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病儿收容院
——乱得一团糟,我的天哪,一团糟!蜡烛烧到蜡钎根,镜子熏得照不出人脸。桌子上的摇铃和安娜·波泽,他不记得了。萨卡里亚斯先生新来的念头又白费掉他两个珍贵的威尼斯夜晚。先生要写一部厚厚的书,用那种古怪的斯拉夫文字,连说斯拉夫语的人都看不懂。而窗外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一派升平景象,我们强大的舰队停泊在海港之中。我们的莫契尼戈总督已经去丽都滩,他将把戒指抛进海湾宣告威尼斯与大海联姻成亲。全城的人都在那儿。我们也要去。杰瑞玛依大师预订了一条冈多拉,船夫正在下面奇迹运河边等我们。萨卡里亚斯大老爷快快醒来起床吧,不光是咱们俩呢。我的朋友扎贝塔已经登门拜访。不必因为我们的缘故而不好意思。能看见的,我们已经见过,萨卡里亚斯大老爷喜欢光着身子睡觉……
安娜·波泽这番话加上一连串别的话唤醒了扎哈里亚。他火燎屁股似的蹦下床,但是一打量四周,马上退回床上,把被子扯到下巴遮盖他的身子。他面前站着两位美女,每人三个头。靠他这边的青年女子光着双肩,他没见过。在她的鼻尖和耳垂之间似乎有条线,从那条线往下她脸颊上的颜色招眼,使她的脸显得轮廓鲜明。在她背后,他看到安娜。她们各自在胸前挂着两个狂欢节的面具。陌生的姑娘挂着太阳和月亮的面具,安娜挂着两个有长喙的面具。每张面具的口中突出一个奶头,像舌尖也像指尖。扎哈里亚当即断定,扎贝塔的奶头更加饱满,远远胜过安娜。他想马上发起反击,便把被单围在腰上,起身说:
——安娜,你不妒忌扎贝塔小姐?她能把我偷走了。
姑娘们哈哈大笑。安娜情深意长地回答:
——不妒忌,我不妒忌。可惜扎贝塔不再跟男人睡觉……
扎哈里亚拿出浑身解数划着冈多拉,年轻的姑娘们看着他的架势,乐得不可开交。船以蜗牛的速度沿圣克利索斯托莫河向大运河流淌而去。上船的时候,扎哈里亚注意到船底有一件东西,吃了一惊。那儿有一张圣塞巴斯蒂安的画像。
——船夫想卖给我杯子中的诗句,杯子是不是也在草帽底下?——他心里纳闷,伸手去摸草帽。杯子当然已经不在那儿了。
考虑到这位斯拉夫船夫笨拙的掌船功夫,他们决定不去丽都滩。船在扎尼帕洛广场靠岸,他们就登岸了。她们的男伴在那儿的举动让两位姑娘大为惊讶。
广场正中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青铜骑士,跃跃欲试。扎哈里亚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景象,第一眼的印象给他的震撼使他呆若木鸡。这件光芒炫目的举世杰作,仿佛横空出世,刚刚降落人间。骑士的双臂——一手持缰,一手落在马肋边——似乎正在制服周围的世界。扎哈里亚在这个奇迹之前站了一会儿,不幸的是他熟悉的那种张皇失措的感觉又一次征服他,有点像是疾病突然发作。心中容纳不了眼前的美景,他开始逃跑。就像初见安娜,他禁不住从她眼前逃开,现在在同一个圣季沃瓦尼和帕沃洛广场上,他逃离威风凛凛、策马追来的骑士。惊骇失色的扎哈里亚自感孤立无援,一路仓皇逃窜,甚至没有意识到那两位三个头的美女在后边一路追赶,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两位女伴惊慌之余总算追上了他,把他领进一个隐蔽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家小馆子,两位女伴把他安顿下来。他们在院中坐下,要了酒,让他镇定一下,接着又点了扎哈里亚听不懂的菜。直到菜端到他们面前,他才知道是玉米糊炸蟹。这位行为古怪的斯拉夫朋友惹出了一场惊骇。现在他们听着附近教堂的钟声,边吃边喝边聊天,大家才慢慢地恢复过来。
——眼下斯拉夫-希腊印刷厂的校对先生在忙什么新差使?——安娜用息事宁人的口气问。
——我设想过——扎哈里亚心不在焉地回答——办一份期刊,或者出一本历书。
他也希望大家尽快忘掉这段尴尬的插曲。
——什么标题?
