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高昌王子,焉耆公主
此言一出,连公主的侍女们都有些发怔,城门口围观的商旅和伊吾百姓更是鸦雀无声。
所谓的“低跪为镫”,原本是一种崇高的礼节,跪在地上,弓起脊背,供人踩踏,尤其以天竺这种佛国最为盛行,甚至一些国王礼佛时,会亲自低跪为镫,请高僧大德踩着自己升上法坛。但在西域贵族家中,一般而言,这是奴仆伺候主人上下马时的动作。
所有人都清楚,龙霜公主是借此来羞辱这位高昌王子。连公主的侍女和龙骑士们都觉得有些不妥,麴智盛好歹也是堂堂西域大国的王子,焉耆和高昌关系素来不睦,如此羞辱,一旦高昌王震怒,引起战争都有可能。
众人见麴智盛发呆,暗暗松了一口气,都等着他拒绝,没想到他发了半天呆,忽然间手舞足蹈,一跤跌下马背,连滚带爬地跑到龙霜公主马前,正色道:“公主,自从三年前在焉耆王宫得见公主,你的绝世容颜就映刻于小人的脑海。三年来,小人中宵难寐,辗转思念,无日无之。小人不敢求得公主青睐,但求能日日听到你的声音,望见你的容颜,小人便是死后入十八泥犁狱,也心甘情愿!”然后重重往地上一跪,双手撑地,拱起脊背,大声道,“请公主下马!”
人群一时静了,呆呆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高昌王子。
玄奘觉得大为不妥,急忙跳下马来,走到麴智盛身边,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三王子,佛说种种法,为医众生病。三界众生病,病根在我执。依执身是我,才起贪嗔痴。请王子三思!”
麴智盛侧过头,凝视着玄奘,不知何时双眼之中泪水奔流,哽咽道:“多谢法师教诲。只是……为何三年前,只看了她一眼,我今生便无法忘记?难道不是佛祖为我安排的宿命么?身为高昌王子,我生平逍遥自在,不重财货,不重权势,也不在乎王宫里的万千粉黛。大哥和二哥为了王位势如水火,可我视之如敝屣。我以为,今生再没有一事一物可以羁绊我,你们大唐有位梵志法师不是做有佛偈么: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我能看破这生死,我能猜破这红尘,可您告诉我,为何三年前只是一眼,便卷走了我的灵魂?”
玄奘苦笑,梵志俗家姓王,乃是他的僧友,大玄奘十岁,他以佛理教义融入佛偈禅诗中,自成一家,颇受玄奘推崇。没想到他的佛偈竟传入了西域。
麴智盛擦了擦眼睛,笑了笑道:“法师,我情愿为奴仆,也好过这高昌王子。因为,我破不了我的心。”然后恭声道:“请公主下马!”
玄奘叹息一声,避过了一边。龙霜公主冷漠地听完麴智盛的话,丝毫没有动容,抬起脚,将鹿皮小蛮靴踩在他的脊背上,就要下马。
便在这时,忽然城内一声暴喝:“不可——”
随即响起隆隆的马蹄声,数十骑战马有如闪电奔雷,席卷而来。到了城门口,当先那名骑士一扬手,三十骑战马同时一勒缰绳,嘶鸣声中,一起停住。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凌厉,一看就是百战沙场的精锐战士。
当先是一名满脸胡须的雄壮男子,四肢魁梧,孔武有力,他身穿皮甲,腰挎长刀。一看见麴智盛在地上跪着,龙霜公主正要踩上他的脊背,顿时怒不可遏,甩镫下马,大踏步走过来,拎着麴智盛的脖子将他拽了起来。
“三弟,你这是作甚?”那男子瞠目大喝,“莫要辱了父王和高昌国的尊严!”
