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科普兰医生跟辛格先生谈过很多次。他很聪明,真的不像其他白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能理解真实而强烈的使命,别的白人则不能。他聆听时,脸上不仅如犹太人般,有某种温柔的神色,也具备那个被压抑民族的理解力。有一次,他带辛格先生一起巡诊,领着他穿过寒冷狭窄,满是尘土、疾病和炸肥肉味儿的走廊。他向他展示了一场成功的面部植皮手术,那是个被严重烧伤的女人。他替一个患梅毒的孩子治疗,指给辛格先生看那孩子掌心皮疹的鳞屑、呆滞浑浊的眼球表面以及歪斜的上门牙。他们拜访两居室的棚屋。这样的棚屋,每一间都挤了十二到十四个人。其中的一个房间,炉子里燃着橘色的火焰,一个患了肺炎的老人喘不过气,他们却无能为力。辛格先生走在他身后,什么都理解。辛格先生还会给孩子们五分镍币。因为沉默又有礼,他并没有像别的来访者一样,打扰到病人。
天气很冷,变幻无常。镇上爆发流感,科普兰医生没日没夜地忙着。他驾着自己那辆已经开了九年的高大道奇车,穿过镇上的黑人区。他拉起车窗上的鱼胶窗帘,抵御大风,脖子上则紧紧地围了条灰色羊毛围巾。这段时间,虽然没有见波希娅、威廉和海波伊,他却经常想起他们。有次出门后,波希娅来看他,留了张字条,借走半袋玉米粉。
有天晚上,他实在累坏了。尽管仍有好几场出诊,他还是喝完热牛奶就上床睡觉了。他觉得冷,还发着烧,所以一开始根本睡不着。然后,似乎刚要睡着,却传来一个声音。他疲惫地爬起来打开前门,身上仍穿着法兰绒长睡衣。是波希娅。
“主耶稣救助我们,爸爸!”她说。
科普兰医生从腰部拉紧睡衣,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他伸手捂住喉咙,看着她,等待着。
“是威利。真是个坏小子,又惹了大麻烦。我们得想办法做点什么。”
科普兰医生步伐僵硬地穿过走廊。他在卧室停了下来,找出浴袍、围巾和拖鞋,回到厨房。波希娅在那儿等他。厨房里很冷,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好吧,他干什么啦?出什么事了?”
“等等,让我整理一下思路,想明白,才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他揉皱壁炉上的几张报纸,捡起几根引火木柴。
“我来生火吧,”波希娅说,“你就坐在桌边,等炉子烧热,我们就弄杯咖啡喝。这样的话,或许一切看起来就没那么糟了。”
“没咖啡了。我昨天把剩下的都喝光了。”
他说这话时,波希娅已经哭了起来。她野蛮地把报纸和木柴塞进炉子,颤抖着手把它们点燃。“事情是这样的,”她说,“今天晚上,威利和海波伊四处闲逛,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一直觉得应该让威利和海波伊跟我寸步不离,你知道这种感觉的,对吧?唉,我要是也去了,估计就不会遇到那样的麻烦啦。可我去教堂参加妇女聚会了。结果,这两个小子就不安分啦,竟然去了里芭夫人的‘甜蜜喜悦宫’。爸爸,那肯定是个又坏又邪恶的地方。他们找到一个卖彩票的男人——但他们也找到几个趾高气扬、搔首弄姿,就爱挑拨离间的黑人姑娘。她们那儿挂着红绸缎窗帘和……”
“女儿,”科普兰医生烦躁地喊道,两手按在脑侧,“我知道那地方,说重点。”
“洛夫·琼斯也在那儿。而且,她就是个很坏的黑人姑娘。威利喝了酒,围着她跳西迷舞,可跳着跳着,就跟人打起来了。为了洛夫,他跟一个叫琼巴格的小子大打出手。两人徒手搏斗了一会儿,琼巴格就掏出了刀。威利没有刀,于是大喊大叫着,在厅里四处乱跑。然后,海波伊替威利找来一把剃刀。有了助力,他差点儿把琼巴格的脑袋割下来。”
科普兰医生把围巾裹得更紧了些,“他死了吗?”
“那小子太坏了,才死不了。他在医院,但就快出院了。用不了多久,又要开始惹麻烦。”
“威廉呢?”
“警察来了,用囚车把他送进了拘留所。他还关在那儿。”
“他受伤了吗?”
