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模型
养鸟事件是我父亲最后一次绚烂精彩的大爆发,是他雄伟幻想终极的反攻,父亲,这个不可救药的即兴表演家,这名想入非非的剑术冠军,面对贫乏、空洞的冬季所构筑的城垣和壕沟,他率先挺身抗击。直到今天,我才终于理解父亲孤独的英雄主义,他单枪匹马发动战争,企图打败使这座城镇窒息的、无边无际而又根深蒂固的空虚乏味。他孤立无援,得不到我们认可,这个乖僻的男人捍卫了已经失落的诗意理想。他是一爿奇妙无比的磨坊,无聊时日的糠麸倒入其漏斗之中,经过加工而大放异彩,馥郁芳香,极具东方韵味。但是,这位超自然魔术大师的恢宏戏法我们已司空见惯,往往将他魔幻国度的赐予视作理所应当,其实正是它将我等从枯燥日夜的昏昏欲睡中拯救出来。阿德拉轻率无知、唐突莽撞的破坏行径并没有招致训斥。相反,我们怀揣丝丝缕缕卑劣的喜悦、不光彩的满足感,认定父亲的放诞之举受到了遏制。尽管我们对这些行为欣赏备至,却忘恩负义地拒绝承担应尽的责任。或许这背叛里不乏对大赢家阿德拉的秘密崇拜,我们含混地赋予她某项使命,那份职守与更高秩序的权力相对应。父亲遭到众人出卖,于是从他荣耀一时的战场上撤离,丝毫不加以反抗。没有动刀动枪,他把昔日辉煌的领土交到敌人手中,自我放逐,退入走廊尽头的空屋子,在此与世隔绝。
我们已将他遗忘。
又一次,小镇哀伤的阴霾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们,黎明的幽暗地衣、黄昏的寄生真菌在所有窗户上疯长,并发育为漫漫冬夜的蓬松皮毛。房间的墙纸从前是多么欢畅而无拘无束,容纳过振翅鸟群那五光十色的飞翔,如今再度将自己封闭,逐渐发僵发硬,沉溺于单调死板的痛苦独白之中。
吊灯变黑,枯萎如起绒草和麝香蓟。此刻它们沮丧懊恼、烦躁不安地垂挂着,倘若有谁从房间的昏暗中摸索穿过,就会把它们的水晶玻璃坠子碰得叮啷叮啷直响。阿德拉徒劳地往灯臂上插满彩色蜡烛。无效的替代物,不过是煌煌灯火的昏黑记忆,而后者刚刚还让这片空中花园大放光华。哦,此处一度鸟语花香,那一丛丛吊灯结下了轻狂而美妙的果实,诸多幻象张开翅膀,从中飞出,仿佛从奇异绽裂的蛋糕中飞出,把空间切割成一张张魔术卡牌,再发散为五色斑驳的阵阵喝彩,不停向四周倾泻密集的天蓝、孔雀绿、鹦鹉绿碎片以及金属的火花,其飞翔和旋转的轨迹在空中勾绘出线条与缬纹,展开舞动的缤纷扇面,这些图形在它们划过之后很久都没有消失。即便是如今,璀璨光影的回声和潜质依然在灰暗深处蕴藏,但已无人再用笛音去洞穿、用钻头去探查那空气中密布的纹理。
好几个礼拜,奇特的睡意萦绕不散。
我们从不整理床铺,皱巴巴的被褥和沉甸甸梦寐到处乱堆,高耸如满载软垫的小船,正准备驶入漆黑一片、星光全无的威尼斯那潮湿而错综复杂的迷宫。寂静的拂晓时分,阿德拉为我们端来咖啡。借着黑漆漆的窗玻璃多次反射的烛光,我们在冰冷的房间里懒洋洋穿上衣服。清晨大伙忙忙碌碌,走来走去,不断有人翻箱倒柜。整套公寓内响彻阿德拉拖鞋啪嗒啪嗒的响声。店伙计点亮灯盏,从我母亲手中接过铺子正门的大钥匙,随即迈入浓厚、蜿蜒的黑暗。母亲在晨起的梳妆打扮上绝不马虎。蜡烛已烧至根部。