有点距离,现已和民房相邻。遗址四周有古河道,不知从哪年起,村民把它叫“城坡”,也常发现些稀奇的老玩意。20世纪80年代,文物人员进行考古调查,根据发现文物和相关文献判断,遗址或是燕都临易。

燕国最盛时国土包括今河北中北部和北京、天津、辽宁大部等,都城有蓟、中都、临易和下都等。昭王招贤、苏秦合纵、乐毅伐齐……燕国往事具有生动的故事性,不过故事的许多元素并不清楚。两千多年过去,在这些故事的发生地,华丽宫室已成零砖碎瓦,峥嵘岁月只留只鳞片爪。

我们只能耐心寻找这些“碎片”,尽可能地穿越时空的迷雾,揭开笼罩在历史真实之上的面纱。

燕国迷雾重重。

它是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可建立后几百年历史,《史记》中的记录只有一句“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从召公到惠侯这几代国君是谁?有什么事迹?很难知晓。

历史学者李学勤先生曾说:“燕国历史的研究,在周朝各个主要诸侯国中,有独有的困难。这是由于史缺有间,从西周到春秋,有关燕国的记载十分稀少零碎。”

从春秋到战国,关于燕国的记载多了些,有了故事。故事精彩,但许多关键信息并不确切。燕国“大戏”的男一号——燕昭王,大名鼎鼎,可我们不能确定他是太子平还是公子职。“大戏”的重要场景黄金台,传说的遗址有10多处,但当初可能就没有这么一个台。

召公封燕,始封地在哪儿?史籍中说法不一,所指涉及河北、天津、北京,还有河南,具体地点10多个。

通过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考古发现,多数学者认为在北京琉璃河。那里考证出城址始于公元前1045年,这一年也被认为是北京建城史开端。

琉璃河现建有西周燕都遗址博物馆,相关发现和依据有直观展示。考古发现还表明,琉璃河城址作为都城使用是在西周早期和中期,西周晚期就是一般居民点了。

史载,这时燕国都城是蓟,这个蓟又在哪里?

迄今为止,还没有足够的考古发现能准确回答这个问题。从零散史料判断,蓟大致在今天北京市区西南部分,具体位置还不好说。新中国成立后北京的城建中,在宣武门与和平门一带发现过大量古瓦井,有考古人员提出那里就是蓟,不过尚没有充足证据让大家普遍接受。

春秋时期,燕国都城曾从蓟迁往临易,这见于《史记集解》。此书在为“桓侯七年卒,子庄公立”一句作注中说:“《世本》曰:‘桓侯徙临易。’宋忠曰:‘今河间易县是也。’”《世本》是先秦史书,汉末宋忠为之作注,在700多年前南宋后期《世本》失传。集解的作者是1500多年前刘宋的裴骃。此外,在《太平寰宇记》《括地志》《读史方舆纪要》等书中,都有“桓侯徙临易”的记载。

临易何在?指向还算清楚。宋忠点出河间易县,河间易县不是现在狼牙山所在的那个易县。唐李泰《括地志》中说:“易县故城在幽州归义县东南十五里,燕桓侯徙都临易是也。”据《嘉庆重修一统志》记载,雄县,战国时为燕国的易邑,汉代置易县,曾属河间国,唐代改置归义县。“归义故城,在雄县西北三十五里。”

清代以来,雄县的名称和治所都没改过,也就是说临易应该在这一带。唐代易县故城(即临易)在归义东南15公里,清代归义故城在雄县西北35里,唐代的一里相当于现在不足500米,清代一里相当于现在500多米,据此,有可能临易在雄县西北10多公里处。

南阳遗址在雄县县城西北11公里处。

清道光年间尚龄《吉光所见录》中说:“河间易州于败井颓垣中每有新获,动辄数千。”1981年春,文物工作者到南阳村进行考古调查。他们发现村子南、北、西三面都有古代遗址,以村南250米处遗址最大,为一台地,表面有很多陶片,器形有鬲、鼎、壶、罐等等。台地东部庄稼长势不好,有200多亩好几年都只能种苜蓿,他们判断可能下面地质较硬,是夯土。他们找到了写有“易市”字样的陶碗、陶纺轮、燕刀币、铜镞等,还了解到这里出土过“燕王职戈”、“西宫”铜壶和铜鼎等物。他们认为这里与燕国都城临易有关。

1982年,南阳遗址被列为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随后,这里又陆续发现了不少燕国器物,遗址升成“国保”。

据《史记年表》,燕桓侯在位时间是公元前697年到公元前691年。或可以说,2700年前,燕国都城从今天的北京市区迁到了今天的雄安新区。南阳遗址新进行的考古发掘,有望为这一判断提供更多依据。

据河北省文物局介绍,国家文物局在批复南阳遗址2017年考古工作计划时提出,这项工作将为进一步搞清南阳遗址性质、范围和布局提供重要基础支撑。要求以大面积调查、勘探为主,以小面积发掘为辅,还应考虑建立南阳遗址考古地理信息系统,为开展长期考古和保护工作奠定基础。

燕桓侯为何要迁都临易呢?

现存史书里没有标准答案,要从当时的情形和事件中寻找原因。

燕国处在周王朝北部边疆,周围有山戎、肃慎等少数民族势力,山戎实力较强。1985年,考古人员在北京军都山一带发现山戎墓葬450多座,出土了大量包括青铜武器在内的器物,带有明显游牧民族特征。它活动范围曾达到中原。

春秋时期,周室暗弱,周围民族也不断劫掠各国。燕国直接面对山戎,饱受侵扰。《左传》记载,燕桓侯即位之前,山戎曾越过燕国,南下伐齐。燕都蓟靠近山戎,桓侯南迁临易,应该是迫于山戎的压力。这样可增加200多里地的缓冲地带,如有历史学家说:“比在蓟城时处于北戎眼鼻子底下提心吊胆过日子,自然要好一些。”

可光靠躲是不行的,公元前664年,山戎攻燕,燕军极力抵抗,山戎骑兵还是冲到临易城下,桓侯继承人燕庄公向邻居齐国求救。正值齐桓公在位,他任用管仲为相,提出“尊王攘夷”,号召诸侯尊奉周王室,联合抵抗少数民族。

燕国求救,正是“攘夷”之机,齐桓公一口应允,亲率大军到临易帮助燕军打退山戎,山戎北逃,齐桓公带队追击,一直打到孤竹(今河北卢龙一带)。

返程中留下两个故事:一是“老马识途”。齐军从孤竹返回,因是春天去冬天回,景象大变,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管仲说:“老马之智可用也。”于是让老马在军前自由行走,跟着马找到路。这件事记载于《韩非子》。

另一个是“燕留地”。燕庄公为表感谢,送齐桓公出境,不知不觉送进了齐国国境50里。周礼“诸侯相送不出境”,齐桓公称“吾不可无礼于燕”,就挖沟为记,将燕庄公越境土地全送给燕国,取名燕留地,燕庄公筑燕留城以志纪念。这事《史记》中有记载,城址在今河北盐山一带。

100多年之后,燕惠公当政,是个同性恋,要光这爱好群臣就忍了,偏他爱得太深,想让男宠姬宋当执政大夫,这下大臣们不干了,于公元前539年联手杀了姬宋,惠公吓得跑到齐国,求齐景公出兵帮他回国“平乱”,齐军北上,燕国大臣在临易拥立惠公弟弟为新君,并以宝物和美女送给齐景公求和成功。之后,燕国人觉得距齐国太近也不好,都城就从临易迁回西边,有了后来的燕中都和燕下都。

又过了近二百年,燕文公曾两次打败齐国,东部边境安全系数增加,公元前355年左右,都城又迁回临易一带,史书记载这个城叫易。

易和临易是什么关系?有学者认为易就在距南阳遗址不远的容城县古贤村,那里有周代遗址,古贤就是古县,是古县城,原名易。新区正进行的文物调查,或能给出答案。

燕国都城搬了好几回,主要是缺乏安全感。电视剧《芈月传》中,芈月陪儿子到燕国做质子时饱受磨难,剧中情节是受人迫害,燕地条件艰苦倒是事实。处在列国最北边,山高气寒,交通不便,经济条件不好,国力比较弱。力量不足又处于边地,国都就得找安全点的地方,还要修长城。

燕长城是雄安新区重要文化遗存,8个调查队中就有一支专门调查燕长城。

燕国修了两道长城。燕北长城在河北北部和内蒙古、辽宁一带,东边延续到了朝鲜境内,后来秦始皇修长城就利用了燕北长城。雄安境内是燕南长城。《史记·张仪列传》中张仪吓唬燕王说:“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所有也。”他所说长城就是燕南长城。