“噢,伤了一只眼,屁股被砍掉一块肉。但他并不介意。我无法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跟那个洛夫厮混在一起。她至少比我黑十倍,是我见过最丑的黑人姑娘。她走起路来,就跟两腿间夹了枚鸡蛋,生怕打碎似的。而且,她还脏得很。威利却为她干下这么件漂亮事。”
科普兰医生俯身凑向炉子,叹了口气,接着咳嗽起来,脸也跟着变僵硬了。他用纸巾捂住嘴。纸巾溅上点点血迹。他黝黑的脸有些发青。
“海波伊当然立马跑来,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知道,海波伊跟那些坏女孩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只是去陪威利。他太为威利难过,自那之后,一直坐在拘留所前的路边。”泪水滑过波希娅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颊,“你知道我们三人一直以来是怎样的。我们有自己的计划,之前一直没出什么差错,甚至没为钱的事发过愁。海波伊付房租,我买食物,威利负责周六晚上的开销。我们就像三胞胎。”
天终于亮了。棉纺厂的哨音响起,第一场交班开始。太阳出来了,照亮了挂在炉子上方墙面的干净炖锅。他们坐了很长时间。波希娅不停地拽耳环,拽得耳垂火辣辣地疼,变成了紫红色。科普兰医生用手捧着脑袋。
“我觉得,”波希娅终于开口了,“要是能多找些白人写信替威利求情,或许能有点儿用。我已经见过布兰农先生,他完全按照我说的写了。那事发生后,他跟平常一样,还在咖啡馆。所以我直接进去,把事情跟他解释了一遍,就带着信回家了。为了避免弄丢或弄脏,我还把信夹在《圣经》里呢。”
“信上怎么说?”
“布兰农先生就是按我说的写的。信上说威利已经替布兰农先生工作了三年,是个优秀正直、在此之前从未惹过麻烦的黑小子。信上还说,他有很多机会偷咖啡馆里的东西,他要是跟别的黑小子一样,那些东西早就……”
“哼!”科普兰医生说,“这些话屁用都没有。”
“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威利还在拘留所。就算今晚做过错事,他也是乖孩子,是我的威利啊!我们不能这么干坐着。”
“我们只能干坐着,没有别的办法。”
“好吧,我做不到。”
波希娅站起身,心烦意乱地环顾四周,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接着,她突然朝前门走去。
“等等。”科普兰医生说,“你现在要上哪儿去?”
“我要去工作。我一定要保住工作。我得待在凯利太太那儿,拿到每周的工资。”
“我想去一趟拘留所。”科普兰医生说,“或许,我可以见到威廉。”
“上班路上,我会顺道去一趟。而且,我也得叫海波伊去上班。不然,他很有可能一上午都坐在那儿,为威利伤心。”
科普兰医生飞快地换好衣服,在走廊追上波希娅。两人一同出门,走进湛蓝凉爽的秋日清晨。拘留所的人对他们很粗鲁,两人几乎什么也没问出来。随后,科普兰医生找到之前打过交道的一位律师,向他咨询了一会儿。接下来的几天漫长而焦虑。三周后,威廉的案子开庭,法庭宣判他犯下持致命武器伤人罪,处以九个月苦役,立刻送往本州北部的一所监狱服刑。
即便现在,他心中仍有强烈的使命感,却没有时间去思考它了。他走访了一座又一座房子,没完没了地工作着。每天一大早,他便开车出门。夜里十一点,仍有病人到办公室找他。呼吸了室外秋天冷冽的空气后,回到闷热的室内,污浊的空气就会让他咳嗽不止。走廊的长凳上总是坐满耐心候诊的黑人。病人们都在等他为自己看病。有时,甚至前门廊和他的卧室,也会挤满人。工作了一整天,他还常常忙到大半夜,有时累得恨不能躺在地板上,捶着拳头放声大哭。要是能休息,他或许还能好起来。他有肺结核,每天量四次体温,每个月拍一次X光片。然而,他无法休息。因为还有一件比疲惫更重要的事——强烈又真实的使命感。
他时刻都惦记着这种使命感,只有连续工作了一整个日夜,脑中一片空白时,才会暂时将其忘记。随即,他又会记起,于是再次坐立不安、充满热望地开始新的工作。不过,词语常常卡在喉咙里。如今,他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不再像以前那般洪亮。那些黑人病患都是他的同胞,他还是会奋力将那些话说给他们听。
他常常跟辛格先生谈话,跟他说化学和宇宙之谜、说精子是多么微小、说成熟卵子的分裂。他也会说起比卵子分裂复杂百万倍的细胞分裂,说起生命这般复杂,死亡却如此简单。此外,他还会跟他聊种族问题。
“我的同胞从大平原和幽暗的绿色丛林被带到这儿来,”有一次,他对辛格先生说,“戴上锁链、前往海岸的漫长旅途中,他们成千上万地死去。只有强壮的人活了下来。被污秽恶臭的船送往这里的途中,仍戴着枷锁的他们又会死掉一批。只有意志坚强、身体健壮的黑人才能活下来。经过殴打、囚禁和上市贩卖,这些人中身体最差的那部分又死了。最后,挺过艰难岁月,我那些最强壮的同胞才终于站在这片土地上,生儿育女,世代繁衍。”
“我过来借点儿东西,顺便请你帮个忙。”波希娅说。
她穿过走廊,站在门口对科普兰医生说出这句话时,后者正独自待在厨房里。威廉已被送走两个星期。波希娅变了:头发不再像往常一样搽好发油,梳得一丝不苟。她眼睛充血,仿佛喝了烈酒一般。双颊凹陷,蜜色的脸庞满是哀伤。如今的她,真是像极了妈妈。
“你那些漂亮的白盘子和白杯子还在吧?”