阿德拉要么是藏身于偏僻的房间里,要么是去阁楼晾衣服。不管你喊多大声也休想把她叫来。刚刚燃起的炉火又阴暗又肮脏,在烟囱的咽喉处舔舐冷冰冰的闪亮煤炱。烛头熄灭,厅室阒黑。我们趴在饭桌上,脑袋周围是吃剩的早餐,衣衫不整地陷入昏睡。我们的面庞贴着黑暗毛茸茸的腹部,在它波浪般起伏的呼吸上航行,驶向一颗星辰也看不见的虚空。阿德拉收拾房间的响动把我们吵醒。母亲还未决定这一天穿什么。没等她梳好头发,店伙计们就该回来吃午饭了。笼罩集市广场的幽暗带着一缕淡金色烟雾。不一会儿,从那些阴惨惨的琥珀色与灰沉沉的蜜色之中,或许一个最美好的下午将初露华彩。但是愉快的瞬间转眼即逝。黎明的暗霾消散,白昼的喧嚣持续上涨,伸手便几乎可以摸到,却又一次回落,退化为一片虚乏的浓阴。我们纷纷在餐桌旁坐下。店伙计们搓着冻红的双手,内容贫乏的谈话顷刻间勾勒出完整的一天,一个灰暗、空洞的星期二,它既无传统,也无面目。然而,当一对并排摆放、首尾相衔的大冻鱼端上餐桌,形如黄道十二宫的图案,唯有此时,我等方从它们身上辨认出这一日的徽章,亦即无名星期二的历法标识。我们匆匆忙忙将其瓜分,并因为那一天恢复了自身的面貌而满怀喜悦。
店伙计的吃相正经八百,透着一股日历上标明的宗教庆典的庄严劲儿。胡椒味在房间内弥漫。他们一边用面包片揩拭菜碟上残留的冻鱼,一边寻思本周接下来的几日还有什么节庆。盘子里仅存鱼头,以及熬化的鱼眼,此刻,大伙觉得这一天已被征服,剩余的时光根本不足挂齿。
事实上,阿德拉发了恻隐之心,没有在下面的时间里大干特干。伴随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冷水的冲刷声,她精力充沛地忙到夕阳西坠,而母亲一直在沙发上沉睡。这时候,餐室已准备改换成夜间场景。女裁缝波尔达和宝琳娜,正在摆弄自己的制衣工具。她们扛起一位沉默不语、纹丝不动的女士走进房间,那是一个用草秆和帆布做成的女郎,脑袋用一颗黑色的球形木把手代替。但她很快在角落安顿下来,位于房门和火炉之间,这名女士转而变为此情此景中不声不响的家庭主妇。她直僵僵地站在自己的旮旯里,既不满又冷淡,默默监督姑娘们工作,对其辛劳与求宠之举横加挞伐,施以羞辱,而她俩跪在这位女士跟前,要用白色棉线将她身上的布片粗略连缀成一个整体。姑娘们耐心细致地伺候着紧闭双唇、无法取悦的偶像。这尊摩洛神怒火难平——大概只有女摩洛神才会如此——让两位姑娘一次又一次返工,她们身材苗条,颇似没有丝线缠绕、转动迅捷的木质纺轴,正以灵巧的动作操纵这堆绸缎和布匹。她俩的剪刀嗤嚓嗤嚓直响,在七彩斑斓的面料中飞舞;她俩的廉价漆皮靴踩动缝纫机的脚踏板,使之呼呼疾转。五颜六色的破布碎绒在姑娘们周围不断累积,犹如麦麸和谷壳在两只挑食浪费的鹦鹉周围抛撒。剪子咔吱一声打开,好像多彩禽鸟的长喙。