燕南长城从燕下都所在的易县开始,向东延伸,因沿易水也称易水长城,是燕国的南部边界。涉及河北中部七个县,总长约259公里,包括雄安三县,其中容城有约7公里、安新约28公里、雄县约36公里。

这是《河北省志·长城志》中的数字,实地寻访,如果不是事先做功课或有人指引,很难找到这些长城。在多数地方即使走到跟前,被告知是长城,也感觉看到了“假的长城”,一来在平原没有八达岭、金山岭长城那样的英姿,二来历经沧桑大多已面目全非。

燕南长城是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在大部分地段在地表已看不到明显的遗存,有的部分修成了公路,有的部分被埋在白洋淀北大堤之中。

容城黑龙口村东长城遗址较明显,尚存长400多米、高2米左右的夯土墙。在安新涞城南长城遗址,曾挖掘到战国时期防御工程和使用的剑、戈、矛、戟、箭镞等兵器。

“折戟沉沙铁未销”,燕国虽条件有限,却不甘随波逐流,燕国在战国舞台上慷慨悲歌,唱出了自己的旋律。

燕国大戏的主角是燕昭王。

他是在一场浩劫中登场的。这要从他父亲燕王哙说起,公元前316年,燕王把国君之位禅让给大臣子之。禅让是让贤,可子之不贤。《韩非子》记载:“子之相燕,坐而佯言曰:‘走出门者何白马也?’左右皆言不见,有一人走追之,报曰:‘有。’子之以此知左右之诚信不。”

无中生有地说过去个白马,看看谁能顺着自己,这比赵高指鹿为马早100多年。

为忽悠燕王哙,有人不停在他面前夸子之贤良,劝他交出权力。齐国使者苏代也诱导燕王专信子之,这背后子之送给苏代百金。光这么忽悠还不够,《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鹿毛寿对燕王说,不如把国家让给子之,人们说尧是贤者,因为他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尧有了让天下之名而又没丢了天下,你把国家让给子之,子之一定不敢接受,你就和尧一样有贤名了。

结果,燕王刚一让,子之就夺过去了。

子之谋权是高手,用权却低能。当政三年,民怨四起,太子平和将军市发难,齐国、中山国借机出兵入境。国家大乱,死了几万人,燕王哙和子之均死于乱军之中。

齐国攻入了燕都,占领燕国三年,大肆劫掠,任意屠戮,“毁其宗庙,迁其重器。”燕国军民群起反抗,别国也不认同齐国占据燕国。公元前312年,齐军被迫撤出。

这时燕昭王出现。他的身份和上场过程有两个,司马迁都记在《史记》中。《燕召公世家》里说:“燕人共立太子平,是为燕昭王。”《赵世家》中称:“王召公子职于韩,立为燕王,使乐池送之。”一个在国内坚持斗争被拥立,一个受邻国支持从别处迎回,到底是谁?司马迁留了道选择题。

有学者认为南阳遗址等多地发现“燕王职戈”,而没发现过燕王平字样的器物,且有史书说太子平死于乱军中,由此判断燕昭王是公子职。这还未成定论,但愿新的发掘能给我们最终的说法。

且不论他是谁,反正燕国的重头戏是他唱的。

燕国是苦寒之地,却有一种不甘沉沦的精神,燕昭王的作为就是个证明。

国破民残,百废待兴,燕昭王最痛恨齐国,“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关于他的言行在《战国策》中记录得很生动:“燕昭王收破燕后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欲将以报仇。故往见郭隗先生曰:‘齐因孤国之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力少,不足以报。然得贤士与共国,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敢问以国报仇者奈何?’”

郭隗在电视剧《芈月传》中也出场了,就是那个夫人屡次陷害芈月的相国。郭隗夫人史上无名,郭隗确实是燕国中兴关键人物。他发挥作用的关键,是在回答燕昭王时讲了个故事,就是成语“千金市骨”。他说,广招天下贤能才可成事,而要招贤,好比先花五百金买死马,有千里马的就会上门一样,先从厚待他郭隗开始,就能吸引来比郭隗强的人。

寓言在燕国成了现实,“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这几位非同小可,且不说乐毅,邹衍是位神奇的人物。燕地高寒,庄稼长不好,据说,他吹律引来暖风,使五谷丰收,吹律的地点在密云,有纪念他的邹夫子祠,也叫丰神庙。他提出九州之外还有大九州,中国只是海洋中一块陆地,在当时认知条件下,不知他世界地理为何能学这么好。另外,五行之说和五德始终说据说也是他创立的。

邹衍很能讲,人称“谈天衍”,他向昭王讲神仙的事,昭王心生向往,在海边修碣石宫求仙,这是东临碣石的源头。

据说,为迎接邹衍,燕昭王亲自扫路,又怕灰尘飞扬,用衣袖挡帚,这个动作叫“拥篲”。

剧辛是位名将,曾在临易一带驻守。还有位人才,苏秦,倡导合纵,最终因替燕国算计齐国被齐所杀。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战国纵横家书》中说他与燕昭王同时代,感昭王恩德为其效力。

有了这些能人相助,“燕王吊死同生,与百姓同其甘苦。二十八年,燕国殷富”。

这时,复仇的机会来了。

公元前286年,齐国发兵灭宋国,还把楚、韩、赵、魏都欺负了一遍。各国联合起来,共推乐毅为帅。昭王封乐毅为上将军,倾国支持。乐毅率联军在济西大败齐军,别国收队,乐毅率燕军一路攻入齐都临淄,重演了当年齐国在燕都做的那一幕。20世纪在燕下都出土的齐侯四器,震动一时,被认为是乐毅伐齐的战利品。

燕昭王亲往劳军,梦想实现。

黄金台是燕昭王励志剧中的戏眼。

如今,在北京和河北保定、廊坊一带,能找出10多个与黄金台相关的地点。

北京历史上“燕京八景”中有金台夕照,北京关于黄金台的记载不少,但地点不一。南朝萧梁任昉《述异记》说:“燕昭王为郭隗筑台,今在幽州燕王故城中。”幽州燕王故城故址在今白云观附近。明代蒋一葵《长安客话》中说:“都城黄金台出朝阳门循濠而南,至东南角,岿然一土阜也。”这个黄金台在今东三环中路附近,现在还有金台路。

认可度比较高的黄金台在保定定兴县高里乡,是个大平台,高约20米。易县人则认为黄金台在燕下都,现叫张公台,残存基址7米高。

最初关于燕昭王的记录里并没有黄金台之称,《史记》和《战国策》都只说昭王为郭隗筑宫。第一个提到台的是孔融,他在《论盛孝章书》中说:“昭王筑台,以尊郭隗。”那已是汉末,距燕昭王有500年了。

第一个说出黄金台的是鲍照,他在《代放歌行》中写道:“夷世不可逢,贤君信爱才……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他是南朝刘宋的人,在燕昭王之后700多年。”

隋代《上谷郡图经》中记载:“黄金台,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之士。”这是现存关于黄金台最早、最完整、最具体的表述,在燕昭王后900年。

从那之后,黄金台不仅有了现实存在,也成了一个诗词母题:怀才不遇者,借黄金台一浇心中块垒;饱学之士,评说黄金、贤才和明主,直抒胸臆;许多人包括君主,借景言志,挥写抱负。

公元696年,陈子昂随武攸宜出征到幽州,提出“乞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武攸宜以其“素是书生,谢而不纳”。陈子昂再次进谏,武攸宜不悦将他贬官。

烦闷的陈子昂徘徊在燕国故地,想起重贤的昭王,登临望远,访古伤今,一连写下七首《蓟丘览古》,序中说:“丁酉岁,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异,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

他对黄金台所涉人物逐一追怀,其中《燕昭王》:“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郭隗》:“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

此后,思接鸿蒙的陈子昂吟出了那首千古绝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李白曾写道“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

他的《行路难》中有:“君不见,昔日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从李白的才学和遭际看,他对黄金台有感怀不难理解。

宋代司马光有《燕台歌》云:“万古苍茫空盛衰,燕台贤客姓名谁?君看碣石岩中草,宁似昭王拥篲时。黄金散尽余基没,易水萧条烽火飞。”将燕台、贤客、拥篲、黄金这些与黄金台相关的概念,放入苍茫、盛衰、散尽、萧条这样的意象里,表达对时间流逝、功业幻化的感慨。