麴智盛一看见他,不禁有些怯了,低声道:“二哥……”
玄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便是高昌王的二子,麴德勇。
麴德勇怒视了龙霜公主一眼,看着麴智盛脸上的伤痕和满身的尘土,又气又怜:“三弟呀,你怎的又犯痴病呢?你的心思哥哥何尝不晓得,可……可这女人是你能娶到的吗?莫说咱们两国不睦,就是相交莫逆,那老龙要拿她换取焉耆国的百年安康,会将她嫁给你吗?”
麴智盛却推开了麴德勇,平淡地道:“哥哥你想错了,我今生既然无望娶她,便是在她身边牵马坠镫,做个奴仆也是好的。”
“可你是高昌王子!”麴德勇怒不可遏。
“王子又如何?”麴智盛幽幽叹息,“若奴仆得到的,王子得不到,做王子何如做奴仆?”
麴德勇一时气急了,竟不知该说什么。麴智盛重新跪倒,大声道:“请公主下马!”
“莫要欺人太甚!”麴德勇逼视着龙霜公主,森然道,“若是你的脚敢踩在我三弟的背上,老子便提雄兵劲旅,击破你的焉耆王城!”
龙霜公主冷笑一声,忽然抬足踢在了麴智盛的背上,将他踢得滚倒在地,蓝色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麴德勇,到底是你欺人太甚还是我欺人太甚?我问你,莫贺延碛中的焉耆商旅,究竟是谁杀的?”
此言一出,玄奘当场色变,轻轻握住阿术的手,却发现阿术浑身颤抖,充满恐惧地盯着状如巨神的麴德勇。
麴德勇愕然片刻,见麴智盛想说话,立时按住他的肩膀,冷笑道:“我也听说有一队商旅在莫贺延碛中被杀,却不知竟是焉耆人。公主这话问得倒蹊跷。”
“蹊跷?”龙霜公主凝视着他,“那支商队共有六十三人,除了二十多个粟特人,就是我焉耆人,有弓弩二十副,人人有弯刀,勇武善战。在这伊吾城左近,有哪方势力能将他们一举杀绝?”
麴德勇哈哈大笑:“你问我,我又问谁去?盗匪?大唐人?突厥人?沙陀人?抑或是葛逻禄人?人人皆有可能,为何就栽到我的身上?”
龙霜公主的脸沉了下来:“好,我问你。以你的身份,为何悄无声息地出使伊吾?”
麴德勇淡淡道:“既然是出使,自然负有使命,如何能告诉你?但公主你却有些稀罕了,突然之间便出现在了伊吾,别告诉我,你也是出使的。再说……”他上下打量龙霜公主一眼,“一队商旅,居然有弓弩二十副,配备如此强大的武力,岂非笑谈!众所周知,进入大唐国境的瓜州,弓弩一律收缴封存。从焉耆到伊吾,值得用这么强的武力保护吗?你那是什么商旅?”
“很好。”龙霜公主点点头,“我原不指望你亲口承认,只是这笔账,我焉耆人终将记下。等我查出真凶,希望能与你沙场相见。”
“公主,不是那样的——”麴智盛忽然叫道。
“闭嘴——”麴德勇和龙霜公主同时呵斥。
麴智盛却不退,站在两人中间,仰头望着龙霜公主,哀求道:“公主,国与国纷争不息,杀人盈野,百姓涂炭。你我两国在大国夹缝中生存,本就不易,何苦再兵戎相加呢?如果公主不弃,我愿说服父王,与焉耆修好,你我两国共掌丝路,岂不是很好吗?”
龙霜公主露出嘲讽之色:“然后你就可以向我焉耆提亲,让我以和亲的方式嫁入高昌?”
麴智盛脸色涨红,偏生这话戳中了他心底最深沉的渴望,仰起头期待地望着公主。
“好!很好!”龙霜公主嫣然一笑,“可是我告诉你,麴智盛,你趁早断了这份心。我龙霜月支此生此世,便是嫁给浑身流脓、僵卧街头的乞丐,也绝不会嫁给你麴智盛!”
