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域有妖,佛子东来
贞观三年,冬十一月。玄奘孤身一人走进了八百里莫贺延碛,只牵着一匹瘦马。
这片先秦史籍中的“西海流沙”,后世吴承恩笔下的流沙河,当真称得上“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定,芦花定底沉”。但与文人浪漫想象不同的是,这里是生命禁区,举目一望,戈壁遍布,黄沙连天,终年大风呼啸,风沙剥蚀着高原土台,形成状如鬼怪的残丘。白天地面灼热,眼前始终笼罩一股烟雾般的空气,每走一步,四周景物都像是在移动。夜晚寒冷刺骨,鬼影森森。
更绝望的是,进入莫贺延碛的第二天,玄奘失手打翻了水囊,一囊清水快速渗入沙中。到如今,他已经四夜五日没有喝过一滴水,一人一马只是靠着本能,在干热的风沙中一步步挪动。脚下没有路,指引着他的,只有前方骡马和骆驼的尸骨,偶尔也有人的头骨半掩在黄沙之中,空洞的眼眶注视着后来者。玄奘四顾茫然,尸骨里的磷火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
玄奘的体力终于耗尽,他全身发烫,头晕目眩,眼前出现了幻觉,恍惚间看见一队军旅,数百人骑着驼马,都作胡人打扮,忽进忽停,满身沙尘,千变万化。远看清晰可见,到了近处却消散无踪。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妖魔作祟,侵袭入体。连人带马倒在沙丘上,等待死亡的来临。口中默念观世音菩萨:“弟子天竺取经,既不为财,也非游访,只为能求得无上正法,导利群生。求菩萨大慈大悲,寻声救苦,消除灾厄。”
慢慢地,他陷入昏迷,残梦中却有一个金甲神人,手持长戟怒喝:“还不快起身远行!”
玄奘打了个寒战,猛然惊醒,这时一阵冷风吹来,如沐冰水。一人一马顿时精神一振,玄奘挣扎起身,趴在马背上在沙漠中继续前行。又走了十几里,那匹瘦马忽然长嘶一声,发疯般地奔跑,一直跑了几十里,到了一处沙丘边上,玄奘不禁悚然一惊。
阳光下,一缕刀光映入他的瞳孔。
那把弯刀斜插在黄沙中,旁边是一具尸体。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战争,尸体枕藉,足有六七十具,被利箭射杀的骡马和骆驼,被刀剑斩断的头颅与四肢,黄沙浸透着鲜血,在阳光下闪耀着惊心的光芒。
玄奘呆呆地望着,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一具一具翻找,没有活人,尸体早已僵硬,鲜血也已凝固。现场狼藉不堪,骡马背上的羊毛包裹被撕裂,羊毛满地飘洒;整张的羊皮混杂着鲜血,污秽不堪;黄沙中还散落着珍贵的香料和石蜜,玄奘甚至还在沙里找出两颗绿色的猫眼石。
从死者的相貌和穿着来看,应该是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大多数人相貌与边塞胡人近似,估计来自西域诸国,另一部分则是高鼻深目,须发蜷曲,应该来自更遥远的西方世界。这并不奇怪,丝绸之路上险恶重重,商旅们经常成群结队,结伴而行。
现场一眼看去,似乎是沙漠匪帮抢掠商队,但玄奘很快发现不对。因为很多羊皮和羊毛包裹仍旧完好无损,甚至一些香料篓都还捆绑在骆驼的背上,匪帮并没有把这些珍贵的货物抢走。当然,从波斯、吐火罗和昭武十国来的胡商,因为路途遥远,大都运输那种易于携带且价值大的商品,譬如宝石、金银丝、香料、自然铜,他们到了西突厥才会购买羊毛和羊皮,贩运到大唐获利。但这些羊皮和羊毛在伊吾一带,价格仍然颇为昂贵,尤其是香料,更是价格高昂,盗匪为何不拿?