储藏室里,存放着未能成功举办的一次盛大假面舞会的道具,姑娘们在其间漫不经心地踩踏花花绿绿的布头,仿佛身处某个狂欢节残留的垃圾废料之中。两人抖落碎布,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冲镜子连连眨眼。她们并未将巧思和双手的魔力,运用于桌子上放置的那些乏味衣裙,而是想象自己把这堆数以千计的布片、这群欢快轻浮的碎屑抛向整座小镇,如同下一场梦幻般异彩纷呈的大雪。突然间,她俩感到热不可耐,便推开窗户,在孤独的烦躁中搜寻陌生的脸庞,渴望看见哪怕是一张无名氏的面孔贴在窗格上。鼓荡窗帘的冬夜寒风,吹拂着姑娘们灼热的脸颊。她俩脱去各自的露肩装,彼此满怀仇恨,互不退让,准备为那个也许会由黑乎乎的晚风吹进窗户的皮耶罗拳脚相向,哦!她们对现实世界的要求是少之又少!她们的内心无所不有,简直丰富得过头。哦,以锯末填充的皮耶罗对两位姑娘而言便已足够!他将道出她们长久等待的开场白,好让她们进入排演过多次的角色,倾吐早就积聚在嘴边的台词,如痴如狂而又充满甜蜜与可怕痛苦的台词,它们像是夜间兴冲冲阅读的爱情小说,令她俩的泪河淌过各自发烫的面颊。
某天晚上,趁阿德拉不在,父亲在公寓各处游荡,恰巧遇到这场无声无息的夜间降灵会。他提着一盏灯,在邻屋黑魆魆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被热火朝天的场景和姑娘们脸上的红晕迷得神魂颠倒,那是扑面粉、五彩纸巾与阿托品组成的田园牧歌,在飘荡不已的窗帘上呼吸的冬夜将它映衬得格外不凡,韵致深远。父亲戴上眼镜,凑近两位姑娘,环绕她们踱步,举灯把她们照亮。风从门外涌入房间,撩动帘布,年轻的女士扭动着屁股任人欣赏,瓷釉的光泽闪烁于她俩的眼睛里、吱吱响的漆皮鞋表面,同样也闪烁于她俩吊袜带的搭扣上,风吹起裙摆,使它们展露呈现。碎布如老鼠般窜过地板,朝黑屋子半开半掩的房门奔去,父亲仔细观察这两个喘息连连的姑娘,低声嘟哝道:“Genus avium……如果我没记错,是scansores或者是pistacci……奇妙啊,真奇妙啊。”
这次偶遇是此后一系列会面的开端,其间我父亲以非凡的人格魅力将两位年轻女士迷倒。他优雅而风趣的谈吐填补了她俩夜晚生活的空虚,作为回报,姑娘们允许他这个狂热的学者研究她们那苗条、艳俗之躯的构造。上述行为全数发生于他谈话的过程中间,既庄重又文雅,以缓冲针对她们身体各个可疑之处的最为大胆的探查。父亲脱去宝琳娜的长筒袜,用全神贯注的目光研究她膝关节紧凑、高贵的结构,并说道:“你们女性的存在形式是多么令人陶醉、多么妙不可言啊。美丽和单纯,正是你们生命的主题。然而,亲爱的女士,你们完成自身使命的手法又是何等娴熟,何等精巧。如果抛开对造物主的敬意,讲几句关于创造问题的玩笑话,我会大声疾呼:‘少一点儿内容,多一点儿形式!’哦,丢掉些内容,将大大减轻世界的负担!造物主阁下,请别那么野心勃勃,别那么好大喜功,如此一来世界会更加完美!”父亲大喊大叫,动手将宝琳娜白皙的小腿从长筒袜的束缚下解放出来。恰好此时,阿德拉托着一个茶盘,在餐室敞开的大门外现身。这是她们的龙争虎斗发端以来,两股敌对势力的首度遭遇。而我们作为旁观者,那一刻无不胆战心惊。看到一个已饱经折磨的男人要蒙受更多羞辱,我们深感难过。父亲很是窘迫,由跪姿改为站立,脸上的红晕一波接一波漾开,并因惶愧而越发深黯。但我们意外发现,阿德拉应付这样的局面简直如鱼得水。她笑眯眯地走向我父亲,轻轻弹了一下他鼻子。此举让波尔达和宝琳娜忍俊不禁,她俩连连拍手顿足,从两边各自挽起父亲的胳膊,绕着桌子跳舞。于是乎,多亏姑娘们善解人意,紧张冲突的萌芽才在相安无事的愉快氛围中烟消云散。