“你拿走吧,不用还了。”
“不,我只想借用。另外,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什么事?”科普兰医生问。
波希娅面对爸爸,在桌边坐下。“我想,我最好还是先解释一下。昨天,我收到外公的消息,说他们明天都要来,还要跟我们过一夜,周日下午才走。当然,他们都很担心威利。外公觉得,我们大家应该聚一聚。他说得对。我也很想再见见那些亲戚。威利走后,我一直都很想家。”
“除了盘子,其他你觉得有用的东西,也可以拿走,”科普兰医生说,“但是女儿,挺起胸膛来,你的姿态太难看了。”
“这将是一次真正的重聚。你知道的,二十年来,外公还是第一次到镇上过夜。他这辈子只有两次没在家过夜。晚上,他总要起夜喝水,还要确保孩子们都盖好被子,一切安好。我有点担心,外公来了后能不能住得舒服。”
“我这儿的东西,你觉得有用的,都可以……”
“自然是李·杰克逊[21]拉他们来,”波希娅说,“那样的话,他们要花一整天才能到这儿。到时候多半都快吃晚饭了吧。当然,外公一向对李·杰克逊很有耐心,绝对不会催它。”
“天哪!那头老骡子还活着?它应该整整十八岁了吧。”
“不止呢。迄今为止,外公已经用它干了二十年活。养了这头骡子这么久,他总是说李·杰克逊都跟亲人一样了。他爱它、理解它,把它当自己的亲外孙呢。我从没见过谁能像外公一样,那么理解动物的想法。他跟所有生物都很亲近。”
“对一头骡子来说,二十年的工龄也够长了。”
“的确,现在李·杰克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外公肯定会好好照顾它。在烈日下干活时,李·杰克逊也会像外公一样,戴着大草帽。外公在它的帽子上剪了两个洞,好让耳朵露出来。那顶骡子草帽真够滑稽的,但犁地时若没戴帽子,李·杰克逊可是一步都不会走。”
科普兰医生从架子上取下白瓷盘,用报纸包好。“要给所有人准备饭菜,你家的罐子和锅够用吗?”
“这些东西我有很多,”波希娅说,“我不打算做特别麻烦的菜,外公一向周到,自己就是个‘体贴先生’,每次一家人去哪儿吃饭,他都会自备一些东西。我只需要准备足够的玉米粉、卷心菜和两磅上好鲻鱼就行了。”
“听起来不错。”
波希娅的黄色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一个惊喜,巴迪和汉密尔顿也要来。巴迪刚从莫拜尔回来,现在在农场帮忙。”
“我有五年没见过卡尔·马克思了。”
“所以,我就是来问你这个的,”波希娅说,“还记得我刚进门时,说找你借东西,还要请你帮个忙吧?”