这番话带着一丝微笑,一股决绝,透出无穷无尽的鄙夷和憎恨。随即龙霜公主再也不看他一眼,扬鞭抖缰,挺拔高大的焉耆马一声长嘶,泼剌剌地奔向城外。侍女和龙骑士们纷纷跟上,扬起的尘土扑了麴智盛满头满脸。
麴智盛呆呆地凝望着尘灰里远去的窈窕背影,嘴角咧开,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猛然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扑通跪倒在地。玄奘大吃一惊,一把抱住他,才没让他摔在地上。
麴智盛推开玄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清秀的脸上现出可怕的笑容,嘶声大叫:“龙霜月支——我,麴智盛,以未来世贤劫千佛发下誓愿:此生若不能娶你为妻,让我生患恶疮,腐烂如鬼;死不入土,曝于天日,为恶狗所食;魂入十八泥犁,受万劫之苦,永不超生;所遗子嗣,千代万代,男者为阉奴,女者为娼妓……天上地下路经的诸佛啊,请见证我的誓言——”
这种毒誓震惊了所有人,连麴德勇都呆住了。
此时的城门口,聚集的行人商旅越来越多,但西域两个大国的王子与公主发生冲突,只怕连伊吾王都不敢干涉,因此众人也只好耐心地等待,却浑没想到,自己竟然见证了这个古往今来堪称最恶毒、最决绝的誓言!
玄奘心中巨震,知道此时的麴智盛已然心神失守,邪魔入侵,急忙伸出手掌,覆盖他的额头,念道:“观影原非有,观身一是空。如采水中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咄——”
随着他一声暴喝,麴智盛两眼一翻,颓然倒地。玄奘这才松了口气,告诉麴德勇:“二王子,他心神损耗过剧,让他睡些时日吧,醒来便会好一些。”
麴德勇千恩万谢地接过三弟,命人找了辆高车,将麴智盛送进伊吾城,然后询问玄奘:“敢问法师如何称呼?怎的认识三弟呢?”
“阿弥陀佛,贫僧玄奘,自长安来,路过莫贺延碛时,偶遇三王子。”玄奘道。
麴德勇吃了一惊,急忙参拜:“原来您就是玄奘法师!早在一个月前,您的声名就传遍西域,我和三弟出使伊吾时,父王还命我们打听法师的行踪。法师,您请随我去高昌吧!”
玄奘婉言谢绝,目的地虽然是天竺,但他并非要马不停蹄跑到天竺,而是一路考察各国佛法,拾遗补缺,探究源流。
麴德勇也没有勉强,弟弟的事令他焦头烂额,只好暂别玄奘,临行前告诉玄奘:“伊吾城中有大觉寺,寺中有汉僧,想必法师住宿会方便一些。在下有些许急事,先行处理,之后再来拜谒法师。”
玄奘连称不敢,两人别过,这时城门口才算恢复畅通,玄奘和阿术牵着马走进城门。在西域,入城需要缴纳入城税,数目不等,商旅缴纳的更多些,但僧侣免税。
伊吾城内街道逼仄,两侧都是版筑的土坯房,土坯厚达几尺,坚固无比。与中原不同,西域干旱,不需要考虑雨季排水问题,因此房顶都是平顶。临街的房屋都被充作店铺,厚实的房顶还能再往上盖一两层,供家人居住。
街道上乱糟糟的,此时进入了十一月,但阳光依旧灼热,两侧的店铺都在外面搭起棚子,架上摊子,挤占了大半条街。摊位上充斥着东西方的各种货物,来自中原的丝绸、纸张、生铁、干海鱼、珍珠、扇子,来自西方的羊毛、皮革、宝石、金银制品、弯刀,应有尽有,语言更是繁杂,玄奘虽然学过梵语,到了这里就远远不够用了。在阿术的讲解下,才分清楚了波斯语、回纥语、吐火罗语、突厥语以及梵语演变出来的西亚各类方言。
阿术告诉他,粟特人做生意,儿时就要学习多种语言,必须掌握的有波斯语、汉语、梵语,因为丝绸之路上的诸国语言,大都是根据这些语言变化而来。玄奘不禁感慨,若说丝绸之路是波斯到大唐的动脉,那么粟特人就是这动脉中的血液。
在西域诸国,佛寺很好找,只要找到集市,旁边一定是佛寺。