那个初冬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由于稚嫩纯真的听众魅力四射,父亲大受鼓舞,开启了他极富趣味、异想天开的讲座。
应当注意到,所有事物一旦与这个殊不寻常的男人扯上关系,就将退回它们所谓的存在根系之中,重建自己的外观,直抵其形而上的内核。它们返本归源,仅仅是为了在某个时刻破茧重出,撞入那些令人生疑、危机四伏、模棱两可的领域,我把它们简称为“伟大异端的领域”。我们的异教首脑如同一位催眠师,穿行于事物之间,以自己危险的魔力感染它们,诱惑它们。我是否可以认为,宝琳娜是父亲的牺牲品?这些日子里,她尊他为导师,变成他那套学说的女门徒以及他所做实验的人体模型。
在此我将十分谨慎,避免造谣生事,来阐释那阵子占据了父亲的心灵、主导他言行长达数月之久的异端理论。
论人体模型(或创世书的第二卷)
“造物主,”父亲说,“并不能垄断造物权。创造是全体生灵的特权。物质可以无穷衍化,生命力源源不竭,同时又具有一份迷人的魅力,引诱我们投身于创造。在物质的深处,朦朦胧胧的微笑已经萌发,张力逐渐累积,试图凝聚为形体结构。无限可能性的涟漪生成了所有物质,并以低弱的战栗贯穿它们。在等待赐予其生命的灵魂之呼吸时,物质始终泛涌不休,为了诱惑你我而呈现上千种丰润、柔软的甜美,那无不是它们在自身盲昧的梦幻中凭空想象的产物。
“物质丧失了主动,随波逐流,以阴柔的方式臣服屈从,在一切冲动面前俯首帖耳,形成一片法外之地,向林林总总的骗子和三脚猫敞开大门,这是一个滥用权力的领域,一个造物主肆意操纵的可疑领域。在宇宙的所有实体之中,物质最为消极也最是无助。人人都可以揉捏它,塑造它,使之驯服依顺。任何企图将物质整合的做法,注定难以持续,破绽百出,很容易推翻瓦解。把生命精简为另一种新样态,这并非什么过错。杀人不是罪恶。通常,针对某些顽固僵化、趣味全无的存在形式,施以暴力是非常必要的。为了展开一项激动人心、意义重大的实验,它甚至值得大加褒扬。这便是给虐待狂书写全新辩护词的起点。”
父亲没完没了地赞美物质,那非凡无比的元素。“死亡的物质根本不存在,”他教导我们,“所谓寂灭仅仅是一道表象,其身后隐藏着未知的生命形式。这些生命形式的属类无限繁多,它们的色彩及细微差异也无法穷尽。造物主所掌握的创造秘诀深具价值,充满妙趣。他借以缔造了众多可自我衍生的物种。没人知道此类秘诀能否重见天日。不过,这已无必要,因为即使经典的造物之术今后不再流传,我们仍可以运用那些非正当的手段——无数离经叛道、世所不容的手段。”
越是从宇宙进化论的一般原理逼近他个人兴趣的狭窄领域,父亲越是压低嗓门,声音演变成渗透一切的耳语,而他发言的内容也越来越深奥、复杂,结论更是迷失于越来越可疑越来越危险的地带。父亲的手势看上去如此神秘庄严。他一只眼半开半闭,两根手指抵住额头,狡诈的目光很是骇人。他老奸巨猾的表情使听众莫名惊恐,他玩世不恭的脸相把她们内心最私密、最隐秘之处攻破,抵达最幽深的角落,再将她们顶到墙上,用他挖苦逗乐的手指给她们挠痒痒,直到她们心领神会,大笑不止,这是认赌服输、妥协让步的笑声,是最终弃械投降的信号。
姑娘们坐着一动不动,煤油灯黑烟袅袅,缝纫机的针尖下,料子已滑落多时,而空转的机器兀自嘎哒嘎哒作响,缝缀着窗外那卷冬夜布匹所展开的、星光全无的黑色料子。