科普兰医生掰着指关节说:“记得。”
“嗯,我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请你明天来参加聚会。除了威利,你所有的孩子都在场。我觉得,你应该加入我们。你要是能来,我肯定会非常高兴。”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波希娅,还有威廉。科普兰医生摘下眼镜,用手指按住眼皮。一瞬间,他似乎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多年前的他们。然后,他抬起头,把眼镜架到鼻梁上。“谢谢,”他说,“我会去的。”
那天晚上,屋里黑乎乎的,他独自坐在炉边,回忆过去。他想起童年,他母亲生下来就是奴隶,获得自由后成了一名洗衣工。他父亲是牧师,曾认识约翰·布朗[22]。他们不仅教他读书,还会从每周赚到的两三美元中省点钱出来。十七岁时,父母往他鞋子里藏了八十美元,便将他送去了北方。他在一家铁匠铺做工,后来也当过服务员和旅馆侍者。与此同时,他一直在学习,阅读,上学。父亲去世后没多久,母亲也去世了。经过十年的艰苦奋斗,他成了医生。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又回到了南方。
他结了婚,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没完没了地走访一户又一户人家,跟他们宣讲使命和真理。同胞艰难无望的生活让他发疯,心底生出一种狂野又邪恶的感觉,恨不能摧毁一切。有时,他会喝很烈的酒,脑袋拼命地往地上撞。他心里始终有股野蛮的暴力。有一次,他抄起炉旁的火钳,把妻子打倒在地。她带着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希娅回了娘家。他在灵魂中挣扎,终于打败邪恶的黑暗力量。然而,黛西没有回到他身边。八年后,她死了。儿子们不再是小孩,却也没有回到他身边。他变成了老头,独自住在一座空房子里。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准时到了波希娅和海波伊居住的那座房子。他们住在镇上一个叫糖山的片区。眼前这房子不过是一座狭窄的棚屋,有一个门廊和两个房间。屋里传来嘈杂的说话声。科普兰医生僵硬地走上前去,捏着破旧的帽子,站在门口。
屋里挤满了人,起初谁也没注意到他。他找到了卡尔·马克思和汉密尔顿的脸,随后又看到外公和两个一起坐在地上的小孩。波希娅发现他站在门口时,他仍盯着儿子们的脸。
“爸爸,这边。”她说。
说话声戛然而止。外公在椅子里转过身来。他很瘦,弯着腰,满脸皱纹,身上还是三十年前参加女儿婚礼时,穿的那件墨绿色西装。马甲上挂了条已经失去光泽的铜表链。卡尔·马克思和汉密尔顿对视一眼,接着瞅瞅地面,才终于看向他们的父亲。
“贝内迪克特·马迪……”老人开口道,“好久不见,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可不是嘛!”波希娅说,“这么多年来,这是我们第一次重聚。海波伊,快去厨房拿把椅子来。爸爸,这是巴迪和汉密尔顿。”科普兰医生跟儿子们握了握手,他们都高大、强壮又笨拙。跟波希娅一样,他们蓝衬衫和工装裤下的皮肤也是深褐色的。两个儿子都没有直视他,脸上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当然了,这次也不是每个人都来了。萨拉姨妈、吉姆,以及其他几个人就没来,”海波伊说,“但对我们来说,今天真的已经很开心啦。”
“骡车挤不下了,”一个小孩说,“总之,我们被迫走了很长一段路,就是因为骡车挤不下了。”
外公拿着一根火柴棒掏耳朵,“家里总得留点儿人。”
波希娅紧张地舔舔深色的薄嘴唇,“我在想威利。任何派对或类似场合,他都是个重要角色。我就是没法不想他。”
房间里响起一片喃喃的赞同声。老人背靠椅子,上上下下地点着头。“波希娅,亲爱的,给我们读会儿《圣经》吧。艰难时期,上帝的话当然意义非凡。”
波希娅拿起屋子中央那张桌上的《圣经》,“外公,你想听哪一段?”
“整本都是主的圣言。你看到哪页,就读哪页吧。”
波希娅从路加福音读起,她读得很慢,纤细柔软的手指拂过每一个字。房间里静悄悄的,科普兰医生坐在人群边缘,把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眼神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移。房间很小,空气凝滞而闷热。四面墙上乱七八糟地挂着日历和杂志上印刷粗劣的广告,壁炉上有个花瓶,里面插着红色的纸玫瑰。炉里的火缓慢地燃烧着,油灯摇曳的光在墙上投下形形色色的暗影。波希娅读得如此慢,那些字仿佛都要在科普兰医生的耳中沉沉睡去。终于,他也昏昏欲睡了。卡尔·马克思靠着孩子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汉密尔顿和海波伊都在打盹儿。似乎只有老人在思索那些圣言的含义。
波希娅读完这章,合上了书。
“我时常思索这东西。”外公说。
屋里的人全都醒了过来。“什么?”波希娅问。
“是这样的。你们还记得耶稣让死人复活,治好病患的那几个部分吗?”