“咄……咄……咄……”寂静的沙漠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似乎是轻微的碰撞声。
玄奘悚然一惊,循着声音在尸体堆里翻找。他早已忘掉了疲惫,一连查看了二十多具尸体,这才发现,在一头死亡的骆驼身下,压着一个头戴羊角形毡帽的胡人老者。那老者胸口几乎被剖开,肋骨翻卷,已经奄奄一息,但手指却在执着地敲击着死骆驼背上的木架,发出咄咄的声音。
“施主,施主!”玄奘急忙抱起他,轻轻在他脸上拍打。
好半天,那老者微微睁开眼睛,见玄奘是个和尚,精神才微微一振,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是异国语言,玄奘一个字也听不懂。老者喘了口气,眼睛里露出惊惧的神情,紧紧握着他的手,用汉语喃喃道:“瓶……瓶中……有鬼——”
“什么?”玄奘讶然,把耳朵附在他唇边。
那老者用尽浑身精力,嘶声大叫:“瓶中……有鬼——”
话音未落,身子一栽,手臂垂了下去。双眼兀自大睁,露出无穷无尽的恐惧,紧紧盯着玄奘。
“瓶中有鬼?这是什么意思?”
玄奘皱眉想了想,将他平放在沙地上,站起身来失神地望着这片杀戮场。此时,沙丘另一侧传来瘦马的嘶鸣。玄奘摇摇晃晃地走上沙丘,眼前波光一闪,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湖水碧绿,湖草青青,一池清水,一片草原,镶嵌在黄色的沙漠里。
玄奘以为是幻觉,不敢伸手触摸,那匹瘦马却飞扑下沙丘,一头扎进了湖水。玄奘醒悟过来,连滚带爬地跑下去。到了湖边,却没有急着喝水,而是从马背的行囊里取出滤网。根据佛教戒律,这种水称为“时水”,必须过滤之后才能喝。
清凉的湖水进入身体,玄奘这才感觉到生命逐渐回来了。他回到尸体堆里,在死者身上翻了翻,找到几块馕饼,填饱了肚子。然后趺坐在沙漠中,念了一段往生咒,开始在沙地里刨坑,将尸体一一掩埋。
这个工程实在浩大,尸体足有六十多具,还有两百多匹骡马和骆驼,玄奘气喘吁吁地干了三个多时辰,才埋了二十多具。沙漠干燥酷热,他累得大汗淋漓,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一跤跌坐在地。
就在这时,沙丘顶上人影一闪,倏忽不见。玄奘吃了一惊,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随即却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远去。他一跃而起,奔上沙丘,顿时瞠目结舌,只见沙漠里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正在惊慌失措地奔跑,到了湖边,纵身跳了进去,游到了湖水中央,才转过头来看他。
玄奘张大了嘴巴,慢慢走过去,站在湖岸上看着他。那孩子估计有八九岁,肤色惨白,黄色的头发卷曲着,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珠竟然是蓝色的。有些像粟特人或者吐火罗一带的雅利安人种。
“阿弥陀佛,”玄奘朝他合十拜了拜,“小施主,不要害怕,我是来自大唐的僧人,没有恶意。”
那孩子胆怯地看着他,双手拨着水,歪着头犹疑。玄奘笑了笑,朝他伸出了手,示意他上岸。那孩子却露出惊惧之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玄奘正在诧异,水花一翻,那孩子又冒出了头,手一扬,一团泥沙扔了过来,啪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玄奘怔住了。泥沙从脸上滑落,他苦笑一声,伸手擦了擦,解释道:“贫僧确实没有恶意。那些死者是你的亲人么?你可否上岸,与贫僧一起埋葬了他们?曝尸荒野,入不得轮回净土。”
“你……不能……碰触尸体……”那孩子忽然大声说。他说的是汉语,虽然口音怪异,但吐字清晰,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
“什么?”玄奘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不能碰触尸体!”那孩子大声说,“人死后,邪灵侵入,尸体变得肮脏。任何人,包括父母亲属,都不能碰触它。”
玄奘哭笑不得:“那么,谁能碰触它呢?”