十多年前,在北京市朝阳区一处施工工地上,人们挖出一通长2.7米的卧碑,上有清乾隆皇帝御题“金台夕照”,背面是他的《咏金台夕照》:“九龙妙笔写空蒙,疑似荒台西或东……遗迹明昌重校检,辜然高望想流风。”他祖父康熙皇帝也作过《黄金台怀古》:“昭王礼贤士,筑馆黄金台。矫矫昌国君,奋袂起尘埃。市骏固有术,贵在先龙媒。但得一士贤,可以收群材。”

这算是黄金台“甲方代表”发表的感言。

从昭王招贤史实衍生出了黄金台现象,这世上有没有那个黄金台其实已不重要,如有学者指出的:“人们所指的黄金台已不是指实物的黄金台,而更多是指一种抽象的、具有象征意义的黄金台,代表的是对人才的吸引和重视的理念。”

感谢昭王引来这么一个所在,让后人可以寄托对抱负、事业的无奈,对理解、赏识的渴求,对岁月、沧桑的感怀。

黄金台,哪怕是虚拟的,也算这世上一个温暖的念想。

燕昭王能留给后人的不是他的功业。

在攻占齐都后,乐毅又用5年时间,攻下齐国70多座城,只剩下莒和即墨两城,眼看大功告成。这时燕昭王去世了。创立功业之后,昭王越来越对“谈天衍”的神仙之术感兴趣,有学者认为《山海经》就是邹衍介绍神仙世界的讲义。《搜神记》《述异记》《拾遗记》等书中有不少昭王好神仙的记录,炼丹药、房中术等不一而足。

结果,燕昭王五十多岁就驾鹤西游,留下凡世一地鸡毛。

继位的惠王早看乐毅不顺眼,齐国又施反间计,惠王用骑劫取代乐毅,田单以火牛阵大破燕军,燕国战果化为乌有。陈子昂在《乐生》中感叹:“雄图竟中夭,遗叹寄阿衡。”

在这之后,燕国国势日渐衰微,直到燕太子丹时荆轲拼死一搏,以一个感叹号终结燕国历史。

司马迁在评价燕国时说:“燕外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彊国之闲,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岁,於姬姓独后亡,岂非召公烈邪!”

燕国以贫弱立身七雄,几经毁灭性打击,但最终能绵延八百年,得益于燕国有种不甘沉落、自强有为的精神,这也是燕昭王励志大剧的内核。

燕国终究没有出现志高气扬的大国风范,而是形成慷慨悲歌的地方风格。这是苦寒羸弱导致的激变,为改变落后面貌,自励自强,就有了拥篲折节事贤才的心胸气度,有了一剑敢当百万师的刚烈悲壮,是这些,支撑起燕国八百年。

如今,在故地上感知燕国,有太多的隔膜和疑问。昭王时都城在燕下都,经过对遗址近百年的发掘,燕下都研究已取得不少成果,但谜雾仍在。

燕下都周围,有10多个高约10米的圆形夯土墩台。文物部门介绍说,1996年一个土墩台夯土脱落,据勘察台内共有人头骨两千余个。经鉴定,这些头骨均为二三十岁的男性壮年,距今已有2300多年的历史,应为战国时燕国所遗。其中,部分头骨有明显的砍杀痕迹,有的还插着青铜箭头。按已发掘的墩台推算,这十多个土墩台共有上万颗头颅。

这些头骨是什么人的?史无记载。有专家认为,是子之之乱受害者,也有专家说,是乐毅伐齐“战果”,不知道究竟是燕昭王上场时的背景,还是谢幕时的交代。据文物部门介绍,像这样大规模的带战争创伤的骷髅头骨成批出土,世界上极为罕见,但其成因究竟为何还有待研究。

燕下都遗址总面积32平方公里,主要遗迹武阳台是燕国王宫所在地,宫室无存,建筑基址尚在。占地20多亩,为三层夯土台,高12米,向上攀登小块瓦砾随处可见。

河北省文物专家石永士先生在燕下都进行考古数十年。他曾说:“1966年在燕下都发现了一个铜铺首,相当于通常说的门环,其重量达21.5公斤,这么重的门环,可想当年那‘门’该有多大!也可想当年那座‘宫廷’该有多么壮观!”

但是,石永士和他同事能够拥有的,只有土堆、瓦砾、些许文物,以及一个个历史谜团。

目前,在南阳遗址上、在雄安新区里,文物工作者们正在对燕国“碎片”进行更深入更持久的探析,期待他们能找到更多的答案。

谁的荆轲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不久,莫言编剧的话剧《我们的荆轲》首度在国家大剧院舞台演出。

有研究表明,荆轲是从今雄安新区一带出发的。

安新县安州镇西北3公里,易水汇入白洋淀之处,有古秋风台。资料显示,荆轲从这里踏上征程。

他要以献图为名进入秦宫,拟献的督亢地图里裹着把徐夫人匕首,目标刺杀秦王。

督亢大致在今雄安和北京之间涿州、固安一带,徐夫人是个男子,名叫夫人,当时有名的铸造师,赵国人。赵都是邯郸,燕太子丹曾在邯郸当质子,和当时也在那的嬴政处得不错。可嬴政当秦王后对太子丹很不够意思,太子丹发誓报仇,找来荆轲……

荆轲那匕首没能刺中秦王,却穿透一轮一轮的岁月,成就了一个不老的传奇。

古代司马迁、陶渊明、苏轼等都曾评点、歌咏过荆轲。今天荆轲刺秦成了被不断演绎的IP,张艺谋、陈凯歌、莫言等都创作过相关作品。桌游《英雄杀》和手游《王者荣耀》中都有荆轲的形象,《王者荣耀》里他曾变成她,一个美少女。

从壮士到美女,两千多年,荆轲经历了怎样由真入幻的历程?那一次次举起匕首的,是谁的荆轲?

荆轲是在燕国故事即将结束时出场的。

请他上场的燕太子丹是燕王喜的儿子,在邯郸当质子时常和在那长大的嬴政一起游玩,后来又被派到秦国做质子,原以为当了秦王的嬴政会优待他,可结果恰恰相反。秦王刻意要在旧友面前摆谱,多次当众羞辱太子丹。

太子丹设法逃回燕国,朝思暮想报复秦王,可秦强燕弱,一时也没好办法。

随后秦军扫荡天下,燕国面临灭亡危险。国难私仇,太子丹寝食难安。找来太傅鞠武商量,鞠武提出联合余下诸侯及匈奴共同对付秦国,太子丹嫌这办法太慢。鞠武介绍他去找勇士田光,田光称年事已高,推荐了荆轲。

荆轲是卫国人,卫国在今天的河北南部、河南北部一带。他喜欢读书、击剑,在卫国不受重视,去了魏国和赵国。路过榆次和盖聂谈论剑术,一言不合,盖聂朝他瞪眼,荆轲没吭声就走了。在邯郸和鲁句践博戏,产生争执鲁句践生气喊叫,荆轲也默默走开。

到燕国后,荆轲交了两个朋友,一个是高渐离,擅长击筑,筑形似筝,是有十三条弦的击弦乐器;还有个屠夫,宰狗为业。三人天天街上喝酒,喝得兴起击筑高歌,旁若无人,像酒徒,可田光等有识之士知道荆轲不是一般人。

太子丹见荆轲,说:“秦要吞并天下,燕国无力抵挡,想找真正的勇士,去秦劫持秦王,让他归还所侵占土地,不行就杀了他,造成其内乱,趁机联合各国打败秦国。这是我的最大愿望,不知道找谁完成,请您考虑。”

过了好久,荆轲才说:“这是国家大事,我能力有限,恐怕完不成。”太子丹以头叩地,一再请求,荆轲答应。

荆轲被尊为上卿,太子丹天天来拜望,常送上宝物。可过了好些日子,荆轲也没动静。

这时秦军攻取邯郸,抵达燕南长城。太子丹找荆轲说:“秦军快渡易水了,到时我可照顾不了您了。”荆轲表示:“你不说我也要干,可空手去秦国,怎能接近秦王,樊於期是秦国叛将,秦王悬赏黄金千斤、封邑万户要他脑袋。能得到樊於期的头加上秦王想要的燕国督亢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见我。”太子丹却觉得樊於期无奈来投,不忍加害。

荆轲去找樊於期说:“秦国把你全家都杀了,还以重金要你的头,你有何打算。”樊仰天长叹:“每想起这事,我痛入骨髓,可不知道该咋办!”荆轲说:“我把你的头献给秦王,借机刺杀他,既可洗雪将军之仇,也可除燕国之辱,你肯吗?”

