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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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亲爱的吉蒂:

我们全班都在提心吊胆。原因当然是,老师们马上就要开会。全班有一半的人都在打赌,谁会升级或者谁会留级。坐在我旁边的G.Z.和我对我们后面的两个男生C.N.和杰克·科瑟努特笑得要死,他们把他们假期里的全部零用钱都拿来打赌。“你会升级”,“不可能”,“不……”。

从早到晚都是这样。无论是G恳求安静的目光或我的发怒,都无法使这两人平静下来。按照我的意思,全班有四分之一都得留级,都是些笨蛋。不过,老师是世上最难捉摸的人了。这一次他们或许破例,情绪也会变得对头。我对我的那些朋友和自己并不很担心,我们都会及格。只有数学我没有把握。那就等着瞧吧。在这之前,我们互相打气鼓励。

我和所有的老师都处得不错。我们共有九位老师,七男两女。教数学的克辛老先生有一段时期非常生我的气,因为我上课爱讲话。他一再向我提出警告,最后罚我做一篇作文,题目是“话匣子”。话匣子,我能写什么呢?不过我对此还不着急。我把练习簿放进书包,试一试闭紧嘴巴不说话。

晚上,我做完其他作业,突然发现要写这篇作文的提示。我嘴里含着自来水笔的笔尾,开始考虑这个题目。随便写几句,尽可能加以发挥,这谁都会,可是,要令人信服地证明爱说话的必要却很困难。我想呀,想呀,突然有了主意。我写完规定的三页,自己很满意。我提出的论点是,爱说话是女人的天性,我要尽力改过,但我也许永远不可能完全改掉,因为我的母亲即使不比我多话,但也跟我一样爱说话,而对付遗传的特性,人们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克辛先生嘲笑了我的论点。可是当我在下一堂课又说话的时候,就来了第二篇作文。这一次的题目是“本性难移的话匣子”。这一篇我也交卷了,有两节课克辛先生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到了第三节课,他就又受不了啦。“安妮·弗兰克,因为上课说话罚做一篇作文,本题目是:喜欢饶舌的鸭小姐说:呷,呷,呷。”

全班哄堂大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虽然我在关于饶舌的作文方面的发明创造才能已经用尽。我得别出心裁,想出有独创性的东西。我的朋友桑妮很会写诗,她自告奋勇,帮我写这篇作文,从头至尾都押韵。我欢呼雀跃。克辛想用这个愚蠢的题目作弄我,我却会加倍地三倍地回报他。

诗写好了,很棒。诗里写的是一个鸭妈妈和一个天鹅爸爸同三只小鸭的故事。这三只小鸭由于叫个不停而被爸爸咬死了。幸而克辛先生明白了这个笑话,他在我们班上朗诵了这首诗,还加上评论,后来还在别的班上朗诵。从此以后,我就可以上课说话,再也没有被罚做作文了。相反,克辛如今常常会说上几句俏皮话。

安妮

1942年6月24日 星期三

亲爱的吉蒂:

天热死了。每个人都在呼哧呼哧地喘气出汗,而在这样的热天我到任何地方去都只能步行。现在我才觉察到乘电车,尤其是坐敞篷车有多么舒服。但是这种享受对我们犹太人来说已不复存在。对我们来说,两脚车已是够好的了。昨天午休时间我到扬罗肯街去看牙。我们学校在市立公园旁边,到那里要走一段很长的路。下午上课时我差点睡着了。幸好人们主动请我们喝点什么。牙医助手确实是个热心肠的女人。

只有一种交通工具还允许我们使用的是渡船。约瑟夫—以色列—卡德运河边的船夫在我们请求后立即把我们渡到了对岸。的确,我们犹太人的困难处境不能归咎于荷兰人。

只要不用去上学就好了!我的自行车在复活节假期中被偷了,而妈妈的车子又被爸爸寄放在基督徒家里。幸而假期快到了,再过一个星期我就算熬过去了。

昨天上午,我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我走过存放自行车的地方时,有人叫了我一声。我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可爱的男孩子站在我后面。前天晚上我在朋友维尔玛的家里见过他。他是她的远房姑表兄弟。维尔玛是一个熟人。起先我觉得她很可爱。她确实也很可爱,可是她一天到晚谈男孩子,这叫人感到无聊。这个男孩有点羞答答地走近,报了自己的名字:赫洛·席尔伯贝格。我感到惊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这一点很快就弄清楚了。他想陪我到学校去。我回答说:“要是你顺路的话,那就可以。”于是我们就一起走。赫洛已经十六岁,会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