——用“历书”、“杂志”、“塞尔维亚大全”或者类似的标题。题材包罗万象,不求精深,读者可以各取所好。由我写一篇前言,接着是对文学作品语言的探讨,再就是地理、人文知识、教育、历史、法律各方面的文章,加上新书评论。前前后后还要穿插几篇东方的故事,一两首十四行诗,捍卫妇女权益的文章……
听到这儿,扎哈里亚的两位女伴鼓掌称好,从胸前取下面具作扇子凉快一下。不知所措的扎哈里亚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才好,赶忙往下说他的事:
——还要讨论家政、贸易、工艺制作、建筑、音乐和绘画,尤其要讲镌刻和雕刻专业,也就是说铜版印刷……我会征求读者投稿描述他们最有趣的梦……
——你要发表?——扎贝塔小姐插嘴说。
——对——他回答。
——读者念他们白纸黑字的梦?太妙了!——扎贝塔评论说——你收到过什么梦吗?
——严格地说,还没有。
——既然如此,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我知道——安娜加入了谈话——发表你自己的一场有趣的梦,也许用个假名。近来你做过怪梦吗?
——有过怪梦,可是不能发表!——扎哈里亚回答。
——为什么不能?快,讲给我们听。我们会告诉你我们的想法。
——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那个梦讲不得,更别提公开发表了。
——快讲来给我们听!——两位姑娘一起喊叫。
——我梦见自己正走在你们那座大名鼎鼎的丽亚都桥上。我不知道桥是谁造的,不知道是米开朗琪罗、巴拉狄奥、德·邦特还是桑索维诺修的桥。但是那座桥造得可漂亮了。你们知道,沿着桥两侧的栏杆一路都是商铺,有些是卖书的。我在梦中必须在人来人往、拥挤不堪的桥上走过。我正在赶着去什么地方办要紧的事,所以没有时间穿衣服。我在桥上意识到自己几乎光着身子,上半身披一件衬衫,下半身赤条条的。
听到这会儿,姑娘们咯咯地笑,又用面具扇风。
——我心里希望自己不至于太惹眼。我就这样跑着穿过人群。说来大家似乎没怎么注意我。但是到了桥中间,有个女人喊了一声:“该死的!”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我。最糟糕的是我在旁人的肘子、手掌、胸脯、屁股和大腿之间挤过来挤过去,这里有男有女,我那个玩意儿勃然挺立。我推开人群跑到桥的那一头,栽倒在一块石头上。醒来的时候,我在杰瑞玛依老爷的绿屋子里我的水手铺位上,铺位上黏糊糊的……
他的故事又一次迎来一片嬉笑。但是安娜忽然认真起来,小声地说:
——我亲爱的萨卡里亚斯先生,能让我给你讲讲你那场梦,讲讲你的逃跑吗?你在不计代价地逃避美。你回避一切魅力,好像在这儿,在威尼斯,美对你是一种威胁。你不接纳美,不把美视作上帝的恩赐。你躲避石头中体现的美,你想尽快穿过一座美丽的桥,以致光着屁股狂奔!扎尼帕洛广场中的青铜骑士,威尼斯共和国的卫队长考利奥尼,令你丧魂落魄,不是因为他是一名武士,而是因为美体现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是维洛基沃那位天才大师创造的杰作。你躲开房间里的摇铃,因为它召来美丽的安娜·波泽!你逃避爱情,因为你想钻进自己的小房间,在彻夜不熄的烛光下拼死拼活地著书立说。那些书不能给你带来幸福,对别人一样毫无用处。我不是说识字课本、拉丁语教材和书法书,那些是必要的书。你在印刷厂里当校对,多少总得有点收益才能维持生活。但是那份差使不会给你爱情,也不会给你健康和幸福。你绘画的功底很深,谱曲也有本事。威尼斯既是艺术家的母亲也是音乐的母亲。别老拿着蒂奥道西先生斯拉夫-希腊出版社,随你称它什么,拿着那儿校对员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一切,要用画家、作曲家的眼光来看。我们两个在这儿是为了拯救你,给你不同的体验。再说你自己得拿个主意。我们将去新剧场听蒙特威尔第的歌剧,去圣卡西亚诺剧院欣赏卡瓦利和那儿的阉伶歌手,去圣徒歌剧院享受契斯蒂……不要害怕美!你自己就是一位艺术家。今晚我们去听音乐会。别对我说晚上你必须写作,写那种没法唱的爱国诗篇或者祖国的召唤。那种呼吁呐喊,在蒂奥道西那儿一出版,就会在你的祖国,在你的教会,在维也纳,同样引起审查官的注意,给你招来没完没了的麻烦……