佛教和商人的关系源远流长,自释迦牟尼时,僧侣传教就跟随着商人的路线前进,僧侣靠商人一路上的布施与保护,商人则靠僧侣的免税特权多赚些钱。即便佛门兴盛之后,佛教也往往给予商人最大的庇护,提供住宿与饮食。因此市集往往围绕着佛寺。
玄奘和阿术掩着鼻子从一片骡马市场里跑出来,就看见了面前的大觉寺。
西域佛寺与中原不同,充满了异域风情,没有中原的青砖碧瓦,拱檐翘顶,往往根据所在区域的地域特征建造。这座大觉寺占地二三十亩,分成两部分,前面是厚重的版筑土坯建筑,窗户狭窄,从拱形的大门进去,正中一座长长的主厅,两侧都是各类僧房;后院则有一座宏伟的佛塔,土坯结构,高耸十余丈,充满天竺风情。
玄奘和阿术到了大觉寺,刚到门口,就见三名老僧提着僧袍从寺庙里跑了出来,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这三名老僧的相貌依稀是中原人,一看见玄奘顿时放声痛哭:“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见着故乡人!”
这一句说得玄奘也潸然泪下。
一名老僧哭泣片刻,惭愧地道:“法师莫笑。西域已经脱离中原太久了,即便大隋曾经短暂控制了西域,也禁止寻常百姓出关。万里丝路上,只见胡商往来,哪能见汉人踪影?”
众人聊了片刻,便请玄奘洗漱用斋。
一路经过莫贺延碛,险死还生,体力早已耗尽,这时玄奘才觉出了疲累。阿术看来也累坏了,两人休息了一番,到了傍晚时分才算恢复了体力。老僧安排人送来斋饭,都是一些瓜果和面食,还有一壶葡萄汁。
玄奘看着狼吞虎咽的阿术,低声问:“阿术,沙漠里那场截杀究竟是怎么回事?龙霜公主的指控可是真的?你叔叔他们当真是被高昌人杀死的?”
阿术猝不及防,顿时被噎着了,咳嗽半天,灌了一口葡萄汁,才算缓过来。他默默凝视着桌上的灯花,脸上露出一丝恐惧:“师父,那群盗匪,就是高昌人!那一晚,我看见了麴德勇的脸!”
原来,那一夜,商队驻扎在湖水旁边的沙丘下,阿术偷偷跑出来到湖里游泳,几个时辰之后,他返回营地睡觉,刚爬上那座沙丘,就看到远处的沙堆里影影绰绰冒出无数的人影。他们口中衔着弯刀,手中张着弓箭,有如鬼魅般摸进了营地。
几个守夜人被暗中射杀,其中一人濒死时吹响了手里的牛角号,商旅们纷纷惊醒,奋起反抗。就在此时,大队的骑兵奔驰而来,箭镞如雨,他们策马绕着营地奔驰,肆意射杀,无数人被利箭穿身,惨叫着死去。
阿术急忙把身子埋进沙堆,只露出脑袋观望。这是叔叔行走丝路从血与火中得到的经验,很好地保护了自己的侄儿,但叔叔自己却被骑兵一刀劈翻。商旅们虽然有弓弩,但在骑兵的突袭之下,根本无法抵抗,无论粟特人还是焉耆人,很快都被格杀殆尽。
这时,麴德勇才走进营盘,他魁梧雄壮有如巨神的身躯给阿术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麴智盛则跟在他的后面,似乎吓得手脚发软,不停被麴德勇呵斥:“三弟,父王命你跟着我来,就是要见识血与火的战场。你这般胆战心惊的,回去如何向父王交代?去那边,看看谁还未死,补上一剑。”
在火光的映照下,麴智盛满脸通红,提着剑翻找活人。
麴德勇也挨个翻找,他发下严令,斩尽杀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然而就在此时,一名焉耆人忽然从尸体堆里跳起来,举刀向麴德勇砍了过去。麴德勇闪身躲过,手中弯刀顺势一拖,那人一条手臂被斩落,惨叫声中,被他踹翻在地。
阿术认识他,是焉耆人的首领。没想到麴德勇竟然也认识他,踩着他的胸膛哈哈大笑:“原来是龙占婆大人。哼哼,堂堂焉耆国的礼部长史,却来做个商贾。”
“麴德勇,”那龙占婆嘶声叫道,“你袭杀焉耆使者,莫非要挑起两国战争么?”