“掮尸者,他们专门处理尸体。”孩子认真地道,“而且不能埋葬入土,尸体太肮脏,火葬会污染火,水葬会污染水,土葬会污染大地。尸体必须先浸入白色公牛的尿液里清洗净化,换上正道之衫,系上圣腰带,才能和圣先知沟通……”
玄奘恍然大悟,低声道:“原来你是拜火教徒!”
“琐罗亚斯德教!”那孩子恼怒地纠正。
玄奘点点头,作为佛门堪称最博学的僧人,他对琐罗亚斯德教并不陌生。琐罗亚斯德教流行于波斯一带,中国称之为祆教、火祆教或者拜火教。因为来往于丝绸之路的粟特人大都信仰拜火教,在长安,就有不少拜火教的寺庙,大唐人称之为祆祠。
按照他们的教规,尸体的确不能埋葬。无论是搬运或放置尸体,都要使用铁制或石制的器具,不能使用木制的器具。拜火教认为,木头接触尸体时,会被污染,石制或铁制的器具则有抗污染的能力。因此他们将尸体放置到无盖石棺中,运到石块砌成的环形无顶墓地里,这种墓地名叫“寂静之塔”。这种设计可以方便兀鹰来啄食尸体。等到尸体身上的肉被啄食完毕,再把遗骨放到寂静之塔中心,在阳光照射下,遗骨风化成为粉末。雨季来临时,遗骨粉末随着雨水经过石灰的过滤,从地底埋设的排水管道流入大海。
想通了这个,玄奘倒有些为难了,和那孩子商量:“这沙漠中可没有石头,如何安置你族人的尸体?”
那孩子想了想,蓝色的眼睛闪过一抹哀伤:“就让他们随着大漠的风沙散去吧!或许会有兀鹰飞来,把他们的肉带往天堂。”
话已至此,玄奘也无可奈何了:“生如朝露,死如夏花。或许这天地间也是众生的大好归宿吧!”
经过这番对答,这孩子对他不再恐惧,从湖水里游上岸,就那么赤条条地站在阳光下。玄奘问:“你的衣服呢?”
那孩子打了个寒战,似乎充满恐惧。没办法,玄奘只好从商旅们的行囊里找了件衣服,裁短了,让他穿上。这孩子很倔强,坚决不穿,认为死者的衣服不洁净。玄奘苦口婆心地劝,说这是从行囊里拿出来的,新衣服,没人穿过,否则你只好穿我的僧袍了。
面对不洁的衣服和异教徒的僧袍,这孩子只能屈服,选择了前者。但找不到那么小的靴子,于是玄奘找了一张羊皮,裹了他的脚,用捆扎货物的牛筋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你叫什么名字?”玄奘问他。
“阿术。”那孩子神色复杂地看着玄奘埋头为自己裹脚,道,“我是粟特人,来自康国的撒马尔罕,随叔叔到大唐行商,和焉耆国的商人结伴而行。经过伊吾后,昨晚在湖边宿营,却遇上盗匪,屠杀了我们整个商队。我当时偷偷在湖水里游泳,才幸免于难。”
他哽咽了一声,轻轻把手搭在了玄奘的肩上,露出一丝亲近之意。玄奘叹息不已。阿术道:“我在那湖边草丛里藏了一夜,却不敢出来,只怕盗匪未走。直到看见你的马匹,才晓得又来了过路的客商,却没想到是个僧侣。”他脸上露出笑容,指了指那瘦马,“这实在不像是盗匪们会骑的。”
玄奘笑了笑,问:“你叔叔是谁?也遇难了吗?”