樊於期闻言,慨然自刎。

太子丹花百金买来徐夫人铸造的匕首,用毒水淬过,试验一下,见血必亡。还选了个助手,燕国勇士秦舞阳,13岁就杀过人。荆轲想等远方的一个人同行,太子丹一再催请,荆轲不高兴地说:“去了完不成任务,是没出息!要拿把匕首进入危险重重的强秦,不那么简单,我是想等另一位朋友同去。既然你觉得我在拖延,那就道别出发吧!”

以上记述主要来自《史记》,应是最接近真实的荆轲。古书《燕丹子》主要描述荆轲刺秦故事,多了些曲折生动,有些艺术化了。比如太子丹从秦国回来前,秦王不让回,说“乌白头、马生角”才行,太子丹仰天长叹,怨气打动天地,乌鸦白头、马生犄角的事竟然出现,秦王只好放了他。

《燕丹子》中,荆轲在燕太子丹前的表现也与《史记》记载大有不同:他在东宫里用槃金投龟,不投了还说:“不是为太子爱惜金子,是胳膊痛了”;和太子丹共乘千里马,说“闻千里马肝美”,太子杀马进肝;一起喝酒,有美人弹琴,随口称赞,太子就把美女奉送,又说“光喜欢手”,太子即断其手献上。之后,主动向太子丹请命,提出用正常外交、军事手段难以抗秦,要去刺秦。

《燕丹子》作者不知何人,成书年代说法不一,有秦汉之间、东汉之说,多数学者认为它不是史书,属传记小说。

《史记》中对“马生角”之类怪诞的说法进行了甄别,这说明在《史记》之前,《燕丹子》中的夸张内容就有流传。

由此可以判断,在汉代,荆轲就已不单是个历史人物,他身上已经有了虚构的附丽。

荆轲刺秦戳泪点的戏不在秦宫,在白洋淀边上。

在后人吟诵荆轲的诗句中,较多是对易水送别、慷慨悲歌的追怀感念,而不是关注秦宫中那奋力一拼。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易水、秋风、壮士、悲歌,这组画面感很强的词构成了一个经典意象。这个意象引发过不少感慨:“一量秦皇马角生,燕丹曾此送荆卿。行人欲识无穷恨,听取东流易水声。”(唐,胡曾《易水》)。

司马迁描写的历史现场是这样的:“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忼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一百多个字,有情节有景物,有歌词有曲调,绘出一幅千古犹传的画面。后人对这场景的解读、诠释不知凡几。

如“皆白衣冠以送之”一句,有人说,太子丹率一帮人穿白色丧服走好远去送行,该引起多少人注意。有学者解释说,这里的“白衣冠”是指老百姓的衣服,顾炎武《日知录》中有“白衣者,庶人之服。”穿这服装恰是为了不引人注意。

“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一句。有人说,“祖”是古人出远门时祭祀路神的活动,“既祖”是祭神后在路上设宴为人送行。不少学者认为这个“祖”是指祖泽,《墨子》中有“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将祖与云梦、桑林、社稷这些地名并列,这个“祖”是个地方。清代学者王冶之、孙也让等均解释“祖”为“祖泽”,即白洋淀一带的古称。对这句话的具体描述应该是,从燕都出发,沿南易水,到白洋淀附近,改走陆路。

唐张守节在《史记正义》中说,燕太子丹送别荆轲之地“在幽州归义县界”。归义县就在今天的雄安境内。清康熙十九年刊《安州志》卷七《古迹》中记载:“秋风台,在城北易水旁,即燕丹送荆轲之处。”

今修《安新县志》中说:“古秋风台位于安州镇西北1500米,南易水入白洋淀河口地带,系战国荆轲刺秦王由水路上旱路燕太子丹与之分手之处。现存石碑‘古秋风台’一座,原碑为汉白玉石,刻有荆轲事迹。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安州天宁寺住持源琇按原尺寸重刻。碑为青石料,高1.95米,宽0.81米,厚0.1米,碑阳刻‘古秋风台’,阴刻立碑原因。”

20世纪60年代当地兴修水利时,“古秋风台”石碑被当作基石断成四块使用。后来安新县进行文物普查时,发现古秋风台遗址和石碑,现犹存“古秋”、“风台”两块残碑。

秋风萧萧,易水瑟瑟,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拍节唱歌,音调苍凉凄婉,众人不禁泪落,边走边唱,“风萧萧兮……”曲调转为慷慨激昂,大家怒目圆睁,头发直竖……这该是史上白洋淀边最具传播力的一段“视频”。

“壮士提戈出凤城,易桥相送夕风生。行人试看东流水,犹是当年呜咽声。”(明,邵炯《安州八景之易水秋风》)。前面是秦国所向披靡的铁骑,后面是燕国无助待宰的妇孺,一把匕首怎堪扭转乾坤,改变天下大势。

易水送别之所以满溢苍凉,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悲壮的行程。以一剑挡强秦,豪气干云,可这豪气也源于积贫积弱,难以回天之下的无奈。

到秦国后,通过给秦王左右行贿,荆轲如愿获得秦王召见。在咸阳宫浩大的威仪中,荆轲捧着樊於期的首级,秦舞阳捧着地图匣子,次序前行,到殿前台阶下,秦舞阳害怕得发抖。荆轲回头笑笑,又上前谢罪说:“没见过世面的粗人,请大王宽恕。”随即取过地图献上,秦王打开地图,图穷匕见,荆轲趁势用左手抓住秦王衣袖,右手扬起匕首直刺。一击未中,秦王惊起,挣断衣袖,抽剑,剑长,没能拔出,绕柱奔跑,荆轲紧追……秦律,殿上只有秦王带兵器,殿外武士王命不能进殿。紧急时刻,侍从医官夏无且把手里的药袋扔向荆轲,这当口秦王拔出宝剑,砍向荆轲……受伤的荆轲用匕首投刺秦王,只击中铜柱……

后来,秦军攻破燕都,燕王喜杀了太子丹,想献给秦王自保。秦军继续进攻,公元前222年燕国灭亡,燕王喜被俘。秦一统天下,秦王成了秦始皇。他听说高渐离善击筑,就熏瞎了高的眼睛,让其给自己表演。高渐离把铅放进筑中,进宫击筑时,举筑撞向秦始皇,没有击中……

由那以后,秦始皇终身不再接近从前六国的人。

“握中铜匕首,纷锉楚山铁。义士频报仇,杀人不曾缺。可悲燕丹事,终被狼虎灭。一举无两全,荆轲遂为血。诚知匹夫勇,何取万人杰。无道吞诸侯,坐见九州裂。”王昌龄《杂兴》对荆轲进行正面评价,肯定其勇气,悲悯其失败。

陶渊明《咏荆轲》:“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赢。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骤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充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惋惜之余,也叹息他剑术不精。这一点饱读武侠小说的现代人更是挑剔。有人在网上发帖说“荆轲身手太差是暗杀失败的最大原因”,并列出荆轲错失的三次“良机”:左手抓袖,右手捅刀不能命中;环柱追击,没追上秦王;以匕首投刺秦王,没有击中。还有人建议荆轲去前应多做些功课,比如练练飞刀、折返跑、擒拿格斗啥的。

也有人不服,认为:“他的剑术完全胜任此一大任。荆轲刺秦未果不是他剑术不精,而是由其他无法预测的诸多因素造成的。”比如他抓住秦王的袖子,没想到那是个假冒伪劣的华服,一挣就断裂了,“否则秦王就会在荆轲的匕首下乖乖就范”。

秦王乖乖就范可否改写历史,有人认为即使刺杀成功,也很难救燕国,对荆轲所为不以为然。苏轼写道:“荆轲不足说,田子老可惊。燕赵多奇士,惜哉亦虚名!”朱熹说:“轲匹夫之勇,其事无足言。”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论道:燕太子丹“轻虑浅谋,挑怨速祸”,“荆轲怀其豢养之私,不顾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强燕而弱秦,不亦愚乎!”