“焉耆使者?”麴德勇冷笑,“在哪里?老子只看到一群粟特人和焉耆人组成的商旅!”他蹲下去,用刀背拍了拍龙占婆的脸,“这么说,龙大人你竟然是使者?说说看,出使哪里?负有什么使命?”
龙占婆哼了一声,强忍剧痛,一言不发。麴德勇伸手在他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卷帛书,龙占婆嘶吼道:“给我——”
麴德勇冷笑一声,重重踩在他的脸上,将帛书打开,挑在刀尖上,命人掌着火把观看。看了半晌,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牙切齿:“果然如此!焉耆人竟然暗中请大唐撑腰,重开丝路旧道!好歹毒的心肠,这是要让我高昌亡国灭种啊!呸,怪不得你堂堂礼部长史,要偷偷摸摸装作商旅出使大唐!你还有何话说?”
龙占婆惨笑一声:“要杀要剐你动手便是,但我焉耆龙族,绝不会就此罢手,定要将丝绸之路争夺到手,重开旧道!”
“做梦!”麴德勇当即一刀杀了龙占婆,抢走了焉耆使者的国书、贡品等物,趁着夜色,带领骑士们扬长而去。
阿术把身子埋在沙中,望着杀人者离去,他到底是才九岁的孩子,早已经被吓呆了,迟迟不敢露头。
听到此处,玄奘有些不解:“何谓丝路旧道?”
“这个我倒是很清楚。”阿术解释道,“丝绸之路并非一成不变,很多时候,地理环境变化,或者战争爆发,商旅们就会改变路线。原本商旅们走的路线贴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部边缘,经过姑墨、龟兹、焉耆的博斯腾湖南端、楼兰,再经过菖蒲海到达玉门关。后来中原的汉家控制伊吾之后,变更了道路,经过姑墨、龟兹之后,从博斯腾湖北端进入高昌,再到伊吾,通过莫贺延碛到达瓜州。这条路就是师父你现在经过的路线,被称为新道。”
“哦。”玄奘点头,“那么新道旧道,为何对焉耆和高昌来说竟如此重要,甚至有亡国的危险?”