“我们在造物主无比完美的恐怖阴影下生活太长时间了,”父亲说,“他完美的劳作旷日持久,让我们自身的创造力陷于瘫痪。我们无意同他一争高下。我们的抱负很难与之匹敌。我们的愿望仅仅是,在自己较低的层次上成为创造者,我们渴望为自己创造,我们渴望创造的喜悦,一言以蔽之,我们渴望造物之能。”我不知道父亲是以什么人的名义宣告上述公理,也不知道是哪些团体,哪些公会、派别或者组织跟他结成同盟,使他这番话如此振聋发聩。至于我们,与任何创造的雄心都相去甚远。
然而,此刻父亲已经在规划第二次创世的大计,新一代物种的图卷将公开与现时唱对台戏。“我们的目标,”他说,“绝非年寿绵长、永存不灭的生灵。我们的创造物不是大部头浪漫故事的主人公。他们的表演短暂、简洁,他们的个性无须深远谋划。为了一个手势或一个词,我们往往煞费周章,赋予它们转瞬即逝的生命。老实说,我们并不指望自己的作品有多么耐用多么可靠,这些东西是临时性的,似乎仅适用于特定场合。例如,倘若我们想创造人类,我们不妨只为他准备半张脸、一只手和一条腿,换言之,他们的角色需要什么,我们便提供什么。操心不必亮相的另一条腿,那是杞人忧天。他们的背面可以用帆布拼凑,也可以用石灰刷白。我们凭这样一条骄傲的座右铭宣示自己的愿望:每一个动作,不同的演员。哪怕是为了一句话,为了一举手一投足,我们也应该创造另一个活生生的角色。这就是我们的格调,这就是以我们的喜好为归依的世界。造物主倾心于精致、完美而复杂的材料,我们则优先选择废旧垃圾。世人如痴如狂,迷恋那些个低劣、廉价、庸俗的物料。你们是否明白,”父亲问道,“这一癖好的深刻含义,这份关于彩屑、纸浆、油漆,以及絮团和锯末的激情?那正是,”父亲苦笑着说,“我们对此类事物的钟爱之心,只因为它们毛茸茸、松蓬蓬的特质,以及它们举世无双的神秘一致性。造物主,这位卓越的大师和艺术家,使之隐形匿迹,消失于生活的假象当中。而世人恰好相反,喜欢物质粗粝不堪,喜欢它迟钝、丑陋、野性难驯。我们偏爱从每一个姿势、每一个动作的背后看到它的艰辛、它的惰性,以及它熊一般甜蜜的笨拙。”
几位姑娘呆呆坐着,眼睛木然无神。她们的脸蛋拉长,听得满头雾水,面颊泛红,这一刻,很难说她们究竟是属于第一代造物还是第二代造物。
“总而言之,”父亲作结道,“我们要参照人体模型的形象和样式,再一次创造人类。”
在此,为准确起见,本人必须讲述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它发生于演说过程中,我觉得无关紧要。在一系列事件里,它既难以理解,又荒谬绝伦,也许可视为某一类无意识残留,没有前因后果,仅仅是一种物体的特殊恶意转移至精神层面。建议读者将它忽略,像我风轻云淡的描述一样将它忽略。事情的原委如下:
当父亲在说“人体模型”这个词儿时,阿德拉看了看腕上的手镯表,并与波尔达交换眼色。她拖拽自己的椅子,往前挪动少许,又撩起裙摆,慢慢伸出一条黑丝袜包裹的美腿,足尖绷紧,犹如一颗蛇头。
阿德拉保持这一坐姿直到演讲告终,她身体挺拔,大而闪亮的双眸浸润在阿托品的湛蓝之中,波尔达和宝琳娜位于她两侧。三个姑娘都瞪圆了眼睛望着我父亲。他连连咳嗽,陷入沉默,又弯下腰,突然满面通红。转瞬间,他脸上原本极其活跃、生动的线条已然发僵,换了一副卑下谦恭的表情。