近年还有人在文章中说天下统一是“大义”,刺秦保燕是“小义”,没有必要过誉荆轲。在20世纪70年代,荆轲甚至被认为是“为没落阶级卖命,绝不是什么壮士,不过是叮住腐尸蠢动的蛆虫,必定要被历史车轮轧得粉碎!”连荆轲行前那两句悲凉的诗句,也被说成是“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它既是荆轲垂死前的悲鸣,也是奴隶主阶级临终时的哀歌”。将对荆轲的否定推到了极致。

当时秦强燕弱,从历史走势看,秦国的统一和燕国的灭亡是大势所趋。燕太子丹设谋请荆轲刺秦王,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荆轲刺秦王这件事本身也许没有多少历史价值,但荆轲在这一事件中表现出的胆识和气度还是得到了不少赞叹,这也是他成为传奇人物的基础。如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说:“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有记载说,荆轲在汉代还曾经被当作门神,算是我国古代较早成为门神的武士,这个“待遇”也算民间对他的一种肯定吧。尽管无力回天,却仍拼死一争,这种重义轻生的精神也赢得了后人尊重。

唐代柳宗元有《咏荆轲》一诗:“长虹吐白日,仓卒反受诛。按剑赫凭怒,风雷助号呼。”明代李东阳《易水歌》:“道旁洒泪沾白袍,易水日落风悲号。督亢图穷见宝刀,秦皇绕柱呼且号。”清代毕沅《易水行》:“日暮高歌易水行,荆卿虽死今犹生。能使长虹贯白日,能以颈血溅秦廷。”

荆轲不是诗人,却留下两句传颂千古的诗。唐代韩愈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称“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也是从那两句诗生发,成了至今还被河北人引以为豪的一句话。河北评选“燕赵历史名人”时,当地报纸上发表了一些文章,其中多推崇荆轲,说:“荆轲这种为国效忠、为民除暴、视死如归、义无反顾的献身精神,一直被人们视为义举传颂。慷慨悲歌高度概括了燕赵儿女热爱家国、追慕平等、不畏强暴、勇于抗争的气节和风骨。”

《我们的荆轲》由北京人艺推出,王斑、王雷、于震、宋轶担纲主演,拿下了中国话剧“金狮奖”的最佳剧目奖和优秀编剧奖。

据介绍,《我们的荆轲》取材于《史记·刺客列传》,人物和史实基本忠于原著,但对人物行为的动机却做了大胆的推度。导演任鸣曾说:“《我们的荆轲》关键不是荆轲,而是我们。‘我们的’代表一种现代性,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解读,我们的思想,代表了一种全新的角度。通过历史题材,引发观众对当下生活或自身命运的联想与思考,是这部戏的创作动因。”

莫言在接受《艺术评论》采访时说:“我把荆轲从一个传奇人物还原为一个俗人、平常人,一个跟我们一样的人,处在一个这样或那样的生活圈里面,一样想成名。荆轲处在当时那个时期的侠坛圈子里,这个小圈子里有种种的利益纠葛、钩心斗角等等,我就想让我的观众看到荆轲的环境,联想到自己的环境。”

剧中,王斑演的荆轲和宋轶演的燕姬在刺秦前共度一夜,燕姬一席话令荆轲顿悟:“最动人的戏剧是悲剧,最感人的英雄是悲剧英雄,他本该成功,但却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而功败垂成。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你超越了历代的侠客。”一次成功的刺杀,就像“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样平庸。为了成名,荆轲决定拒绝平庸,将刺杀演成悲剧。

两位演员凭借此剧分别获得了中国话剧表演“学院奖”的最佳主角奖和最佳配角奖。但这样新鲜犀利的解读却让一些关注荆轲的人士很是不满,有论者认为:“荆轲刺秦是出于自己的政治抱负,那就是恢复家园,让人民安居乐业。然而,莫言完全忽略了这一背景,把荆轲描写成一直在燕国蓟城菜市场厮混的无业游民,一个‘不遗余力想出名’的小混混。实在唐突了英雄。”

从维护“正统”荆轲形象来说,这批评也不无道理。但这是21世纪对公元前227年的演绎,穿越这么长的历史隧道,荆轲以什么样的面目重返人间都不奇怪。他身上承载的已不再是燕太子丹的托付,而是现代人的理解和想象。

作为艺术作品中的常客,别样的荆轲我们见过不止一个了。前些年,刘烨也演绎过一个荆轲,在电视剧《荆轲传奇》里,这个剧介绍中说,它不是单纯记录荆轲刺秦的行动,更不是描写嬴政的残暴,它描写的是荆轲如何从一个善良的普通人成为一个刺客并最终走上刺秦道路的故事,着重描写了人性的弱点和战争中人性的变化,表现人们对战争的憎恶与对祥和的向往,剧中荆轲与四个女人的情感纠葛成为主线,这当然是为新主题虚构的情节,《史记》中关于荆轲与女性交往的记载几乎没有,能沾点边的是太子丹为结交荆轲“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

虽然如此,胡彦斌唱的片尾曲至今还能记起:“剑煮酒无味,饮一杯为谁……这心没有你,活着可笑。这一世英名我不要,只求换来红颜一笑。”这歌叫《红颜》,听起来与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情怀不太搭调,但旋律不难听,与剧情也合拍。刘烨的荆轲少了一些霸气,但也表现出了一个普通人被迫抛弃自己的生活成为刺客的难言与无奈。

还有陈凯歌电影《荆轲刺秦王》是直接表现,张艺谋电影《英雄》也是脱胎于荆轲的故事……当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让荆轲举起匕首的时候,刺杀秦王已只是个形式,真正要完成的任务是展示后人演绎的内容。也许正是这些新的内容,给这个两千多年的传奇源源不断地注入活力。

莫言访谈时还说:“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历史都是后人写的,只不过是这个后人比我们更早一点而已,他们已经把自己对历史人物的理解,对历史事件的看法融合进去了,是主观的历史,而不是客观的历史。所谓忠实于历史,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秋风易水之上,确实曾有那个荆轲,虽然距离很远,但我们能够尽力靠近。艺术作品当然可以进行演绎,但演绎也有一定的限度,忠实于历史,应该不是个伪命题。

即使游戏里出现了叫荆轲的美女,我们也总该知道刺秦的荆轲,是条汉子。

“不是你记忆中的刺客,但致命的程度没两样。”

这是《王者荣耀》里阿轲的台词,受到质疑后,这款游戏将荆轲改名为阿轲。原来台词中“不是你记忆中的荆轲”改为“不是你记忆中的刺客”。

介绍称,阿轲将重新树立刺客职业的标杆。没有硬控,没有生存放大,只有刀刀致命的伤害和贴近对手的能力。一旦把握好进场时机,找准需要暗杀的敌人潜行到其身后,阿轲将会发起最为致命的偷袭,一旦完成击杀,阿轲又可以再次影遁于暗影之中,伺机待发寻找下一个目标。

虚拟世界中,活跃着阿轲,现实世界中,也有不少荆轲的相关遗迹。

荆轲墓,在陕西、河南、河北、山东、江苏等都有,全算下来不少于10处。河南淇县说是荆轲故里,相传荆轲死后被草草掩埋于咸阳附近,淇县人感其义举,将尸骨秘密迁回埋葬。清乾隆二十四年《淇县志》载:“荆轲旧居:在县境内”;《朝歌乡志》载:“荆轲墓冢,在城南三里许”。

在山东省鄄城县、江苏丰县、陕西蓝田县、河北肃宁县也都有荆轲墓。

陕西蓝田这个荆轲墓,据清代《蓝田县志》载:“荆轲墓在县西北三十里,今位于华胥乡支家沟西北。”前几年,为建高速公路,考古专家对这座墓进行发掘后确认,这个墓是西汉高等级大墓,还根据发现情况判断墓主人可能是汉武帝之女鄂邑长公主。

与其说这些墓里埋着荆轲,不如说是铭记着人们对荆轲的追怀和肯定。

在燕国故地,荆轲死后,燕人在其生活过的地方筑衣冠冢,在燕下都附近,后称为荆轲山,到了辽乾统三年(公元1103年)又在冢上建塔,称荆轲塔,又名圣塔院塔,也许当初的修建是与佛教有关,但到明清两代,圣塔院正殿供奉的是田光、荆轲、樊於期三义士之像,每到清明节乡民都在塔上张幡设祭,为荆轲招魂,也称招魂塔。

现存的荆轲塔为明代重建,清代修葺,1985年进行了维修,为八角13层实心砖塔,通高26米,2006年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前几年,这里建成荆轲公园,树起了荆轲像,刻写了历代咏荆轲诗。

登上荆轲山,瞻望荆轲塔,风萧萧,易水流,刺秦壮士一去不返,却有了这刺向天空的塔。

在燕下都附近,还有两座塔与刺秦有关。燕子村据说是燕太子丹居住办公之地,有个燕子塔说是为纪念燕太子丹而建,始建于辽,现存塔高16.5米,为明代建筑风格。血山相传是樊於期自刎之处,因他自刎后鲜血染红周围土地而得名,元代中统二年(公元1261年)建了一个镇灵塔纪念樊於期,现存残塔高7米。