阿术咧嘴:“师父,对丝绸之路东西两端的大国,譬如中原汉家王朝和波斯、拜占庭而言,只要不关闭,走哪条路都没关系。但对于丝路上的这些小国而言,一改道,他们的国家就会消失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因为他们依托于丝路上的商旅而生存,有了商旅,就有了财富,有了人烟,否则,他们的国家就会被淡忘,百姓无法生存,国家无法维持。”
玄奘惊叹不已,这种小国的生存之难,当真是中原之人闻所未闻。
“对焉耆而言,虽然两条道都经过他们的国家,却有本质的不同,因为走旧道,经博斯腾湖南端的话,就在焉耆王城的边上,那里是他们完全控制的领土;可是走新道,一则距离王城甚远,更重要的是,那是高昌实际控制的范围。上百年来,丝路上的财富源源不断涌入高昌,使其成了丝路上获利最多的富国,而焉耆人却日渐被冷落。因此,获得丝路控制权,对焉耆来说至关重要。”
玄奘这才明白,叹息道:“那么一旦丝路改成旧道,高昌国就会远离丝路,消失于大漠的风沙之中。”
阿术点头,玄奘终于明白高昌人为何要秘密截杀焉耆使者了。焉耆派遣使者朝贡大唐,请求丝路改道,一旦大唐准许,这对高昌人简直是灭顶之灾。可是玄奘又奇怪:“丝路新道存在了上百年,焉耆人请求改道,大唐朝廷就会允许么?可高昌人必然是笃定大唐会允许,所以才会害怕,不惜截杀使者。”
阿术赞叹道:“师父当真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症结所在。没错,别的时候大唐是否允许实在不好说,但此时焉耆人恳求的话,大唐朝廷十有八九会准!”
“这是为何?”玄奘吃惊道。
“师父再想想。”阿术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
玄奘苦笑不已,眼前这孩子说是九岁,但你若只是听他说话,说他三四十岁也有人信。这孩子太老成了,思维敏捷,博学广闻,尤其是说话和看问题的思路,与成人无异。看来粟特人能够掌控丝路数百年,自然有他的道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个孩子,从小培养,无论对政治变革、生意商机的敏锐,还是思考问题、接人待物的方法,都能让他的心智快速成长。
玄奘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大唐国内的一桩大事,不禁悚然:“难道和大唐出兵攻打东突厥有关?”
阿术这回真的吃惊了:“师父,您真是神人也!”
玄奘汗颜无比,他是猜的。经过阿术讲解,他才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贞观三年秋,也就是他离开长安前,李世民派李靖、李勣、柴绍等率领十万大军北上,打算一战攻灭东突厥。此时,估计双方正在大草原上厮杀。
西域诸国此时都控制在西突厥的手里,虽然东西突厥素来不睦,但新道靠北,距离东突厥太近,东突厥可以随时掐断丝绸之路;若是改成旧道,不但东突厥鞭长莫及,连西突厥的影响力也逐渐低微,这是大唐朝廷乐于见到的。
“更重要的是,高昌王与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是亲家!”阿术道,“麴文泰的女儿嫁给了统叶护可汗的长子呾度设,因此在西域诸国的纷争中,西突厥往往偏向高昌,令其他西域诸国很是不满。大唐虽然和西突厥目前关系良好,但若是能削弱西突厥,又何乐不为?”
“原来如此!”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高昌如此惊惧,怕焉耆使者抵达长安。”
