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维林不知道最后一个下船有没有特别的意味,这表明他要走的路最远。他走向船舷,让弓弦贴紧胸口,又拉了拉箭筒的扎带,以免弓箭被水冲走,然后两手握住船舷,准备翻越。
“不可以帮助别人,索纳。”索利斯对他说。他没对其他男孩说这种话。“只管回来,别操心他们。”
维林一皱眉:“宗师大人?”
“你都听见了。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们的命运,不是你的。”他一摆头,看着河面,“出发。”
他显然不会再说一个字了,于是维林抓紧船舷用力一撑,两脚先触及水面,霎时被冰冷的河水包围,冷得浑身一颤。头部入水后,他克服一瞬间的恐惧,蹬腿探出头猛吸一口气,向岸边游去。这段距离仿佛突然远了许多。当他艰难地踏上卵石河滩,驳船已经往上游驶去很远。他似乎看到索利斯宗师依然站在舷边凝视着他,但没法肯定。
他取下弓,用食指和拇指捋去弓弦上的水。切克仑宗师说过,湿掉的弓弦就像断腿的狗,毫无用处。他检查箭袋,确保上蜡的皮封不曾渗水、小刀依然在腰上。他甩甩头发,扫视树林,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影和枝叶。他知道眼下正面朝南方,但当夜晚降临,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如果要遵从凯涅斯的建议,他必须爬几次树,确认北极星的位置,这在黑暗中可不是简单的活。
谢天谢地的是,这场试炼安排在夏天,但河水依然让他浑身发寒。胡提尔宗师教过,不靠火弄干身体的最好方法是跑起来,身体的热量会把水蒸发。他开始匀速奔跑,避免发力,必须为漫长的一天保存力气。很快,森林的阴冷和黑暗笼罩了他。出于本能,他的目光扫向每一片阴影,这是经过无数个时辰的狩猎和捉迷藏后养成的习惯。耳畔响起胡提尔宗师的话语:聪明的敌人会寻找阴影,静静守候。维林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压下恐惧,继续向前跑。
他跑了整整一个小时,保持固定的步速,不去想越来越酸痛的腿脚。河水迅速被汗水取代,身上的寒意消退了。他偶尔看一眼太阳确认方向,努力克服时间过得很快的错觉。带着一把钱币被赶出宗会,无处可去,那样的景象既可怕又无从想象。有个同样如噩梦般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闪过:踏上家门口的台阶,握着金克朗,像条可怜虫那样乞求父亲让他进去。他逼迫自己停止想象,继续奔跑。
跑了将近五英里,他停下脚步,靠上一棵大树,拿起水壶喝水,让自己喘口气。不知伙伴们是否安好,是否像他一样跑着,或是在树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瞎撞。不可以帮助别人。这是警告,还是威胁?森林里当然危险,但对宗会的孩子构不成严重威胁,近一年的训练已经使他们变强。
他想了一会儿,想不出答案。打算塞上水壶起身前,他习惯性地扫视周围的暗影……然后僵住了。
一匹狼端坐在十码开外,一对明亮的绿眼睛无声地看着他,充满好奇。它有一身银灰色的毛皮,体形极大。维林从未和狼靠得这么近,只见过模糊的形影,奔跃着,在晨雾中一闪而过。他生活的地方离城镇很近,就连这种景象也很少见。他被眼前动物的体格所震撼,它毛皮下的肌肉显然充满力量。见到维林的回视,狼歪歪脑袋。他不害怕。胡提尔宗师告诉过他们,狼偷走婴儿、残杀牧童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你不犯狼,狼不犯你。”他说。但是,这头狼确实很大,而且它的眼睛……狼坐着,不动也不出声,银灰色的毛皮在微风中轻漾。维林发觉,他那颗孩子的心有些悸动。“你真美。”他小声对狼说。
狼瞬间起身,扭头跃进树丛,快得他完全跟不上。而且几乎无声无息。
他的唇角扬起难得的笑容,把这头狼牢牢印在脑海里,知道自己将永生不忘。
这片森林有个名字,尤里希,宽二十英里、长七十英里,从瓦林斯堡的北墙一直延伸到仑法尔边境的山脚下。有人说,国王爱这片森林,灵魂已被它俘虏。没有国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动它的一草一木,只有定居三代的家庭可以留在林中生活。以他有限的历史知识,维林知道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仑法尔人和阿斯莱人在林中鏖战了一天一夜。阿斯莱人最终获胜,仑法尔领主被迫向雅努斯王屈膝,所以他的后代如今唤作封地领主,必须随时听候国王差遣,送上金钱和士兵。他曾缠着母亲,央求多讲一些父亲的经历,她拗不过,便说了一则故事:就在这片森林里,父亲赢得了国王的敬重,擢升为疆国之剑。母亲对细节语焉不详,只说父亲是伟大的战士,而且非常勇敢。
他一边跑,一边不自觉地扫视林地,两眼搜索着金属的寒光,希望能找到那场战斗的遗物,一枚箭镞,一把匕首,甚至一把剑。他不知道索利斯会不会允许他把这种纪念品留在身边,想来不太可能,于是琢磨着回去以后藏在哪里最合适……唰!