阿术指了指先前被骆驼压着的那名胡人老者:“这就是我叔叔,阿里布·耶兹丁。”
玄奘默然,想起耶兹丁临死前的那声呼喊,瓶中有鬼?他百思难解,于是问阿术:“你叔叔临死前,对贫僧说了一句话:瓶中有鬼。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瓶中有鬼?”阿术目光一闪,却摇了摇头。
玄奘捆扎好阿术脚上的羊皮,又去把所有的尸体一具具摆好,将断掉的头颅和四肢都捡回来,安置在躯体边,尽量让他们尸身完好。然后趺坐,默念二十一遍往生咒,超度亡灵。
阿术蹲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个大唐僧人,感觉他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与慈悲,笑容如山间清泉、大漠日出,带给人天然的亲近。事实上他已经偷偷观察玄奘许久,见这和尚几欲倒毙之时仍旧一具具掩埋这些素不相识的商旅,才决定现身。
“师父,您进入这莫贺延碛,打算前往哪里?”阿术问。
玄奘睁开眼睛,眺望着西方的大漠:“贫僧立志西游天竺,求取如来大法。阿术,你呢?你孤身一人,打算怎么办?”
阿术揉了揉眼睛,有些哽咽:“叔叔死了,我想回撒马尔罕,回到父亲身边。来时的路,我们走了半年多……师父,撒马尔罕就在您去天竺的路上,能否带我回家?”
玄奘良久不语,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好,贫僧带你回家。”
阿术雀跃起来,脸上笑容绽开。玄奘也笑了:“阿术,你们曾路经伊吾,从此处到伊吾还有多远?你可记得来时的路?”
“记得,记得。”阿术连连道,“西行百余里,只需一日一夜便到伊吾。非但伊吾,我随叔叔一路东来,路经数十国,对每一国的地理、风俗、方言都熟稔无比。”
玄奘没想到自己竟然捡了个向导,异常高兴。两人不再耽搁,从湖里取了水,灌满了水囊。阿术又从商旅的行囊里取来胡饼和肉干,打了个大包裹,一并驮在瘦马背上。玄奘扶他上马,自己牵着马,两人相携西去。
再往西去,就离开了莫贺延碛的中心地带,沙漠减少,变成了荒凉的戈壁。风沙侵蚀下,戈壁滩上到处耸立着形貌怪异的石头,状如城堡、蘑菇,大风刮过,鬼啸声声。两人一路经过,身边传来咯嘣咯嘣的声响,有如鬼怪嚼食着尸骨,让人头皮发麻,狰狞的暗影投射在地面,就像在无数凝固的妖魔鬼怪的脚下穿行。
阿术神情紧张,骑在马上,还紧紧抓着玄奘的手臂。玄奘告诉他,此乃心魔,想教他念《心经》,阿术坚决不学。玄奘这才想起人家是拜火教徒,一时有些尴尬。阿术却咯咯笑了起来。
两人正在逗趣,忽然西北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阿术脸色一变:“师父,是不是盗匪又来了?”
玄奘听了听,摇头:“前后不过三骑,想来并非盗匪。”
话虽如此,玄奘还是提起了心,八百里莫贺延碛,自古以来就是生命的禁区,只有逐利成性的商旅才敢成群结队,冒险穿越。区区三骑,当然不会是商旅,而这里距离伊吾还远,巡哨的将士也不会进来,这几人进入莫贺延碛究竟是想干什么?
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沙中奔来三匹骏马,马上的三名骑士都穿着罩袍,脸上戴着面罩。这三人仿佛早有目标,径直奔了过来,但看见前方的玄奘和阿术,三人还是吃惊不小。
三人勒马绕着玄奘二人转了两圈,当先那人掀开身上的罩袍,露出一张清秀腼腆的面孔。玄奘不禁有些发怔,此人长相竟然是汉人,身上穿的服饰也与大唐仿佛。但阿术一见此人,身子却是一颤,露出惊悚之色。
玄奘此时的确狼狈,孤身穿过莫贺延碛,僧袍脏污不堪,头顶长出了寸许短发,脸上、身上到处是灰尘和血渍,皮肤因干燥和日晒裂出深深的伤口,甚至渗出了血珠。脚下的千层布鞋也烂得不成样子,三根脚趾露在了外面……但精神依然不减,眸子淡然如水,疲惫中透出一股从容。
那青年愕然半晌,才认出玄奘是个和尚,急忙朝玄奘合掌施礼:“原来是位法师!不知法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为何孤身在这莫贺延碛之中?”语言也与大唐一般无二。
玄奘急忙合十:“阿弥陀佛,贫僧玄奘,自大唐而来,前往天竺求佛。”
那青年猛然一惊,惊喜道:“原来您就是玄奘法师!神佛保佑,您……竟然独自穿越了莫贺延碛!”