阿术露出落寞的神情,显然想起自己的族人牵扯到两国对抗,无辜丧命的惨状。两人对着灯花久久不语,很久玄奘才叹息道:“看来焉耆使团出使大唐的计划,出自那龙霜公主的策划。如此善于把握时机与政局,这位西域凤凰果然不是浪得虚名,麴智盛爱上了她,实在是一场冤孽。”
“他们都该死!”阿术愤然道。
玄奘苦笑,这时,大觉寺的僧人来见玄奘:“法师,伊吾王和高昌国的二王子前来拜见法师,正在僧房恭候。”
玄奘点了点头,阿术却道:“我不去。”
玄奘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叮嘱僧人带阿术去用餐,从行囊中取出一套干净的僧袍换上,把自己那磨烂的芒鞋也换了。他是一个爱洁之人,浑身上下收拾停当,才出门去见伊吾王。
伊吾王石万年有一半的粟特血统,祖先来自粟特地区的石国,便是玄奘在瓜州遇见的石磐陀的故乡。后来这个家族定居伊吾,与当地汉人通婚,成了当地大族。前隋时伊吾成为隋朝的伊吾郡,后隋末大乱,与中原隔绝,石万年趁势而起,率领伊吾七城独立建国,说起来也是西域的枭雄人物。
到了僧房,玄奘不禁吃了一惊,不但伊吾王和麴德勇来了,还有十几名伊吾各寺的主持,众人一见玄奘,一起见礼。伊吾王邀请他明日去自己的王宫开坛讲法,玄奘欣然应允。
聊了几句,麴德勇道:“法师,弟子来是向法师辞行,一则使命完成,要回去向父王复命,二则三弟身子仍不见好,须得带他回国诊治。弟子明日就走,请法师多多保重。过得几日,还请法师一定要到高昌去。”
麴德勇虽然杀人如麻,勇武暴烈,对玄奘却恭敬无比,这不只是崇敬他高僧的身份,更因为这个僧人竟孤身一人穿越莫贺延碛,带给他极大的震撼。西域人太清楚莫贺延碛的恐怖了,这僧人在他们眼中不但神秘,而且值得敬畏。
知道麴德勇出使伊吾的真正使命,玄奘脸上依然风轻云淡,合掌道:“那就祝二王子一路顺利。贫僧在伊吾待些时日,可能往西北取道可汗浮图城,只怕无法前往高昌了。”
“法师去可汗浮图城作甚?”伊吾王奇道。
玄奘笑了:“可汗浮图城乃西突厥的王廷,西域诸国都是西突厥的辖地,贫僧若不取了西突厥的关防,如何能自由往来于西域?”
众人哑然,麴德勇想了想,笑道:“这的确是个问题,待弟子回国后和父王商议一番。”
便在此时,两名高昌战士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启禀二王子,有刺客闯入驿馆,刺杀三王子!”
麴德勇和伊吾王大吃一惊,麴德勇怒喝道:“三弟有没有事?”
“三王子安然无恙,但护卫却有三人毙命,也不知那刺客使了什么妖法,浑身无伤,却倒地而亡。”高昌战士道。
伊吾王也坐不住了,在自己的王城刺杀一国王子,性质太恶劣了。两人急忙向玄奘告辞。一出了大觉寺,伊吾王就下令封锁城门,搜捕凶手,然后随麴德勇去驿馆查看现场。外交无小事,在小国云集的西域更是如此,有时候甚至因为抢水都能爆发战争,何况这种恶性事件。
这种事件玄奘自然是不参与的,伊吾王和麴德勇离开后,他又与各寺的住持们聊了片刻,便回自己的僧房休息。不料回到僧房,却不见了阿术。玄奘没在意,趺坐在床榻上打坐,过了许久,仍不见阿术回来,顿时心就有些慌了。
这孩子虽然人小鬼大,但毕竟才八九岁,此时已是戌时,夜色深重,他能去哪里?玄奘心中不安,出去寻找,问了不少人都没有见到。玄奘正要请住持帮忙寻找,却见阿术一脸阴郁地从廊道上走了过来,浑身脏兮兮的。
“阿术,这么晚怎么不在房间里休息?”玄奘放下了心,问。
阿术摇摇头:“去找叔叔认识的一个粟特人,没想到那人远出行商了。回来的路上刚好看见麴德勇的骑兵从街上奔过去,扬了我一身灰土。哼!”