今天早晨他又在等我,今后大概都会这样。

安妮

1942年7月1日 星期三

亲爱的吉蒂:

直到今天,我确实没有时间提笔。星期四整个下午我都在朋友家里,星期五有客人来,就这样一直到今天。

赫洛和我在这一星期中已经混得很熟了,他向我讲了他自己的许多情况。他生于格尔森基尔辛,到荷兰这里来跟祖父母生活。他的父母在比利时。他没有可能到那里去。

赫洛有个女朋友,叫乌苏拉。我认识她,她是一个既温柔又无趣的典型。赫洛遇到我以后,发现他在乌苏拉身边时几乎要睡着了。这么说来我是一种兴奋剂了!一个人决不会知道自己还有哪些用处。

贾奎琳星期六晚上住在我家,星期天中午她到汉妮莉家去了,我感到十分无聊。

赫洛约好晚上来找我。可是六点左右他打来电话,是我接的电话。他说:“我是赫尔穆特·席尔伯贝格。请找安妮听电话!”

“你好,我就是安妮。”

“你好,安妮。你好吗?”

“很好,谢谢。”

“很抱歉,今晚我不能来了。不过我想找你谈一会儿话。十分钟后我来找你,行吗?”

“可以,没问题。回头见!”

我挂上电话,赶快换好衣服,还拢了拢头发,然后心神不定地站在窗前等着。他终于来了。谁能想到,我并没有立刻奔下楼去,而是静静地等他按铃。我走下楼去。他开门见山地说起来。

“安妮,你听我说,我奶奶说你年纪还太小,和你经常交往不合适。她叫我去找勒文巴赫。你也许知道,我已不再同乌苏拉好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

“没有,完全不是这样。我已告诉芳妮,我们合不来,因此不要再相处了,但仍很欢迎她到我家来,希望她家也欢迎我。因为我以为芳妮和别的男孩子好,也就这样对待她。但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我叔叔说,我应当去向她道歉。可是我当然不愿意,因此就一刀两断了。可这只是许多原因中的一个。我奶奶希望我同芳妮好,不要找你。可是我不这样认为,也不打算这样做。老人们有时有些非常陈旧的观念,我可不能照办。我需要我的祖父母,但他们也需要我,在某种程度上。每星期三晚上我都有空,因为我祖父母以为我去学雕刻,可我却去参加犹太复国主义党的集会。其实我是不准去参加的,因为我祖父母极力反对犹太复国主义。我并不狂热,但是我对此感兴趣。不过近来那儿很乱,我打算退出了。因此下星期三我去最后一次。这样的话,星期三晚上、星期六晚上以及星期天下午等等,我就有空了。”

“既然你祖父母不愿意,你就不该背着他们这样做。”

“强扭的瓜不甜!”

后来我们走过布兰克伏特书店,彼得·席夫和另外两个男孩站在那儿。他向我问好,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我确实十分高兴。

星期一晚上,赫洛到我家来见爸爸妈妈。我买了蛋糕和糖果,还有茶叶和饼干,应有尽有。可是赫洛和我都不愿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我们出去散步,八点十分他才送我回家。爸爸很生气,觉得我太晚回家不像话。我不得不答应从今以后差十分八点就到家。赫洛邀请我星期六上他家去。

维尔玛告诉我,赫洛最近晚上曾去她家,她问他:“你觉得谁更好,是乌苏拉还是安妮?”他说:“这跟你没有关系。”