他猫腰打了个滚,重新起身,蹲在一棵橡树的树干后,那是箭矢穿过蕨木丛的声音。对于宗会里的孩子,弓弦声无疑是威胁的象征。他努力让猛跳的心平静下来,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
是猎人?也许他被人错看成鹿了。这个想法马上被他否决。他不是鹿,所有猎人都能分辨。有人想要杀他。他不由自主地解下弓,搭上了一支箭,一切都是本能动作。他背靠树干等待,聆听森林的声音,让森林告诉他来者究竟是何人。大自然会说话,这是胡提尔说的。只要能听懂,你就永远不会迷路,也永远不会被人偷袭。
他完全释放自己的听觉,聆音察理,捕捉风的叹息、叶的窸窣、细枝的摇曳。没有鸟鸣。也就是说,捕猎者就在附近。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更多。他在等待决定性的提示,例如脚底细枝的断裂声、皮靴与土壤的摩擦声,但什么也没有。如果敌人在移动,那肯定知道如何掩盖声音。但他还有其他感官,森林能透露很多信息。他闭上眼,缓缓吸气。别像猪闻饲料那样吸气,胡提尔提醒过他,让鼻子慢慢分辨气味,要耐心。
他开动自己的嗅觉,品味陈杂的气息,有盛开的蓝钟花、腐烂的草木、动物的粪便……还有汗。是男人的汗味。风自左边来,携着这股气味。至于那个弓手是否在移动,就无法判断了。
那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类似布料的摩擦,但在维林耳中犹如一声轰响。他猫腰从树后蹿出,张弓射箭一气呵成。就在他飞一般躲回树后之前,那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饱含惊讶。
他犹豫了一刹那。留下还是逃跑?跑掉的冲动很强烈,森林中无处不在的黑暗突然成了他的朋友。但他知道,他不能逃跑。索利斯说过,宗会从不逃跑。
他从树后探出头,用一秒钟发现了想找的东西,那是他射出的箭矢,海鸥羽毛做的翎羽从十五码外厚毯般的蕨层中笔直探出。他又搭上一支箭,俯身上前,两眼不断扫视其他敌人的踪迹,双耳倾听森林之音,鼻子翕动不止。
敌人穿着肮脏的绿裤和短袍,手中抓着一把梣木弓,弦上拈着一支鸦羽箭,后背系剑,靴里藏了匕首,喉头插着维林的箭矢。他确实死透了。走近后,维林看到血从脖子的伤口处往外淌,血泊不断变大。很多的血。射中大动脉了。维林意识到。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弓术很糟。
他笑了,笑得高亢、刺耳,然后抽搐、呕吐,四肢发软趴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过了一会儿,震惊和反胃感消退了不少,至少可以让他清晰地思考。这个人,死掉的家伙,刚才想杀他。为什么?他从未见过此人。他是逃犯吗?有些无主的流寇会以为他这个落单的孩子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他逼着自己再看死人一眼,注意到靴子的质地和衣服上的绣纹。他迟疑了一下,抬起死者垂在弓弦上的右手。这是弓手的手,掌心粗糙,食指和中指前端结了茧子。他以弓箭为生。维林略一思忖,野贼不可能如此专业,衣着也不会这么考究。
他的脑中突然蹦出一个令人恶心的念头:这是不是试炼的一部分?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相信了。要筛除没用的废物,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在森林里埋伏刺客,看哪些人能幸存。想想看,他们能省下多少金币。可不知为何,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宗会是残酷,但不会滥杀无辜。
那究竟怎么回事?