玄奘笑了笑,温言道:“你还是个孩子,晚上不要乱闯。”
阿术低下了头,随着玄奘回僧房睡觉。
第二天,伊吾王送别麴德勇和麴智盛兄弟后,便派人到大觉寺延请,玄奘带着阿术进入王宫为他说法。西域崇佛,时人称之为“西域三十六佛国”,当然,西域远不止三十六国,却可见佛教之兴盛,有些国家面积虽然不大,佛寺数量却比长安还多。
伊吾王非但请来了伊吾各寺院的僧人,甚至将王宫前的广场开放,听任国民前来听讲,一时间,大唐名僧前往天竺求法,孤身穿越莫贺延碛的奇迹在伊吾传开,信徒们纷纷涌入,一万多人口的伊吾国,半日之内广场上竟然聚集了三千多人!堪称隋末以来伊吾佛教的第一大盛况。
玄奘开讲《摄大乘论》和《俱舍论》,共讲了三日,日日盛况空前。之后,伊吾其他各寺纷纷请玄奘前去,于是玄奘便进行了一场巡回讲座,同时也研究伊吾佛寺中的各种佛经抄本,一连半个多月都流连于各座寺庙。
这一日,玄奘正在玉佛寺的一座洞窟内欣赏北朝时期的壁画,忽然洞窟外人喊马嘶,吵闹异常。洞窟内昏暗无比,玄奘掌着灯和阿术走出来,却见玉佛寺的住持领着一个身穿汉服但头戴胡帽之人急匆匆走过来。
那胡人年约四旬,精瘦干练,嘴角两撇髭须,一见玄奘,纳头便拜:“弟子高昌国使者欢信,见过法师。”
玄奘把油灯递给阿术,急忙扶起他:“大人请起,贫僧如何敢当。不知贵使来此,有何要事?”
玉佛寺住持笑了:“法师,欢信大人是专程为您而来。”
玄奘诧异不已,那欢信笑道:“法师,二王子和三王子回到高昌之后,向我王说起法师穿越莫贺延碛,抵达伊吾。我王惊喜不已,当即派弟子前来恭迎法师前往高昌。本来弟子早该到的,只是路上荒僻,我王担心法师休息不好,命弟子每隔百里便置下驿站专供法师休憩,因此才耽误了些时日。”
玄奘顿时为难起来:“贫僧深感高昌王盛情,可是贫僧打算前往可汗浮图城,求取西突厥的关防,与高昌是两个方向……”
“呵呵,此事二王子已经向我王提过。”欢信笑眯眯地道,“这些事法师全不用操心,一应事宜由我高昌国来解决。法师想必不知道,我高昌乃是西突厥王廷的姻亲之国,我国长公主嫁给了统叶护可汗的长子,些许小事自然可以解决。而且,法师即使到了可汗浮图城也见不到统叶护可汗,这个时节,统叶护可汗的王廷迁到了大清池西岸的碎叶。我王言道,他将派人护送法师到达碎叶,拜谒统叶护可汗。”
“呃……”玄奘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位尚未谋面的高昌王已经把他所有的理由都给推翻了,“那……贫僧先向伊吾王请辞吧!”
“不用。”欢信依然笑眯眯的,“我王已经修好了国书递交伊吾王,伊吾王也答应了,如今正在城外等候,为法师送行。”
“这……”玄奘干脆什么话也不说了。
看来高昌王派欢信来是很有道理的,这人细致、谨慎,安排事情周到妥帖,先说服了玄奘,然后就去安排马匹、侍从、食物,包括玄奘的行囊,一切都妥妥帖帖,巨细无遗。趁着他忙碌的时候,玉佛寺住持告诉玄奘:“法师莫要奇怪,在这西域,每一位高僧大德经过,都会引起各国的争夺,有时候甚至不惜引发战争。”
“哦?”玄奘真是惊到了,“这是为何?”
“法师有所不知。”住持解释,“西域崇佛之风兴盛,各国的面积、人口、财富也都差不多,于是比拼的就是影响力。哪一国能供养到高僧大德,莫说国王威信暴涨,便是国民的脸上也有荣光。如果高僧大德能在国中常驻,甚至会有其他国家的百姓不惜脱离所在国的户籍,迁居到这个国家。连商旅也不惜绕行千里,专程来供养。丝路上曾经有不少高僧都打算远行天竺求法,却在中途被一些国家强行留纳。寻常高僧尚且如此,何况您这种有神佛菩萨庇佑的大德?”
玄奘没想到还有这种内情,心顿时提了起来,看高昌王这架势,未必不是安着这心思,看着忙碌且快乐着的欢信,他内心烦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