他,灵感澎湃的异端首领,刚刚从欣喜若狂的风暴中出探头来,便陡然退缩,跌落坍塌。或许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此人僵坐不动,脸色深红,双目低垂。波尔达走到他身旁,俯下身子,在他背上轻轻拍打,温柔地劝慰他说:“雅各布,快醒醒。雅各布,听话。雅各布,可别想不开。求你了……雅各布,雅各布……”阿德拉向前探伸的拖鞋轻轻摇晃,蛇信般闪闪发光。父亲缓缓站起,没抬眼皮,像个机器人似的迈了几步,随即双膝跪地。煤油灯在宁谧中咝咝作响,耐人寻味的眼神在墙纸的复杂图纹间来回乱窜,毒舌的低语到处抛投,犹如蜿蜒曲折的思绪……
论人体模型(续篇)
第二天晚上,父亲怀揣焕然一新的热情,重拾他那晦涩、复杂的主题。他横斜交错的皱纹时而展开时而折叠,深含微妙的狡诈。每一个螺旋中都隐藏着冷嘲热讽的弹丸。但是有时候,灵感会把他满脸的褶子撑开,它们不断生长,伴随巨大的、转动的恐惧,以沉默之洄漩遁入冬夜深处。“女士们,蜡像,”他开始发表演说,“乃是饱经苦难、粗制滥造的人偶,但即便如此,要注意,切莫掉以轻心。物质可不知道怎样开玩笑。它始终满含悲怆的庄严。难道有谁真那么大胆,竟认为他可以戏弄物质,为了打趣才赋予它形状,而这个玩笑并不会扎下根来,并不会深深蚀入它内部,如同运数和天命?你们能否想象那份苦楚,那番沉默的受难,那种幽禁之痛?惨遭物质束缚的傀儡不晓得自己的意义何在,不晓得为什么非要忍受这蛮横强加的戏仿形态。你们能否理解表情、外形和容貌的冲击力?铁腕的专政猛烈施展于毫无防备的木块上,以自己凶狂、残暴的灵魂将其统治。你一旦为某个稻草和帆布制成的脑袋安上愤怒的脸相,就把它永远丢给了那团愤怒、那道痉挛、那阵紧张,锁入了无路可逃的盲目憎恨之中。大伙耻笑这拙劣的模仿游戏。哭泣吧,诸位女士,为你们各人的命运!尤其是看到横遭禁锢、压迫的物质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因何存在,更不知道它长久维系的姿势最终会怎样收场。
“民众大笑不止。你是否明白这笑声所包含的可怕施虐欲,以及造物主令人痴狂的冷酷残忍?毕竟,我们应该为自己的命运垂泪饮泣,当我们目睹那困苦的物质、蒙难的物质受到极度不公正的对待。女士们,骇人的痛苦由此流出,它们属于所有小丑似的魔像,属于一脸滑稽怪相的愁惨人偶。
“这位是无政府主义者卢切尼,刺杀伊丽莎白皇后的凶手。这位是德拉加,邪恶、病态的塞尔维亚王后。而这位是一个卓越的青年,家族的希望和骄傲,毁于可悲的手淫恶习。哦,那些姓名、样貌是何其讽刺!
“这尊丑陋的复制品身上,能否找到德拉加王后的任何特征,即便是她本人最遥远的影子?相似之处使我们颇感安慰,连同那外表、名字,都让人觉得无须再追问,这可怜的家伙究竟是谁。然而,女士们,她必定是某一个人,某个无名无姓之辈,某个心怀怨恨的危险分子,在她沉闷的生活中从不知德拉加王后是何方神圣……
“囚禁蜡像的集市货棚,夜间会传出恐怖的嗥吼,你们有没有听过?那些木质或瓷质的玩偶,它们用拳头敲击牢笼的阴郁大合唱,你们有没有听过?”