“当然,先生。”海波伊谦恭地说。
“我犁地或干活时,”外公缓缓地说,“思索和推演过很多遍耶稣再次降临的时间。因为想得实在太多,我觉得似乎真能活着见证此事。这点我已经研究过很多遍。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带着所有孩子、孙子孙女、曾孙和亲戚朋友,站到耶稣面前,跟他说:‘主耶稣,我们都是悲伤的有色人种。’然后,神之手将按在我们头顶,把我们变得像棉花一样白。这计划我已经在心里推演了很多很多遍。”
屋里一片沉寂。科普兰医生扯扯衣袖,清了清喉咙。他喉头发紧,心脏狂跳,坐在角落里,让他有了一种孤独又愤怒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被孤立起来。
“你们有谁看到过来自天堂的神迹吗?”外公问。
“我看到过。”海波伊说,“有一次,我得了肺炎,就瞧见上帝的脸在火炉里看着我。那是一张很大的白人的脸,白胡子,蓝眼睛。”
“我见过幽灵。”其中一个孩子说——是那个女孩。
“有一次,我看到——”小男孩也开口了。
外公举起手,“小孩子别开腔。你——西莉亚,还有你——惠特曼[23],现在是你们仔细聆听,而非别人听你们说的时候,”他说,“真正的神迹,我只看到过一次。事情是这样的:那是去年夏天,天气很热。我正弯着腰,挖猪圈旁那棵大橡树的根,背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直起腰,眼前一片漆黑。我用手捂着腰,仰望天空,突然看见一个小天使。那是个白人小女孩,在我看来只有豌豆大小。她一头金发,身穿白袍,就在太阳附近飞来飞去。那之后,我进屋祈祷,一连研习了三天《圣经》,才再次出门下地。”
科普兰医生又感到了往日那种邪恶的怒火。一些话涌上喉头,却因为并不成熟,没有被他说出口。那老头的话大家都听进了心里。理性的话,他们却不听。这就是我的同胞——他努力告诉自己。但他已经麻木,如今这样想也无济于事了。他紧张又阴郁地坐在那儿。
“那可真是件怪事,”外公突然说,“贝内迪克特·马迪,你是个好医生。为什么有时候挖地或栽种干久了,我的背就会特别疼呢?这种疼痛为何总来烦我?”
“你多大年纪了?”
“七八十岁吧。”
这老头钟爱药物和治疗。每次带家人来看望黛西,都会检查身体,然后再买些药和药膏,带回家给所有人。但黛西离开他后,老人便不再来,只得靠买报纸广告上的泻药和肾药聊以自慰。此刻,老头热切又胆小地看着他。
“多喝水,”科普兰医生说,“尽可能地多休息。”
波希娅去厨房准备晚餐。温暖的气味逐渐溢满整个房间。大家小声地随意聊着天,科普兰医生却既没听,也没说话。他时不时看看卡尔·马克思或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正在谈论乔·路易斯,汉密尔顿大部分时间,都在说那场毁了一切庄稼的冰雹。与父亲目光相碰时,他们都咧嘴笑笑,脚在地板上来回划拉着。他则一直愤怒又痛苦地瞪着他们。
科普兰医生牙关紧咬。他已经为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希娅考虑了太多,也为他们真正的使命考虑了太多。可看到他们的脸,他体内那种黑暗的情绪便开始膨胀。从遥远的开始一直到今天晚上,若可以一次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们,或许还能缓解他心中尖锐的疼痛。可他们既不会听,也无法懂。
他绷起身子,每块肌肉都变得僵硬而紧绷。周遭的一切他都不听也不看,像个又瞎又哑的人,坐在角落里。很快,大家都坐上了餐桌。老人做了饭前祷告。不过,科普兰医生并没有吃。海波伊拿出一瓶一品脱的杜松子酒。众人哈哈笑着传酒喝时,他也不喝。他沉默又僵硬地坐着,最后拿起帽子,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出了房间。要是连长长的真相都说不出来,那他也没必要说别的话。
那天晚上,他紧张地躺在床上,彻夜不眠。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出诊六次,临近中午时去了辛格先生的房间。这次会面钝化了他心中的孤独感。因此,临到告别时,他终于再次平静下来。
然而,刚一走出那座房子,这种平静便离他而去——发生了一场意外。下楼时,他看见一个白人拎着个大纸袋上来,于是贴近扶手,好让两人能错身而过。那白人却看都不看,一步跨过两级台阶地往上冲,结果狠狠撞上科普兰医生,把他撞得直犯恶心,差点儿喘不上气。
“天哪!我没看见你。”
科普兰医生仔细地看着他,却并未回应。他见过这男人一次,记得他粗短凶恶的身体和那双笨拙巨大的手。接着,他突然生出一种医生观察病人的兴趣,仔细端详起这个白人的脸来。从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陌生、固执又孤僻的疯狂表情。
“对不起。”那白人说。
科普兰医生手扶着栏杆,继续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