他晃晃脑袋。留在这里也解不开这个谜。如果有一个,就会有更多。他要返回宗会,询问索利斯宗师……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吐掉胃里仅余的残渣,看了死人最后一眼,琢磨是该拿走他的剑还是匕首,但最后认为还是不拿为好。不知为何,他觉得有必要隐瞒杀人的事实,因此一度考虑把箭矢从死人的喉咙里拔出来,但他实在无法正视从血肉中取箭的场面,于是退而求其次,用猎刀去切箭翎。海鸥羽毛是明白无误的标志,可证明凶手来自宗会。他一手抓住箭身,刀刃和湿腻的箭杆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令他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箭杆很快被切断,但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把箭翎放进兜里,从尸体前退开,蹭蹭周围的泥土,抹去脚印和踪迹,这才转身继续赶路。他的腿像是灌了铅,几度踉跄欲倒,过了一会,身体又回忆起经过操场上数月的训练所熟悉的动作,步子也再次顺畅起来。尸体软绵绵的死状不断在他脑海中闪回,他拼命赶走记忆中的这一幕,不顾一切地压抑它。他想杀我。对于一个想要谋杀孩子的人,我不用为他难过。但他不能对母亲曾经向父亲大吼的话无动于衷: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呕。
夜仿佛突然降临,也许是因为他对夜晚的恐惧。每片暗影里仿佛都埋伏着弓手,他不止一次朝隐蔽处猛扑,企图躲避刺客的袭击,结果靠近了才发觉不过是一丛灌木或一截树墩。杀死那名刺客后,他只休息了一次,躲在一根山毛榉粗大的树干后胡乱喝了几口水,两眼一刻不停地寻找敌人的踪迹。跑起来更安全,移动的目标更难命中。但当黑暗来临,这仅有的安全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觉自己在虚空中奔跑,每一步都如临深渊。他被绊倒两次,摔成了狗啃泥,身上的兵器乱成一团,恐惧在心中纠结。此后,他才接受现实,意识到必须改为走。
他透过树丛中少有的缝隙或爬上树干来定位北极星,借此稳稳地保持向南,但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还剩多少路。他看着前方,心中越来越绝望,每时每刻都在希望能透过树木瞥见河面的粼光。当必须再次停下定位时,他看到了火光。在黑得发蓝的密林中,有个摇曳的橙色光点。
继续跑。他差点服从于本能的指令,换个方向,继续朝南方迈步,但他停下了。宗会的孩子不会在试炼中生火,他们没多余的时间。这可能是巧合,只是国王的守林人在宿营。但某些事令他起疑,潜意识中传来低语,告诉他有些地方不对劲。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简直像是脑中传来的音乐。
他转过身,取弓搭箭,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知道这么做有风险,不管是调查火光的真相,还是耽误行程的计划。试炼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必须弄清楚。
光点渐渐变大,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红橙色的火焰。他停下脚步,再次倾听森林之歌,在静夜的交响中搜寻,直到捕捉到某种不和谐的杂音:交谈声。男性。成人。两人。争吵。
他悄悄抵近,使用的是胡提尔宗师教的猎人步法,脚底抬起细如发丝的高度,向侧前滑行,先试探地上有没有会立刻暴露自己的细枝,然后轻轻落脚。他来到营地边上,人声更加清晰,证实了他的怀疑。是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止不了血!”是某人的哀嚎,此人依然在视线之外,“瞧这血喷得,像是给抹了脖子的猪……”
“那就别乱动伤口,猪脑子!”一声从牙缝里迸出的斥骂。维林能看到此人,是个矮矮的壮汉,坐在篝火右边,背上的剑和手边的弓让他打了个寒战。不是巧合。在他穿着靴子的两脚之间放着一口打开的麻袋,他正专心查看袋里的东西,间或不耐烦地冲同伴骂上几句。
“小杂种!”不见其人的牢骚声继续着,完全不理会矮个子同伴的劝告,“恶毒狡猾的小杂种,竟然装死。”
“我警告过你,他们是硬骨头。”矮个子说,“靠近之前,应该再往他头上来一箭。”
“我不是正中他脖子了吗?应该是足够的。受了这种伤的成年人都撑不住,死得就像一袋土豆。可那小畜生还有气!我倒还希望能让他稍微活久一点……”
“你个恶心的畜生。”矮个子的语气中并没有厌恶。他的注意力愈发被袋子里的东西吸引,宽大的额头挤出一条深沟。“我说,我还是吃不准到底是不是他。”
维林努力维持心跳的平稳,把视线转向麻袋,麻袋看起来鼓鼓的,底部湿得发黑。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寒所攫取,四周的林影开始摇晃。他害怕自己会晕倒,努力压下恐惧。如果弄出动静,无疑是自寻死路。
“让我瞧瞧。”牢骚男说罢,第一次走进维林的视野。他个子不高,体格精瘦,五官棱角分明,瘦骨嶙峋的下巴留着一小撮胡子。他用右手托着左臂,胳膊上裹着血淋淋的绷带,血从蜘蛛腿般的长指间不断往下淌。“应该是他,必须是。”他的语气带着绝望,“你都听见那个人怎么说了。”
那个人?维林努力让自己听下去,他依然感到头晕恶心,但越来越旺盛的怒火让心跳逐渐趋于平稳。
“他给了我们一堆碎肉。”矮个子耸耸肩,“就算他说天是蓝的,我也信不过。”他眯起眼睛又朝麻袋里看了看,伸手抓起某样东西,提到外面。是头发,滴血的头发。他把手中的脑袋一拧,查看死者扭曲的面容。如果胃里还有丁点残渣,维林一定会吐。米凯尔!他们杀了米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