父亲召唤自黑暗深渊的恐怖,让他自己的脸庞极为激动不安,随之形成一个皱纹的旋涡、一个不断扩展的深坑,其底部一只毒辣的先知之眼正熊熊燃烧。他怪异的胡须根根倒竖,东一簇西一簇的毛发从肉瘤、黑痣和鼻孔中往外直戳。他木僵僵地挺立不动,双眼如炽,因内心激荡而浑身颤抖,好像一台运转受阻、陷于停顿的机器。
阿德拉起身离座,要求我们别理睬即将发生的事情。然后,她两手叉腰,大步走向父亲,以坚决果敢的派头,不容置疑地下达指令……
* * *
姑娘们坐得直挺挺的,目光低垂,出奇地呆滞麻木……
论人体模型(终篇)
此后的某天晚上,父亲继续演说如下:
“我谈论人体模型,既无关乎化身的错误理解,也无关乎可悲的滑稽模仿,女士们,与这些个粗俗、低劣、放纵无度的产物统统不搭边。我在思考其他问题。”
这时,父亲开始在听众眼前描绘一幅他以梦幻为我们建构的无生命起源画卷,那是一个世代的半有机生灵、伪植物和伪动物,是物质发酵的神奇果实。
上述物种看起来很像生命体,诸如脊椎动物、甲壳动物和节肢动物,但外表很容易误导你我。实际上,它们并无固定形态、内脏组织,仅仅是些胚胎,其中的物质有仿拟倾向,有记忆力,根据习惯来复制从前已接纳的模式。生命形态总体上并非无限,而某些花样在各个物种层面会持续再现。
这类活跃的创造物——对刺激很敏感,却远非真正的生命——或许可以通过将某些复杂的胶体浸入食盐溶液来获取。几天后,这些胶体便逐渐成形,将它们的原质转化为独特的结构,使人联想到低等生物。
以此方法创造的活体,可观察到呼吸和新陈代谢,但化学分析显示,它们不含一丝一毫蛋白质或者碳水化合物。
然而,与特定环境下不时出现的某些千姿百态、辉煌灿烂的伪动物、伪植物相比较,以上原始形式根本算不得什么。旧公寓正是这样一种环境,它们沉浸于四处弥漫的许多生命和事件当中,破败凋敝的氛围里富含人类幻想的特殊成分,颓垣断壁间尽是回忆、怀念和空虚无聊的腐殖质。在此等土壤上,伪植物萌发迅速,但好景不长,它们如寄生虫般蓬勃繁衍,朝荣暮落,孕育短暂易逝的几个世代,突兀而绚烂地绽放,转眼又枯萎凋零。
这种公寓的壁纸一定老旧至极,久已厌烦在所有抑扬顿挫的韵律间连续不断地迁徙移居。难怪它们会坠入遥远、险恶的荒野白日梦之中。家具的内核、实质大概早就松松垮垮并且腐朽变质了,不可能抵抗邪恶的诱惑:于是,在那沉疴难愈、疲惫不堪、横暴野蛮的土地上,如梦似幻而又璀璨多彩的霉菌竞相绽放,好像美丽的斑疹。
“诸位女士,你们知道,”父亲说,“在老公寓里,往往有一些被遗忘的套房。它们一连几个月无人问津,因为缺乏照管而枯败于陈旧的四壁之间,孤立隔绝,墙上覆满苔藓,随即永远在我们的记忆中湮灭,渐渐消失。不少从后部楼梯通往这些屋子的门扉,住户很可能长时间视而不见,于是它们伸展根须,化为墙体的一部分,所有痕迹都融入了裂缝与断纹组成的美妙图案。
“有一次,”父亲说,“深冬的某天清晨,我走进一条已近乎忘记的廊道,好几个月没去过了,那些房间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
“所有的地板裂痕、所有的檐头以及侧墙,无不生长着细嫩的枝条,并以树叶闪闪发亮的掐丝花边来填满灰蒙蒙的空间,这片温室丛林里,处处是低语和浮光,不停摇曳晃动,形成一个虚假而幸福的春天。床榻周围,多臂吊灯下面,柔弱的树木沿衣柜生根发芽,在高处绽放它们的明亮树冠与剔透叶子的喷泉,并延伸至屋顶的彩绘天空,不断喷洒绿色精华。雪白和粉红的硕大花朵在树叶间飞快盛开,在我眼前破苞吐蕊,呈现它们粉色的琼浆,向四周泼溅,随后花瓣纷纷凋落,迅速衰败。
“我很高兴,”父亲说,“遇上这场意外的花事,屋内充斥着闪烁的沙沙声和轻柔的低吟,仿佛五颜六色的纸屑拂过纤细的树枝。