可是他临走的时候(那天晚上他们两人彼此就没有再说过话)说:“是安妮!再见,可别对任何人说!”说完就一溜烟出了门。

我看出赫洛爱上了我,我觉得变变花样也不错。玛戈特会说赫洛是个还不错的男孩。我也这样想。甚至不止如此。妈妈也满口称赞他:“一个漂亮的男孩,很有礼貌,讨人喜欢。”我很高兴全家都喜欢他,只有我的女友们不喜欢他,他觉得她们都很天真,这一点他没错。

贾奎琳老是取笑我和他的事。我真的没有爱上谁,没有的事,但是我可以有朋友。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好。

妈妈老是问我将来想嫁给谁。可是她肯定猜不到是彼得·席夫,因为我总是不动声色地否认这一点。我还从来没有像爱彼得这样爱过别人。我总是自以为,彼得和别的姑娘来往,只是为了掩饰他对我的感情。也许他现在也以为赫洛和我在谈恋爱。但这不是真的。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像母亲说的,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士。

安妮

1942年7月5日 星期日

最亲爱的吉蒂:

星期五的升级典礼进行得如愿以偿。我的成绩不算太差。我有一门不及格,代数5分,两门6分[5],两门8分,其他都是7分。家里人都很高兴。不过,我的父母在分数问题上本来不同于其他家长,从来不十分看重成绩好坏,只要我身体健康,不要太放肆和心情愉快就可以了。要是这三样没有问题,其他一切就会自然而来。

我正好相反,我不想当一个成绩差的学生。犹太女中录取我是有保留条件的,因为我本来还应该在蒙特梭里学校上七年级。可是,后来犹太孩子都得上犹太学校,费了很多口舌,艾尔特先生才有保留地收了我和莉丝·戈斯拉。莉丝也升级了,但几何经过一次艰难的补考。

可怜的莉丝,她在家里几乎无法好好学习。她的小妹妹是个娇生惯养的婴儿,还不到两岁,整天在她房间里玩。加比稍不如意就会大嚷大叫,莉丝要是不理她,戈斯拉太太就会大呼小叫。如此一来,莉丝无法安心学习,她一再上无数补习课也无济于事。戈斯拉家就是这种家庭!戈斯拉太太的父母住在隔壁,但在一起吃饭。此外还有一个女佣,那个小不点儿,成天心不在焉、不见踪影的戈斯拉先生,老是神经兮兮、爱发脾气的戈斯拉太太,她又怀孕了。莉丝本来就笨手笨脚,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可不就惨了。

姐姐玛戈特也拿到了成绩单,像以往一样出色。如果学校里评优秀的话,她一定会获得优等生的称号。她好聪明!

爸爸近来经常呆在家里,公司的事他已不管了。一个人感到自己成为多余的人,那种感觉一定很难受的。克莱曼先生接管了奥培克塔公司,库格勒先生接管了吉斯公司,这是一家1941年才成立的香料和香料代用品公司。几天前我们在我们家附近的广场周围散步时,爸爸开始谈到藏匿的事。他认为,生活在这种完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将会十分艰苦。我问他为什么现在就谈这个。

他说:“你知道,一年多来我们把衣服、食品和家具放到别人家去。我们不想让我们的财产落到德国人手里,更不想让自己被抓走。因此,我们要自动离开,不等他们来抓走我们。”

看到父亲说话时的严肃神情,我心里害怕起来。“什么时候呢,爸爸?”

“这你就别操心了,我们会处理的。趁现在还有可能,你就享受一下你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吧。”

就是这些。啊,但愿这一天还在遥远的未来!

门铃在响,赫洛来了,就写到这里!