他急忙跳下马来,跪倒在玄奘面前礼拜,行的竟然是五轮俱屈之礼。这是在天竺佛教影响下西域盛行的大礼,所谓五轮俱屈,就是双手、双膝、额头着地。这是九礼的第八等礼节,仅次于第九礼,五体投地。
其余两名骑士也纷纷下马跪拜。玄奘遇见这么尊贵的礼节,倒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按仪式,抚摸他的头顶,口中以经文祝愿他长生如意,然后迟疑道:“施主这是……”
那青年喜笑颜开地站起来:“法师有所不知,在下乃高昌国王的三子,姓麴,名智盛。前些日随二王兄出使伊吾国,就听往来于丝路的胡商讲过,法师欲西游天竺求法。当时我还与二王兄商议,是否要在伊吾多待几日等您抵达,没想到佛祖可怜,让我在这里遇见了法师。”
玄奘这才恍然,原来这麴智盛竟然是高昌国王的三儿子,怪不得相貌衣着与汉人一模一样。
这高昌国乃是西域诸国中的一个异数,它从国王到百姓,都是汉人,孤悬于西域诸胡之中数百年,虽然历经波折,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高昌最早是两汉时的屯戍区。当时汉朝在此地建设军事壁垒,且耕且守。因为“地势高敞,人庶昌盛”,便命名为高昌壁。东汉两晋时,内地丧乱,汉人逃避战火,纷纷逃往河西以至高昌一带。高昌日渐人口众多,汉人占有七成。五胡乱华时期,柔然攻高昌,立汉人阚伯周为高昌王,高昌从此建国。其后经过几百年的动荡,柔然、高车、西突厥这些强国先后登场,围绕高昌归属展开了几百年的争夺,但高昌国的政权一直掌握在汉人手中。
北魏景明三年,麴氏称王,至今已传了八代九王。麴智盛的父亲麴文泰,就是这一代的高昌王。高昌国处于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交会点,但高昌国始终以汉语作为官方语言,甚至从上一代高昌王麴伯雅开始,就在麴文泰的主持下进行了汉化改革,要求“弃夷狄之辫发衽服,行汉化”。结果麴伯雅和麴文泰父子俩受到高昌贵族的反扑,发动“义和政变”,父子俩狼狈逃走,直到六年后才平定叛乱,重掌国政。
“不知三王子此番进入莫贺延碛,所为何来?”玄奘问道。
麴智盛犹豫一番,沉声道:“我在伊吾国中,听到有商旅言道,沙漠中有一股胡商被盗匪截杀,不知真假,因此便带人来看看。不料竟巧遇了法师。”
玄奘叹了口气说:“此事不假,贫僧正好路过,那商旅一行六十余人,尽数被杀,惨不忍睹。”他指了指阿术,“这个孩子——”
阿术忽然笑了:“我叫阿术,乃是法师从长安带来的童仆,见过三王子。”
麴智盛看了阿术一眼,高昌国的胡人太多,他也不以为奇。但玄奘却猛然一惊,深深凝视着阿术,内心泛起了惊涛骇浪。这孩子,竟然要在麴智盛的面前掩盖自己的身份!
这是为何?玄奘不敢想下去。
麴智盛没发现玄奘的异样,一脸热忱:“既然法师证实此事,那我也不必再看了。不如这样,我且陪着法师前往伊吾,让我这两名随从先去现场守候,等到了伊吾,我将此事通报给伊吾王,让他派人妥善处理。法师觉得如何?”