* * *
卡斯特洛区下午五时的教堂钟声与绿色屋子里传出的大键琴声交融在一起,把扎哈里亚从午睡中惊醒。他听了一阵琴声,他是懂音乐的行家,加之刚被惊醒,所以听得加倍留神。弹琴的人在大调区比在小调区更显得得心应手,连音紧凑流畅,三度音的控制训练有素,恰到好处。在意想不到的几处,节奏略有变化,然而不失分寸。这种变化在莱比锡被称作“罗巴托”。这位陌生人稍稍延长音节中的第一个音,四分之四拍的曲调听来仿佛是四分之三拍,然后突然加速好似弹弓射出石子……弹琴的肯定是个男人。但是扎哈里亚注意到他的弹法有点奇怪。在某些段落,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某几个音符上显得疲乏。他的指法在键盘中那几个位置上胆小谨慎,在接近那些部分之前似乎迟疑不决。扎哈里亚凝神谛听,发觉自己能够准确判断在哪几个音上弹琴的人迟钝拖沓。这往往发生在“ ”这个音上,在“发”的音上就少一点,不过总是在键盘上所谓“男高音八度”的音域之内。
——奇怪——他心想,可是他接着听见绿房子的门铃叮当作响。扎哈里亚马上作好准备下楼出门。按照他和安娜·波泽的约定,街上有个贡多拉船夫在等着送他去听音乐会。
那天下午挺暖和的。船夫嘻嘻哈哈、心情愉快,扎哈里亚立刻认出他。船夫东拉西扯,说个不停。坐船的人从而得知船夫叫塞巴斯蒂安,和贡多拉船上的圣像中的圣徒同名。扎哈里亚还得知船夫就住在奇迹运河边绿房子的隔壁。近来他的运道不错,地球仪已经脱手,他又找到一个要买杯子里诗句的顾主。倘若扎哈里亚先生不想要,他今晚回住处取杯子就把它卖了……
扎哈里亚问船夫要带他上哪儿去,在哪里跟安娜·波泽碰头。塞巴斯蒂安回答说,那地方就是著名的病儿音乐学校。
——病儿音乐学校是个什么地方?——扎哈里亚问。塞巴斯蒂安大为惊讶,回问道:
——你不知道?那是个有名的收容所,收纳无药可治的病人。小女孩和年轻姑娘患上治不了的病就住在那里,在修道院边上。那儿有麻风病人,也有病人染上的是以古代爱神维纳斯命名的那种病。
——那儿可是举办音乐会的地点?
——当然啰。有突出音乐天赋的姑娘集中在那里接受治疗。病儿音乐学校师生举办的音乐会与威尼斯最优秀的音乐厅相比毫不逊色。
——令人难以想象——扎哈里亚望着河水,发出感叹。扎哈里亚听着船夫没完没了的唠叨,眼前出现一件东西,引起他的注意。运河边的墙上长着一株植物,有什么东西挂在上面,他一时认不出来。等船划近,那东西看来是一只被抛弃的或丢失的女式手套,一只绿色的网眼抽纱手套……冈多拉在手套边划过,向着一条更宽阔的运河淌去。船夫还在讲他的故事:
——比如说,病儿音乐学校有第一流的小提琴手和歌手,哪方面都不比圣母怜子收养所差,收养所在斯基亚弗尼大街。咱们的老修士安东尼奥·维瓦尔第在那儿长期执教。现在小提琴家基亚雷塔在那儿演出……
——你对这儿音乐界的了解令人惊叹——扎哈里亚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以理解,客人经常要我送他们去歌剧院或音乐会。
说到这儿,塞巴斯蒂安开始唱歌,声音不大,悠扬悦耳。在两条运河交叉的地方拐弯的时候,他说:
——我自己就是在这样一个“音乐孤儿院”里学会唱歌的。我们划冈多拉船的应该能够在恰当的时候放声歌唱,先生你肯定已经见过……在这里,要学不难。威尼斯有的是著名的音乐家和音乐会堂,比如圣拉撒路乞丐收容所的玛丽艾塔是举世无双的歌唱家;安娜·玛利亚的弓法使圣季沃瓦尼和帕沃洛的收容所声名大振,我们的安娜·波泽就在那儿居住和演出。玛丽艾塔的技巧跟病儿音乐学校中随便哪位艺术大师相比都不相上下。我们现在就去那个学校……
音乐学校的石头大厅里充满热闹的谈笑,来客衣着五彩缤纷。扎哈里亚在人群中找到安娜。她领他去到大厅角落里的一把椅子那儿,占据一个靠近音乐家的位置。她自己还是站着,并且来回走动。其他人也在来回走动。等他们安定下来以后,扎哈里亚问他们处身的房子究竟是医院还是音乐厅。
安娜笑出声来,回答说:
——别害怕,我的美男子。还没人从这儿的音乐家身上染到过任何疾病。你不许吻她们……