“我看到空气在颤动,如同灵光浓郁的发酵剂催生了这个短促的花期,使之显现于世间。绚丽的夹竹桃接连绽放、凋谢,满屋尽是纷纷扬扬的粉红色巨大花簇,就像一场罕见、懒散的暴风雪。
“夜色降临前,”父亲总结道,“繁花似锦的盛况已不见一星半点痕迹。这虚无缥缈的蜃景仅仅是一个骗局,是一场物质的古怪戏仿,伪装成活生生的模样。”
那天父亲活跃得非同以往。他目光狡黠,双眼满含嘲讽之意,不停向外喷射激情和幽默感。突然间,他神情转为严肃,再一次开始审视物质所展示的无限多变、包罗万象的形态和色调。他痴迷于那些边缘的、可疑的、问题缠身的形式,例如通灵介质、伪物质,以及大脑僵硬的挥发质,某种情况下,它们会从沉睡者的嘴巴往外逸出,落到台子上,又如飘浮的细小纤维,弥散至整个房间,化为处于肉体和灵魂边界的星辰面粉团。
“有谁知道,”父亲说,“究竟存在多少种痛苦的、残缺的、支离破碎的生命形式?诸如匆忙间人工钉成的衣柜和桌子这类东拼西凑的生命、用木材制作的十字架,是人类残忍发明的沉默殉道者。彼此陌生、互相敌视的树木,被可怕的手段接合到一起,构成了单一而不幸的个体。
“在我们熟悉的旧衣橱那刷上油漆的木痕中,在它们的脉络和纹理中,包含着多少古老、充满智慧的苦难?谁能从它们之中辨认出受过打磨和抛光而面目全非的往昔容貌、微笑,以及眼神!”
父亲讲这番话时,脸上不断涌现沉思的道道褶子,很像旧桌板表面的木疖木纹,所有记忆均已刨去。那一刻,我们生怕父亲陷入某种僵死状态,他偶尔会发作一回,难以自拔,所幸他很快魂魄归位,清醒过来,并继续说道:
“远古的神秘部族用香料处理尸体,防止腐烂。他们房屋的墙壁上镶满了死者的躯干和面孔。父亲杵在客厅,已改造成木乃伊,他去世的妻子则经过一番鞣制,搁在饭桌底下当脚垫。我认识一位船长,他把情妇谋杀后,交给马来亚入殓师做成枝形吊灯,装在自己的舱室内。她脑袋上顶着一副巨硕的鹿角。
“寂静的船舱里,这颗头颅悬垂于鹿角的枝杈间,几乎碰到天花板,它缓缓抬起眼睫,张开的嘴唇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闪光唾液,连续迸发无声的低语。这份宁谧之中,头足纲动物、海龟和巨大的螃蟹如烛台般挂在屋梁上,不停摆划它们的腿脚,爬啊爬啊,却始终原地不动……”
父亲忽然一脸哀戚,忧心忡忡,思绪不知游荡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话锋又转向了新事例: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们,”他低声说,“我的亲弟弟,因长年恶疾难愈,逐渐变成了一卷橡皮管,而我那可怜的表妹一天到晚把他放在垫子上,为这个倒霉鬼没完没了地哼唱冬夜摇篮曲。还有比一个人变成一根用于灌肠的橡皮管更悲惨的事情吗?他父母会多么失落,多么惊惶无措啊。他们在那个前程大好的年轻人身上寄托了所有希望,这下子统统土崩瓦解!然而,即使是遭遇如此变故,我可怜的表妹仍对他深爱不渝。”
“啊!我顶不住了……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波尔达靠在椅背上呻吟道,“阿德拉,让他闭嘴。”
姑娘们站起来。阿德拉走向父亲,伸出手指,做了个挠痒痒的动作。父亲大为窘迫,立即一声不吭,连连倒退,惊恐地躲避阿德拉晃来晃去的指头。她不依不饶,恶毒地冲他摆动手指,不停追逐他,直到将他赶出房间。宝琳娜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她与波尔达肩膀相抵,四目相望,双双展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