易水秋风,古来就是白洋淀所在安州八景之一。清道光年间,俞湘在编纂《安州志》时依名核实。写道:“易水秋风:安数燕地,易州有三易水,南易水经其北境,荆轲为燕报秦怨,以樊将军头于督亢图为献秦,以便行刺,燕太子丹送轲于易水之滨。高渐离击筑,轲和歌为羽声,士皆嗔怒,发上指冠,既此也,三官庙前旧有秋风台,久倾汜。”

100多年前,俞湘在白洋淀边寻古访旧,感叹:“不知岁月迁流,沧桑逆变,苏东坡云: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已不可复识……然寻其故迹,访诸遗闻,犹仿佛目前。见有历朝名人诗词所咏,岂尽欺人。”

在咏荆轲的诗中,唐人骆宾王《易水送别》和贾岛《易水怀古》都挺有名。

前一首是:“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后一首是:“荆卿重虚死,节烈书前史。我叹方寸心,谁论一时事。至今易水桥,寒风兮萧萧。易水流得尽,荆卿名不消。”

两首诗的后两句放在一起别有意味。

近些年,一直“水犹寒”的易水真是“流得尽”了,几度断流;早就“人已没”的荆轲确实“名不消”,在现实中遗迹犹存、影视里面目常新、游戏内生龙活虎。

即使“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景象不再,那个“一去兮不复还”的壮士仍在路上。

公孙瓒为何打烂了好牌

雄县县城西部,有个人称一片楼的地方,包括杨西楼、红西楼、韩西楼等,原都是村名,前些年还大都是田野农舍,现在有了楼。

在许久以前,这里确实曾有一片楼,一片非常壮观的楼。

东汉末年,这一带称易京,有位白马将军在此建起宏大的楼群,楼房数以千计。将军原本是聪慧美少年,“人美姿貌,大音声,言事辩慧”,打起仗来威武雄壮,“厉色愤怒,如赴仇敌,望尘奔逐,或继之以夜战”,常率一群神射手,一色白马,纵横沙场,所向披靡。

他叫公孙瓒,建楼时已久历沙场,心生退意,想安享岁月。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时间不长,这浩大的楼群就陷入血光之灾,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在《三国演义》中,公孙瓒不大引人注目,电视剧里就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出场不久就挂了。其实论颜值、才干、事业……他都有“当红”的潜质,曾是他部属的刘备最后都跻身鼎足三分,而他上场是驰骋无敌的白马将军,结局成了缩守高楼的瓮中之鳖,这人生际遇和选择也颇值得回味。

一把好牌,怎么打成这样呢?

身在乱世,公孙瓒凭天资和努力开创出一番天地。

他字伯珪,今河北迁安一带人。家世不错,但母亲地位低贱,小时候受歧视。当时门阀贵族主要靠父辈关系网被举孝廉、茂才进入仕途,前段时间热播剧《军师联盟》开场白说,当时没有科举制,士人晋身主要靠高人名士的评语,就是这背景。但晋身主要不是靠才华,要讲出身和关系。

公孙瓒没机会,起点是太守府上的书佐,约相当于市政府打字员。

从书佐到封侯,公孙瓒靠实力完成了三级跳。

第一跳靠颜值聪慧。在太守府上被领导相中,成了侯太守的女婿,得到“进修”机会。师从大儒卢植,有个同学叫刘备。回来后,新任刘太守就升他做上计吏,类似市县财政或统计部门负责人。这一跳难度不算大,男婚女嫁,攀龙附凤,对外秀内慧的青年来说,开往富贵的车可能有空座。

第二跳靠义气担当。刘太守被查,解送京城,法律规定不许下属接近,公孙瓒化装成小兵,亲自赶车送行,照顾有加。太守要被流放到日南(今越南境内),公孙瓒准备了酒肉祭祖,说:“日南多瘴气,怕回不来了,在此永别祖先坟墓。”慷慨悲泣,在场的人无不叹息。幸运的是,走到半道被赦。回到家,就被举孝廉,这是晋升高干的资格,并任辽东属国长史,大致是省一级的秘书长。这一跳需要些水平,要超越自己的靠山,得取信于新的恩主,公孙瓒表现出在上司失势时敢违反规定效忠的勇气和担当,被赏识非偶然。

第三跳靠英勇善战。辽东地处边界,鲜卑、乌桓等游牧民族常来侵袭。一次公孙瓒带几十骑出行,突遇鲜卑骑兵,他手持双刃,杀敌数十,突出重围。另一次,他和破虏校尉邹靖一起追击胡人,邹靖被围,他回军解救杀败胡人,又乘胜穷追,天黑了点起火把接着追。还有一次,叛贼张纯联合乌桓丘力居来犯,一路烧杀劫掠,他率军迎战,大获全胜。他被称为白马长史和白马将军,他骑白马的亲随后来发展到三千人,号称白马义从。乌桓人互相转告,别碰上白马长史,他们还记住了公孙瓒的声音,晚上打仗,听见就跑。

189年,公孙瓒被封为奋武将军和蓟侯,拥兵一方。这一跳难度很大,得有过人之处,大多数人无力完成。

这年董卓作乱,袁绍、袁术、曹操等群雄纷起。河北一带有四支力量,幽州牧刘虞、冀州牧韩馥以及公孙瓒和袁绍。袁绍时任渤海太守(治所在今河北沧州),是韩馥下属,公孙瓒归刘虞领导。

刘虞是皇室后裔,在幽州多年,广布恩德,颇有名望,追求保境安民,要军队守纪律,主张以恩信招降乌桓。公孙瓒则想扩充实力,扫平乌桓,重视打胜仗,宽纵部下扰民,对以德服人的上司不以为然,暗地里给领导出难题。刘虞派人去给听话的部落赏赐,公孙瓒就叫人去拦抢。

190年,董卓逼汉献帝迁都长安,刘虞的儿子刘和在献帝身边供职,献帝想回洛阳,派刘和去请刘虞出兵接应,路过南阳时被袁术截住,袁术提出让刘虞派兵来共同接驾。刘虞要出兵,公孙瓒反对,认为去了会被袁术吞并。刘虞坚持派去几千人,公孙瓒表面服从,还让堂弟公孙越也跟着去,私下给袁术写信建议扣留刘和吞并幽州兵。袁术照办,刘和却设法逃回,刘虞了解内情后深恨公孙瓒。

袁绍取代了韩馥,成为冀州牧兼渤海太守,势力大增,和袁术产生冲突。战事中在袁术麾下的公孙越中箭身亡,公孙瓒闻讯大怒,说:“我弟弟的死,袁绍是罪魁祸首。”准备征讨袁绍。

这时青州、徐州黄巾军30万北上,要过渤海与河北中部的农民军——黑山军会合。公孙瓒另一个堂弟公孙范当时在袁绍部下,袁绍就势把自己渤海太守让给公孙范,一方面想以此跟公孙瓒讲和,另一方面是让公孙兄弟去挡黄巾军。

191年11月,公孙瓒带兵两万在今沧州东光一带迎击黄巾军,公孙范带渤海兵助阵,兄弟同心,大破黄巾,斩首3万余级,生擒7万余人,车辆盔甲财物收缴无数。

公孙瓒威名大震,兵势强盛,冀州各城都背叛袁绍投向公孙瓒。公孙瓒进驻界桥(在今河北威县),向袁绍宣战,同时任命严纲为冀州刺史,田楷为青州刺史,单经为兖州刺史,并配置郡守县令,俨然已成北方霸主。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或许不少人都有这么一个“最上层”,一个自身能力与外界风雨相匹配的临界点,在这之前游刃有余,在这之后举步维艰。

191年底,公孙瓒或走到了他的临界点。靠颜值、担当和勇敢成为威震河北的实力派,一把好牌到手。可在错综复杂的割据斗争中,统领一方势力,他的牌打得有些随意、不成熟。虽已拥有重兵,但毕竟名义上还是刘虞的下属,自己连幽州牧都不是,地盘也没那么大,却一口气任命周围几个州的刺史,名不正言不顺,也把各地实力派人物都得罪了。且在前方大张旗鼓地和袁绍死磕,可自己根据地里还有个满怀敌意的上司。仗还没有开打,公孙瓒就已丢分了。