扎哈里亚说,奇怪的是扎贝塔没有出现在音乐会中。安娜告诉他,扎贝塔肯定会到场。正说着,响起一阵掌声,音乐家们开始登台。最后一位女子双手捧着小提琴接受大家的欢呼。她鞠了一躬,向安娜和扎哈里亚招招手。扎哈里亚认出她就是上午的来客,又惊又喜。
——那是扎贝塔!——他轻声对安娜说。
——当然是她,她是意大利的头号小提琴手。
此刻,扎贝塔走到他们身边,从手上脱下一枚不小的石头戒指,交给扎哈里亚。
——替我保管这枚戒指,它会妨碍我的动作——她说,又添上一句——小心保管,这戒指的价值高于一切。
扎哈里亚还没来得及把戒指套上大拇指,演奏的人已经开始奏出《四季》。听着维瓦尔第的曲子,扎哈里亚不知道这只戒指将会留在他的手指上。音乐会结束以后,扎贝塔将会要求他收下戒指,因为这只戒指对她无用。
* * *
安娜和扎哈里亚回到家门口已经过了午夜。他们看见门前停着一条冈多拉。他们看到塞巴斯蒂安躺在船里睡觉,觉得有点奇怪。扎哈里亚觉得他的脸显得非常苍白,可是那或许是因为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安娜突然尖叫一声,从绿房子的门里走出一个裹着黑披风的人,脸上戴着可怕的保护面罩,一条长长的尖喙突出在前。
安娜认出了他。她心惊胆战地凑近扎哈里亚,小声告诉他,那是威尼斯的收尸人,或者叫验尸官。那个人一声不吭,让他们走过,因为他已经完成自己阴森森的使命。他们快步踏进绿房子,楼梯上血迹斑斑。杰瑞玛依大师的房间里有几个人正在听一位警官的指挥。扎哈里亚以前在自己房间里听到过从这儿传出的话语、音乐和闹钟报时的声音,但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房间的内部。房间里有两扇窗子——大的一扇俯视奇迹运河,小的一扇对着圣克利索斯托莫运河。那扇大窗开着。房间里有一架大键琴、两面镜子、一台不用数字而用红宝石标明钟点的钟、好几个挂在墙上的狂欢节面具、一个可以转动的书架,架子上有书,还有一张书桌。墙壁上挂着的一幅风景画可能是卡纳莱托的作品,上面用铅笔添加了乞丐河,墙上还有一两张别的画。一把宽适的双人椅占据房间的一角,威尼斯绸缎面子给人舒适的感觉,宛如甘甜的恶毒藏在舌下。房间的地板上到处是血。
房间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化验官——威尼斯宗教裁判所的毒药专家(大名鼎鼎的卡萨诺瓦的职务由他接手);另一个身材魁梧,是这座海上都市中路人皆知的可怕人物——威尼斯共和国最高裁判所的高级教士克里斯朵夫洛·克里斯朵夫利。据说光他的长相就足以把胆大包天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瘫倒在他们面前一把扶手椅上的是杰瑞玛依大师,他双手沾血,脚边地板上有一只破杯子。扎哈里亚即刻认准了,这杯子跟楼下冈多拉中躺着的船夫有关。杯子边有一只扎哈里亚从未见过的陶土小瓶子。瓶子的塞子已被拉掉,里面似乎是空的。杰瑞玛依大师手指上戴着一枚石头戒指,一位警官俯身正在老人的嘴巴前做着奇怪的手势。扎哈里亚在恐慌之中看到,大师手上的戒指和扎贝塔给他的、现在正戴在他大拇指上的戒指十分相似,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插进口袋,不让别人看到他刚收到的礼物。
——昨天死的——那人费力地直起身子,一边按摩着腰背,显然感到腰酸背疼。
安娜哭出声来,身材魁梧的教士转过身,把一只沉重的手按到她脑背后,使她镇定下来。
——别哭,我的孩子,不是他的血。他不是死在别人手下。我们马上可以知道他是不是给自己下的毒,也许如此。
克里斯朵夫利做了一个手势,化验官说:
——可以说他是昨天下午六点前后死的,因为唾液泡沫已经干结在嘴唇上。唾液干结大约要这么长时间。
他随后跪在死者脚边,拿起陶土瓶子闻闻。
——空的,里面装过水——他下了结论……——是水。根据瓶子判断,很可能是那种从土耳其捎来的水。
然后他捡起杯子的碎片打量着。
——大师没有中毒。几个月里没人用这个杯子喝过水。长期没人用它喝过水,里面积满灰……等一下!