安妮

1942年7月8日 星期三

亲爱的吉蒂:

从星期天早晨到现在,好像过了几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整个世界突然天翻地覆似的!可是,吉蒂,你瞧,我还活着,爸爸说这是最主要的。不错,我的确还活着,可别问我是在哪里和怎么活着。我想今天你完全听不懂我的话了,因此我就直截了当地把星期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吧。

下午三点(赫洛刚走,想过后再来),有人按门铃。我正懒洋洋地躺在阳台的躺椅上看书,所以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玛戈特非常激动地出现在厨房门口。“爸爸接到党卫队的传唤,”她悄悄地说,“妈妈已到范丹先生家去了。”(范丹先生是我们家的好朋友,也是爸爸公司的合伙人。)

我大吃一惊。传唤!人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集中营和冷清清的牢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能让爸爸去那里吗?“他当然不会去,”我们坐在起居室里等妈妈的时候,玛戈特说,“妈妈去找范丹商量,我们是否明天就躲到我们的藏身处去。范丹家一起走,我们共有七个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们再也谈不下去。我们心里惦念着爸爸,他到犹太人养老院去看望什么人去了,没想到会有祸事,等着妈妈回来,天气这么热,心里焦急……这一切都令我们说不出话来。

门铃突然又响起来。“是赫洛。”我说。玛戈特拦住我。“别开门!”

但这是多此一举。我们听见妈妈和范丹先生在楼下同赫洛说话。接着他们进屋,随手把门关上。门铃每响一次,我或玛戈特就得轻手轻脚地下楼去看是不是爸爸回来了。别人都不让进来。玛戈特和我被支出客厅,范丹想同妈妈单独谈话。

玛戈特和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玛戈特告诉我,那个传唤不是给父亲的,而是给她的。我又吃了一惊,伤心地哭起来。玛戈特十六岁。难道他们要把这样年轻的姑娘送走么?幸好她不会去,妈妈亲口说过。爸爸跟我谈藏匿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藏匿!藏匿到哪里去呢?城里?乡下?一栋房子里,一所茅舍里?什么时候?怎么藏匿?在哪儿?这些问题都是我不该问的,可我总是丢不下。

玛戈特和我开始把我们最需要的东西装进书包。我拿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这个日记本,然后是卷发夹、手帕、小笔记本、课本、梳子和旧的信件。我一心想着藏匿的事,因此尽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书包。但是我并不后悔,对我来说,回忆比衣服更重要。

五点钟,爸爸终于回家了。我们打电话问克莱曼先生当天晚上还能不能来一趟。范丹先生去找米普。她来了,把一些鞋子、衣服、大衣、内衣和袜子放进一个包里,并说晚上再来一次。此后,我们家里静悄悄的。我们四人谁也不想吃饭。天气仍然很热,一切都很怪。

我们楼上的大房间租给一个三十多岁、离了婚的戈德施米特先生住。那天晚上他看样子没有什么事,在我们家一直呆到十点,没有办法把他弄走。

十一点钟,米普和杨·吉斯来了。米普从1933年起就在爸爸的公司工作,她已成为我们家的好友,她的新婚丈夫杨也是。鞋子、裤子、内衣和书重又消失在米普的袋子和杨那很深的口袋里。十一点半,他们也走了。

我困得要命,尽管我知道这是我在自己床上睡觉的最后一夜,我还是马上就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半被妈妈叫醒。幸好那天已不像星期天那样热;温暖的细雨整天下个不停。我们四人都穿得厚厚的,好像要在冰箱里过夜似的,而这只是为了再多带些衣服走。处在我们这种境地的犹太人,没有一个敢提着装满衣服的箱子出门。我穿了两件衬衣、三条裤子、两双袜子和一件连衣裙,外面还套上一条裙子、一件风衣、结实的鞋子,戴上帽子,围上围巾,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在家里我就已经几乎透不过气来了,但是谁也不问我感觉怎么样。

玛戈特把书包塞满课本,骑着她的自行车跟在米普后面,奔向一个我不知道的遥远地方。我一直还不知道我们要去的神秘地方在哪里。

七点半,我们也离开屋子,把门关上。我只同我心爱的小猫咪莫奇告了别,它将在邻居家获得一个新家。我们留了一张纸条给戈德施米特先生,拜托他把莫奇送给邻居。

掀开的被子,桌上的早餐餐具,厨房里给猫留下的一磅肉,这一切都给人一种仓皇出走的印象。我们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要离开,只求离开,安全到达目的地,其他都无关紧要。

明天再谈。

安妮

1942年7月9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