192年界桥之战,公孙瓒遇上平生第一场成灾的风雨。

在界桥南20里处,袁绍摆开阵势,命麴义领精兵八百在前沿,布强弩千张于两翼,后面步兵3万结成方阵,骑兵1万摆在两侧。公孙瓒率大军来战,看前沿袁兵不多,不以为意,白马义从飞骑冲锋,想像以前一样,踏平敌营。麴义命士兵伏于盾牌下不动,防备神射手的攻击,等白马冲到数十步前,一起奋力冲击,与此同时,强弩如雨点般射出,白马义从伤损大半,袁军掩杀,公孙军大败,冀州刺史严纲被俘杀。公孙瓒退到界桥率部还击,再次被打败,名噪一时的白马义从由此一蹶不振。

公孙瓒逃到刘虞治所蓟(今北京大兴一带)附近,在城东南另筑城池自守。袁绍派部将崔巨业率兵攻打,没能攻下,袁军南归,公孙军追击到巨马水击败崔巨业,乘胜再追,却吃了败仗,双方都无意再战,中场休息。

这波暂平,那波又起。刘虞和公孙瓒因刘和的事早就闹掰了,刘是地方长官,有名的爱民如子,公孙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弄得民不聊生,刘看不下去,要加以限制,公孙不干,反而加倍征敛掠夺。刘虞多次召公孙瓒进蓟城,想好好谈谈,虽离得不远,但公孙瓒不放心,称病不去。刘虞脾气再好也是领导,对下属这样公开不服管理,总不甘心,想武力解决,谋士魏攸力劝他多包容,可不久魏攸去世了。新恨旧仇,终于让刘虞忍无可忍。

193年,刘虞主动兴兵攻打公孙瓒那个小城。公孙瓒大部队在外地,守军不多,吓得想弃城逃走。可一开仗,他就不怕了,刘虞谦谦君子,部队没啥实战经验,训练也不够,还不扰民,不损害民居,结果久攻不下。公孙瓒选出精兵数百,到刘虞兵营放火,乘势杀入。刘军溃败,向北逃到居庸(今北京延庆东)。公孙瓒用三天攻破居庸城,俘虏了刘虞。回到蓟城,公孙瓒也没想好咋处置刘虞,暂且让他当傀儡。

此时董卓死了,献帝派使者段训给刘虞增加封地,令其督统六州,升公孙瓒为前将军,封易侯。公孙瓒担心放走刘虞对自己不利,就诬陷刘虞与袁绍合谋僭位,胁迫段训斩了刘虞。行刑前,公孙瓒把刘虞示众,当场祷告:“如果刘虞该当天子,天一定会下雨救他。”正值盛夏,一天没雨。

公孙瓒由此独霸幽州。和刘虞的较量,看起来他赢了,实际上却受了严重的“内伤”。

门阀贵族在汉代很有影响力,他们兼并土地、发展武装,是州郡外主要势力。东汉末年,朝廷无力控制地方,各路诸侯或是门阀贵族,或得到门阀支持,袁绍、曹操、孙坚概莫能外。刘虞是皇室,在幽州经营多年,一直受当地门阀拥戴,渔阳望族鲜于辅、鲜于银还是刘虞主要部属。且幽州属边地,刘虞力主怀柔,在边民以至外族中都有不少的支持者。

公孙瓒杀刘虞,虽然罗织罪名,并当众演了出请上天“裁决”的戏码,但终究是违背当地门阀贵族的意愿,也让许多边民以至周围游牧民族不满。而且,刘虞还是他的上司,不管怎么说,犯上弑主在道义上是很被动的。

更关键的是,捅个这么个大窟窿,公孙瓒不思弥补,反而接着捅。他不只杀了刘虞,还杀了不少地方官员,“衣冠善士殆尽”。主政幽州后,对门阀贵族中有点出息的子弟,“必抑使困在穷苦之地”。他说,如果重用这些富贵人家子弟,他们会觉得是自己应得的,不知道感恩。

公孙瓒说世家子弟会不知感恩,自己却“日益骄矜,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为所欲为地在自己地盘上折腾之时,不知他是否想着,袁绍大军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幽州。他的任性终于招来一场毁灭性的大风雨。

195年,鲜于辅、鲜于银等率领刘虞余部起兵,得到鲜卑、乌桓人相助,会聚起汉、胡兵数万人,与公孙瓒的部队在今潮白河以北激战,击败公孙瓒部,斩杀其渔阳太守邹丹。袁绍派兵会合鲜于辅部及乌桓、鲜卑骑兵,10万大军攻打公孙瓒,大败之于鲍丘(今河北三河、大厂一带),斩首2万余。幽州所属代郡、广阳、上谷、右北平各郡都杀了公孙瓒所置长官,响应鲜于辅,公孙瓒屡战屡败,退守易京。

“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这是汉末流传的一首童谣。

燕南赵北,即今雄安一带,燕国时曾建有临易城、易城,都在容城、雄县境内。“砺”是粗磨刀石,说是在这有块像磨刀石一样的地方可以避世。

流年不利的公孙瓒进取心下降,觉得有个避世的乐土也不错,依照童谣选择此地筑城,称易京。专家认为易京在今天的容城昝村到雄县一片楼一带,那时候这儿的河水可以通到渤海。公孙瓒屯田固守,敌军粮食不继,退走。

从此以后,那个曾横行塞上的白马将军不思出征,只想据守易水之畔。他组织大家挖沟,挖一圈、再挖一圏,还挖一圈,一直到建设出十环,“为围堑十重”。用挖出来的土在环线内筑土堆,土堆高有十多米,再在土堆上建造楼房。

他的部将家家都在这里建了楼,形成巨大的楼群,里面光存粮就有300万斛(当时1斛为10斗)。公孙瓒的楼在中间,最高,光台子就有24米,装上大铁门。他住在楼上,闲杂人一律不能靠近,7岁以上的男子就不能进去了,里面陪着白马将军的都是女人。

“那次是你不经意的离开,成为我这许久不变的悲哀,于是淡漠了繁华只为你开怀,要陪你远离寂寞自由自在。”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公孙瓒很宅,自己不下楼,也不让外人上楼,来了文书就用绳子拉上去,据说现在有人取快递也学他。为把自己想说的话传出去,专门训练了大嗓门的女子,传达口谕时,几百米远的地方都能听清。

对退守易京的原因,公孙瓒说:“当初我驱乌桓于塞北,灭黄巾于孟津,以为天下的事挥挥手就办了,现在看来,不是我能定的,不如不打了,努力种地存粮食。兵法上说,百楼不攻,如今我建了这么大的楼盘,等吃完这些粮食,就可以知道天下的事是什么一个结果了。”

在易京高楼之上,美女环侍之中,公孙瓒对打打杀杀的生涯已完全没有兴致。他的部下在别处被敌军围困,告急文书飞报进来,却再也看不到白马义从闪亮出行。白马将军说:“去救一个人,以后别人就会指望被救而不努力作战,这回我不去救,今后大家就会努力自救。”不知道别的大哥这么说之后,是否还有小弟愿跟着他混。反正,袁绍北上进攻之时,公孙瓒南部边防诸多营寨都知道,自己守不住,大哥也不会来救,他们或者自己溃散,或被各个击破。

198年,袁军强攻易京。公孙瓒却想让别人来救,他在诸侯中没啥朋友,只好派儿子公孙续去找黑山军。黑山军首领张燕挺仗义,带十万兵前来。救兵还没赶到,公孙瓒已急不可待,写信给儿子说:“袁军的进攻如同神鬼,地面鼓角轰鸣,空中天梯乱舞,易京快守不住了,你赶紧死命求张燕,带骑兵快来,到后在北边点火,我就杀出去。不然我死了,天下虽大,你想找个安身的地方恐怕都找不到了。”

这是公孙瓒留下的最后一次告白。过些天,他终于看到那期盼已久的火光,于是开始他平生最后一次出击,结果经历了最后一次败退。回到高楼之上,袁绍的地道已挖到楼下,白马将军把最后的杀戮留给了家人和自己,“尽杀其妻子,乃自杀”。

至于那楼群,《三国演义》中说“被袁绍穿地直入瓒所居之楼下,放起火来”。打地道直入楼之下应是在土堆之中,如何能放火烧楼,语焉不详。《三国志》中说“绍为地道,突坏其楼,稍至中京”。地道是如何坏其楼的也没说清。裴松之转引王粲《英雄记》中说得详细,袁绍是挖地道一直通到楼下,支上柱子开挖,边挖边支,等估摸着把楼座的一半都挖空了,就放火把柱子烧掉,造成楼房倒塌事故。

那是199年,从那以后,这个宏大楼群就沉寂了。

历史上白马将军很少,公孙瓒算第一个。漂亮的白马适合拉风的王子,上战场不是个好选择,太醒目。

公孙瓒执意选择白马,还选择一批白马,应当不会是考虑功利和实用,他似乎在追求一种风格。只要满足自己的偏好,他总是懒得费心思算计得失利弊。在三国各派势力的领军人物中,他是一个另类。