那人转向杰瑞玛依大师,十分小心地抬起他戴着石头戒指的手,然后把手放下,仔细审视另一只手上的指头。
——对,出了什么事很明白,原因可是不清楚。
——那是什么意思?——克里斯朵夫洛·克里斯朵夫利问。
——这意思是说,杰瑞玛依大师,愿上帝赐他灵魂安息,死之前抹掉了杯子里的灰。这便是当时他正在干的事。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死了,也不知他是怎样死的。我们不知道大师身上、瓶子上、玻璃杯上的血来自何处。不过,血不是他的。血是沾在什么人的鞋底上一路踩上楼的……
克里斯朵夫利随后慢慢地从死者手指上脱下戒指,放进教士袍子的一个小口袋里。他用靴尖挑起杰瑞玛依大师的左脚,看到大师两只鞋底上沾着血。
——是他干的,愿上天赐他灵魂安息——克里斯朵夫洛下了断言——我们快去冈多拉船夫那儿,愿上天也赐他灵魂安息。
警察纷纷跟着教士赶紧下楼。
大师的尸体被抬出屋子。他的尸体和塞巴斯蒂安的尸体放在同一条冈多拉里运走。待事情安静下来以后,扎哈里亚陪着安娜来到底层的房间,安娜有时在这里过夜。分手的时候,他说:
——我知道杰瑞玛依为什么杀害船夫。
——你说是为了那个玻璃杯子?——让扎哈里亚吃惊的是安娜的反问——我不清楚……我不能肯定。杯子是杰瑞玛依的。他从塞巴斯蒂安那儿买来的,付了他要的价钱。可是塞巴斯蒂安一直在讹诈他,不肯把杯子给他,而且扬言要是杰瑞玛依拒绝加钱,他就把杯子卖给别人。这样他不断提价逼着杰瑞玛依加钱。大师忍无可忍了。对他来说,这个玻璃杯子的价值高于它的价钱,它的价值高于一切。
——像我刚得到的戒指一样?——扎哈里亚踏出房门时心里在想。
合上房门时,他听到背后安娜的声音:
——这些都无关紧要。所有这一切之中只有一个疑团,杰瑞玛依为什么死了,他是怎么死的。那是我要你今天晚上考虑的事……不过我想我知道我的大师是怎样丧命的。
扎哈里亚站在窗边,从衣橱里往外观望奇迹运河的流水。快要变天了,疾风又把飞鸟逼入海中溺死。扎哈里亚想起家乡的风。一时之间,故乡的风中冰雪和杉木的气息充满他的回忆……在他的想象中,他听见教堂大钟清脆的钟声,他记起沿着多瑙河岸在匈牙利旅行的时候,他在一个名为圣安德烈的地方听到过这样的钟声……他的马车正走在通往布达的大路上,从圣像画师路加教堂的钟楼上响起的钟声隐藏在他的记忆之中,直到今天晚上……他从沉思中挣脱出来,辨清眼前的景象。奇迹运河阴沉沉的水波上浮着一个惨白的四方形,像一面飘动的旗帜,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从底层安娜的房间里射出的灯光。扎哈里亚站在那儿望着,嘴里充满液体,不是口水而是一种苦涩的汗水。等安娜窗户中的灯光熄灭后,他悄悄地踏进走道,手里拿着一盏灯和一支蘸过墨水的羽毛笔。他静悄悄地走进大师的房间,在桌子上找到杯子的碎片,抄录了杯子底上神奇的诗句:
atto'tseuq ehc ero'uqnic ertlo uip rei
抄完以后,他捡起玻璃杯子的碎片,全部扔进河里。他回到床上,忘了吹熄灯,在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人的醒悟发生在似睡非睡之间。他有记忆,可是现在为时已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杯子的残片在奇迹运河中随波逝去。船夫告诉过他,杯底的诗句不是往杯子里看着念的,要用别的方法念。用什么别的方法?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他顿时想通了,虽然杯子已经不存在,他或许能找到补救的办法。他已经抄录船夫要他用另一种办法念的诗句,意思是说这诗句该从杯子外面往里念。他站起身,拿起抄录诗句的纸片,把它对着系在摇铃把手上的小镜子。在镜面中,他能看到反照的诗句。按新顺序排列的字母组合成一个句子:
ier piu oltre cinqu'ore che quest'otta
现在这些字母有意思了。那些单词是意大利文,但是扎哈里亚仍然理解不了其中的涵义。
早上扎哈里亚发现灯里留下不少油,也就是说,灯没有整晚点着。有人无影无踪地进过他的房间,及时捻灭了灯芯。绿房子里有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