“听凭三王子安排。”玄奘道。经过这番对答,玄奘也看得出来,这个麴智盛单纯热忱,性格淳朴,阿术的反应却让他心头堆积一团浓重的不祥之感。但此时又不是问话的场合,只好闷声不语。
麴智盛很高兴,招呼两名骑士腾出一匹马,让给玄奘骑。这里距离那片湖水不远,两名骑士就合乘一骑,远远地去了。麴智盛亲自为玄奘牵马坠镫,伺候他上马,自己当前带路,朝着伊吾而去。
玄奘与阿术随着麴智盛在莫贺延碛中行走一日,便抵达了伊吾城外,行人渐多,头顶天空湛蓝,道路两旁种植着胡杨与垂柳,红柳丛茂密无比,有如波涛般覆盖了荒凉的土地。夯土版筑的平房稀稀落落,分布在伊吾城外。伊吾是距离大唐最近的西域国家,也是西域著名的弹丸小国,全国只有七座城池,总人口不过两万,胡汉杂居。但伊吾是丝绸之路的重驿,胡商到达此地,下一站就进入了中原,因此这个小国颇为富裕。
到了城门口,就碰上了交通堵塞。西域诸国的城门一向狭窄,往往一个大队商旅经过,就会把城门堵得水泄不通,甚至会碰上两辆高车并排卡住、进退不得的事情。但这次明显不是商旅堵路,城门口空无一人,但不少胡商都躲避在城门外窃窃私语,旁边还有士兵维持秩序,不让后来的商旅经过。
麴智盛上前问一名胡商:“怎么回事?为何不让进城?”
那胡商见是名衣着考究的汉人,不敢无礼,恭敬道:“汉家少爷,似乎有贵人经过,故此戒严。”
“哦,难道是石万年要出城么?”麴智盛惊讶地问。
那名胡商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回答。因为石万年便是伊吾国王,这汉家少年竟然直呼伊吾王的名字!麴智盛却不以为意,事实上在高昌王的眼里,这么个小小的伊吾国几乎算得上自己的附庸。他乃是高昌王子,当然不必对伊吾王过于恭敬。
“法师,无须理会,您先请入城到馆舍休息,稍后我就去见伊吾王,与他一起来拜见您。”麴智盛朝玄奘笑道。
玄奘摇头:“贫僧乃一介远游僧人,如何能干扰国事?既然国中有事,贫僧等待便是。”
麴智盛只好守候在他身边,等待城中的贵人经过。就在这时,城内马蹄声急,闷雷般卷过街道,三十名骑士控着骏马,手持长矛,腰挎弯刀,背上还背着弓箭,风一般地从众人眼前奔过。
麴智盛一看这群骑士的服饰,顿时怔住了,失声道:“焉耆人?”
玄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晓得他为何如此激动。西游之前,玄奘曾经了解过西域诸国的信息,知道这焉耆国在高昌国的西南,也是一个崇佛的国度,但更具体的就不清楚了。莫说是他,只怕大唐朝廷对此时的西域情况也是两眼一抹黑。隋末战乱之后,西域与中原隔绝,至今三十年了,除了往来于丝路的胡商能带来些许异域讯息,大唐禁止百姓出境,朝廷情报来源极为有限。
却见这麴智盛呆呆地看着焉耆骑士,脸上露出潮红,激动难抑,忽然冲上去,拦住最后一名骑士,大声道:“龙骑士,且住了。”
那名骑士一勒战马,长矛一指麴智盛,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这时先前的几名骑士也纷纷兜了回来,长矛、弓箭一起对准了麴智盛。麴智盛笑容可掬,连连拱手:“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在下只想问一问,龙霜公主是否来了伊吾?”