他的直接对手是袁绍。群雄争霸开场时,两人都是当地的二号人物,且实力都强于一号。袁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为一号。

他的谋臣逢纪说:“夫举大事,非据一州,无以自立。今冀部强实,而韩馥庸才,可密要公孙瓒将兵南下。馥闻必骇惧,并遣辩士为陈祸福,馥迫于仓卒,必可因据其位。”袁绍按这个设计施工,公孙瓒果然应约出兵,成了袁绍推倒的第一张骨牌。之后,荀谌劝说韩馥称,公孙瓒和袁绍两雄会于冀州,这地方肯定保不住,袁绍和你有交情又是同盟,不如把冀州让给他。袁绍占了冀州,公孙瓒就不能争了,袁绍一定会好好待你,你还能得个让贤的名声。并列举出韩馥与袁绍相比的三个不如,施加压力。

内外交迫,韩馥屈从,将冀州牧让给袁绍。

公孙瓒当了袁绍上位的工具,他自己忙啥呢?忙着和刘虞斗气,私下搞小动作,既不能取代刘虞,还把关系搞得很僵。“夫举大事,非据一州,无以自立”,这袁绍一上场就明白的道理,公孙瓒好像从未认真想过。

他和刘虞一直不和,实力也远比刘虞强,但没找到他取代刘虞的尝试甚至企图。就是他大胜黄巾,膨胀得一连封了好几个州刺史之时,刘虞都好好当他的幽州牧。他和袁绍打得昏天黑地,也没有试图清理一下后方。

最后还是刘虞先动手跟他见仗,而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否则他不会人单力孤地挨着刘虞待着。只是刘虞实在不会打,反被他抓了起来。抓到后也没想好怎么处置,老老实实地等到献帝来说事,又很老实地斩了,自己还在场。

看袁绍上位后是如何对韩馥的:待了一段时间后韩馥自己害怕了,求袁绍让他走人。为啥害怕呢?袁绍任命了一个叫朱汉的人当都官从事,这是个相当于检察或纪检部门的官,有权抓人。朱汉跟韩馥有仇,不久就“擅自”带兵闯进韩馥家,韩馥赶紧躲,他大儿子没跑掉双脚被打折。袁绍当下把朱汉逮住办了,可韩馥还敢待吗?他要走,袁绍也没留(也许会客气一番)。韩馥投了张邈,袁绍又派人找张邈,当着韩馥的面指指点点、嘀嘀咕咕,韩馥发了毛,自杀了。

韩馥之死,啥责任也找不到袁绍头上,但你懂的。

要光打仗,袁绍肯定占不了公孙瓒多少便宜。但割据一方不只是军事问题,在处理政治关系上,公孙瓒差得远。袁绍之所以能取代韩馥,逢纪说的只是表面程序,背后是对冀州两大政治势力的拉拢和控制:以荀谌、辛评、郭图等代表的颍川集团和以审配、田丰、沮授等代表的河北集团。韩馥底牌是依靠颍川集团,压制河北集团,袁绍首先收拢了河北集团,接着又争取到颍川集团的支持。

作为颍川集团代表的荀谌出面劝韩馥让位,这本身就给韩馥亮了红牌。

可能是与年少时被歧视的经历有关,公孙瓒始终与门阀贵族有隔膜。三国谋臣名将不少出自各世族,如曹操身边的郭嘉、荀彧、荀攸等是颍川世族,司马懿是河内司马氏。公孙瓒身边一个也没有。他依靠的不是世族,是家世一般的有钱人,像丝绸商李移子、商贩乐何等,还和他们结为兄弟和儿女亲家。这些人有钱,但在政治军事上没帮上什么忙。

不是说非得依附门阀贵族,曹操就杀了孔子之后孔融、弘农杨氏杨修,对荀彧合则重用、不合则弃,总归是有打有拉,为我所用。公孙瓒却是从根本上的拒绝和排斥,主政幽州后,还进行种种报复,最终激起强大的反弹将他弹出局。

刘备是公孙瓒同学,还跟过他一段。看《三国演义》两人关系还不错,在虎牢关和磐河之战中都有良好的互动,但那是小说家言,公孙瓒没去虎牢关,磐河之战也没刘关张赵什么事。刘备确实来投靠过,公孙瓒让他当别部司马,安排到青州刺史田楷处帮忙,别的就没什么交集了。

两人其实谈不上是朋友,各方面差距太大。公孙瓒封侯拜将时刘备还在漂泊,可刘备的路越走越宽,公孙瓒却相反,原因何在?

首先为人处世上不一样:公孙瓒在幽州对付一个上司,著名的君子刘虞,总也处不好关系,最后弄得两败俱伤,身边连个像样的文臣武将都没有;刘备和多少头面人物打过交道,三国著名首领差不多全了吧,啥人没有,可刘备一路过来,毫发无损还节节攀升,身边能人也越来越多。

其次抗打击能力不一样:公孙瓒吃过几次的败仗,就想洗手不干,盖一大堆房子,守着大批粮食和女人过日子,连下属都不想见了;刘备战败次数得是公孙瓒的好几倍,大河上下,长江南北,多少地方留下他落败狂奔的身影,可人家最终打出了自己的天地,三分天下居其一。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是心胸气度不一样:公孙瓒没主动去取代刘虞,不是他傻,是他没那心思,不谋求“据一州”,是因为没想“举大事”,主导幽州后随性报复,因为他考虑的不是利益而是自己的心情;刘备之所以能承受那么多失败,能耐心与各色人等周旋,会为自己腿上长肉伤感,是因为他有志向,可以说为复兴汉室,也可以说为成就大业。

汉末三国大概是国人最熟悉的一段历史,很多人都知道其中大批人名,以前靠看戏、听评书,现在可以看连续剧、打游戏,近来《军师联盟》也推出了同名游戏。

不知道从三国演绎出多少种游戏,感觉其他所有古代作品演绎出的游戏都加起来,也不如三国游戏多。

在单机三国桌游和手游中,公孙瓒都是个难度比较大的君主,将少兵微,强敌在侧,要一统天下,需要很大的耐心,看来这有历史依据。

跻身于汉末三国群雄之中,对公孙瓒来说可能是个意外,他的擢升是因为资质才具,虽有争天下之力,却无争天下之心。拥有重兵,雄居一方,却想避世,以庞大的军事经济力量只满足自己一人食色需求。

有论者说公孙瓒是“缺乏眼光,缺乏修养,有野心而无志气”的蠢才。说的不准确,他是有个性无野心,因为没有野心,所以缺乏政治斗争所需要的眼光和修养,从功利和功业上看,确实有些蠢,但他有才,我们所说的功利和功业可能不是他的追求。

白马将军,也许内心只是个白马王子。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公孙瓒后来只想每天吃饱饭,等着看天下的事是怎样的结果,没能如愿。

在这部史上最精彩年代剧中,战胜公孙瓒的袁绍,后来也没能摆平颍川和河北两大集团,内部钩心斗角、矛盾重重,不久就败给曹操。

曹操封魏王后营建的国都在邺城,现在属邯郸市临漳县,地上还保留着当年金凤台等遗址,前几年还建了个挺大的博物馆,广场上有曹操高大的塑像,走邯长高速转大广高速到雄县四个来小时的车程。

袁绍的治所在冀州,现在叫衡水市冀州区,距有名的衡水中学不远,走大广高速到雄县两个来小时的车程。袁绍当年的冀州城还有一段土墙残存,2013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公孙瓒的楼群早已了无痕迹,元代有个叫陈孚的诗人路过雄县,写了一首《过雄州》:“百楼不复见,草白寒雉鸣。鸣角角,黍纂纂,昔谁城此公孙瓒。”野鸡声鸣角角,黍子成片丛生,这当年曾是公孙瓒广拥粮食和美女的楼群啊。

房子没了,公孙瓒的名字却留了下来,还不只留在典籍、游戏和影视之中。雄安新区里的雄县有昝岗镇、西昝村,容城县有昝村等,当地人和专家都说,这个昝就是从公孙瓒的瓒字衍化而来的。

昝岗镇在雄县县城的东北,是雄县除县城以外的第二大镇。从20世纪80年代起,这个镇就从京津引来技术和人才,发展乡镇企业。十多年前,曾走访过这镇里一家企业。

前些时间再到雄县,遇到昝岗镇的人,他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那家企业盖起了一座楼。

他说,那是当地最早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