玄奘莫名其妙,阿术扯了扯他,低声道:“焉耆王姓龙,焉耆骑士号称龙骑士。两国相邻,素来不睦,法师莫让他惹出事,咱们走不脱。”
玄奘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麴智盛果然便惹出了事,那名骑士大怒,挥起长矛抽了过来,怒骂道:“贼坯,你是何人?敢问我国公主的行止!”
麴智盛脸上笑呵呵的,毫不躲闪,任凭那长矛杆子抽在了身上,啪的一声,衣衫几乎裂开。麴智盛疼得脸上一抽搐,但仍恭敬不已,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只不过是敬慕公主,特来致上问候之意。”
那群骑士不禁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玄奘也不禁哑然。堂堂一个国家,几个寻常骑士出国,你见面便问候人家公主,这可不是找打么?
几个粗壮的骑士上前便想揍他。其中一名老成的骑士盯了他半天,见他衣衫华贵,又是汉人,便阻止了同袍动粗,喝问:“你是什么人?”
麴智盛拱手,脸上诚恳无比:“在下姓麴,名智盛,曾经见过公主一面。见几位兄台的装束像是宫廷近卫,因此才贸然相询。”
“麴智盛……”那名骑士盯着他犹疑半晌,问同伴,“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哦——”他忽然吃了一惊,脸上惊怒交集,“你便是那高昌国的三王子?”
“他自然便是那麴智盛!”远处马蹄声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回答道。
玄奘等人抬头望去,只见城门口奔来十余匹健马,都是清一色青春靓丽的胡女,尤其是当先一名少女,肤色白皙,腰肢柔软,修长的玉腿夹在马腹上,蓝色的眼眸下垂着一层轻纱,罩住了她的容颜。
她身穿白色丝质窄袖襦裙,外面罩着外翻绣花领子长袍,头上盘着玳瑁和宝石发髻,一条宽大的红色丝巾缠绕着头发,两端从背后垂下,在臀部打成繁复的结,垂至脚下。快马奔驰中,红色长带飘扬而起,别有韵味。
麴智盛早已经看呆了,张大了嘴巴,痴痴地凝视着她,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好半晌才喃喃地道:“霜月支,你来啦!我……真的好欢喜!”
“下流!”一名侍女当即变了脸色,一鞭抽了过来,啪的一声正抽在麴智盛脸上,顿时泛起了一道血痕,血珠滚滚而出。玄奘吓了一跳,连周围的龙骑士都是一惊,毕竟眼前这家伙可是高昌王子,被侍女抽了一鞭,可谓绝大的羞辱。
但麴智盛却笑眯眯的,从容无比,眼睛望着龙霜公主,双手朝着那侍女作揖:“是是,在下言语不周,姑娘打得好!”
这回连玄奘也看不下去了,低声道:“阿弥陀佛,三王子,可需要贫僧为你包扎?”
麴智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吃惊地问:“包扎?不,我为何要包扎?此鞭乃公主所赐,焉能损坏!也许数年之后,在下抚摸脸上鞭痕,想起公主风采,那何尝不是佛陀赐予的福祉?”
玄奘彻底无语了。
一旁的阿术低声道:“师父,这龙霜公主名叫霜月支,是焉耆国王龙突骑支的掌上明珠,权倾朝野,遥控国政。龙突骑支勇而无谋,喜好自夸,这位公主精于权谋,一手创设了焉耆国策,人称‘西域凤凰’。”
玄奘默默地点头,他当然看得出来麴智盛喜欢这位公主,简直铭心刻骨,然而看起来事情仿佛没有那么美好。
果然,龙霜公主嘲弄地盯着麴智盛,眼神里露出一丝玩味,忽然一笑:“三王子,可肯为我做一桩事?”
“肯!”麴智盛喜出望外,大声回答道,连声音都有些颤了,“公主让在下做什么?莫说一桩,就是百桩、千桩,在下也会不惜此身,誓死完成公主心愿。”
“没那么严重。”龙霜公主淡淡地道,“我来得匆忙,未带奴仆,可愿低跪为镫,引我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