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奶头桥
那天是扎哈里亚第一次去迪米特里斯·蒂奥道西的威尼斯印刷厂,他在那儿应聘当校对。这位希腊人在威尼斯出版希腊语和斯拉夫-塞尔维亚语资料,也就是说,供东正教读者阅读的书刊,在奥地利帝国内有塞尔维亚人居住的各个地区发行。见面第一天,这位希腊人友好地接待扎哈里亚:
——我们盼你早日到来——他说,不过听不出这话是真心诚意还是说说而已。他年纪不小,鼻子过敏,所以不断吐气,把对方的烟味和呼吸从自己脸前吹开。他的背心口袋里有一本祈祷书,书上的搭扣始终扣着。书面上明文印着这本书由“斯拉夫-希腊人迪米特里斯·蒂奥道西的印刷厂”出版。办公室里当然已有一份新雇员及时呈交的履历表。
履历表上说,扎哈里亚·斯蒂芳诺维奇·奥弗林(生于1726年)信奉希腊正教,是奥地利帝国的国民。论民族,他是斯拉夫-塞尔维亚人。职业活动以“斯拉夫学校校长”为开端,那所学校在多瑙河畔一个名为诺维萨德的小镇里。本世纪中期他曾居住在布达、维也纳和奥古斯堡,学习刻板和绘画。(这里没说当地政府曾经收到两份起诉书,指控他跟一位被佩斯驱逐的斯洛伐克人学弹大键琴以后没有付学费。这类文件中不提那种事不算奇怪。)1757年莫伊赛·普特涅克就任巴恰卡教区主教的时候,大家开始听说扎哈里亚的名字。他向新任主教呈献他的一部歌集手稿,装帧精致华丽。这部作品《向莫伊赛·普特涅克致意》包括诗歌、绘画、音乐、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为作者以后的成功开通了道路。所以他不久就移居卡洛伏奇成为巴甫勒·纳那道维奇大主教的秘书,开始制作以语言和宗教事务为题材的华丽手稿。(扎哈里亚的婚姻在这里略去不表。)他跟随大主教到过维也纳,从维也纳得到一部铜版印刷机,安装在教省大主教在卡洛伏奇的宅邸中,从而开始他的镌版和出版活动。1760年,他印制了《耶稣再次降临颂》,并且绘制了卡洛伏奇教堂大小塔楼的图样。(这里没说他有了一个儿子。)扎哈里亚先生在1761年重新开始创作诗歌,作品寄到威尼斯由蒂奥道西的印刷厂分集出版。但是诗歌中的政治内容引起教省大主教和奥地利当局的不满。(扎哈里亚被教省大主教撤除职务一事,这里省略不提。)……
让扎哈里亚聊以自慰的是他与蒂奥道西继续合作在威尼斯印刷出版希腊语和塞尔维亚语的书刊,双方都有益可得。扎哈里亚先生来到威尼斯共和国,对双方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加之,他不久便托人从家乡运来一箱子书到威尼斯。现在已经开箱,书籍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厂里他书桌上边的书架上。
他们喝了一点希腊酒,但是蒂奥道西先生没有浪费时间。扎哈里亚马上接受要他准备印一部书的任务,那部书的标题有点嫌长:
斯拉夫-塞尔维亚民族历史的概要导论
这是一部历史书,蒂奥道西打算对这种题材多下点功夫,因为有人要读。作者巴甫勒·尤利亚茨是一位塞尔维亚裔的俄国外交官。书定于明年1765年底之前出版。扎哈里亚还答应给出版商一些新诗,双方同意在明后年内分集先后出版。除诗歌以外,扎哈里亚还主动提出编写一本教材,题为《识字小课本》。
——你是个无药可救的教书匠——蒂奥道西先生笑着说——尽管你心里明白,执教有方不过是为失败和颓丧铺路开道……
* * *
快到五月底了。一天清晨,雾散了。扎哈里亚从衣橱的窗户中看清他住在什么地方,看清他的屋子周围是怎样一幅景象。他身处在世界上景色最美、气味最臭的城市之中。他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一只钟在报时,有个男人在咳嗽,听上去那咳嗽已经犯了几十年。还有女低音的歌声传来,听得出她的歌喉训练有素。这些声音,扎哈里亚已经熟悉。草类的香味从前厅飘进他的房间。可以清晰地听到一个男人用威尼斯口音在前言不搭后语地大声唠叨:
——记住,呵,要记住了!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想事情是从右往左想!基督念数是从右往左念!基督读书是从右往左读!……跟我们不一样!……你记住了吗?安娜,我刚才说的,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和蔼地回答,但是无精打采,毫无音色。
——睡着的人比醒着的人更有才气……——那个男子的声音在继续说,然后话头被打断,说话的人咳得说不下去了。
——那准是我房东——扎哈里亚心想。在一阵剧烈的喘咳之中,老头一定是示意安娜可以走了。
实际发生的确实如此。一会儿之后,她敲响扎哈里亚的房门。她还没进门,扎哈里亚现在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她用手镯叩门,声音非常清晰。不等回音她就进了门,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仔细打量周围的一切。她的手腕上绕着一道道绿色的网眼花边,一道花边上套着一只金手镯,形状是只壁虎。
——看来你是萨卡里亚斯先生,我们的新房客。
——看来你是安娜,我的新房东——扎哈里亚回答,在他的水手床铺上坐下。
——我才不是什么房东呢。我是给你房东杰瑞玛依大师帮忙的。我现在来这儿见你,是他差我来的。萨卡里亚斯先生,你打哪里来的?
——我是从彼得洛伏拉廷来的。
——彼得洛伏拉廷是什么?
——是多瑙河上一座美丽的小镇,那儿有一座军事要塞。
——多瑙河是什么?
——源自天堂的四条河流之一。
——真的?好心的先生从天堂远道而来,看上去还那么精神饱满。这么说,那地方离这儿可远了。
——对,在奥地利皇朝的地域内。
——萨卡里亚斯先生来威尼斯干什么?
——你的主人杰瑞玛依租房间给我,是我雇主迪米特里斯·蒂奥道西先生推荐的。我的雇主是威尼斯居民,是当地的印刷业主和出版商,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在蒂奥道西先生的“斯拉夫-希腊”印刷厂里当校对。他和我在彼得洛伏拉廷有几家店,出售我们出版的书刊。
——那并不说明你已经是威尼斯共和国的公民了?
——我还不是,不是。
——那你必须给杰瑞玛依大师预付饭钱,最好现在就付。钱可以交给我。要是你有墨水,我就在收条上签名……
第一次会面就这样以安娜·波泽的签名告终。往外走的时候,她在门口停下。在离开之前,她说:
——我看到你有个摇铃。安顿之前你如果需要什么,尽管召唤我就是了。老先生耳朵不好使已经很久,摇铃不会打扰他。我要是在屋子里随便什么地方听到铃声,就会来侍候你。
这次来访之后,扎哈里亚在房间里待不下去了。他又一次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大键琴的琴声。但不是安娜在弹琴,他一听就知道,因为手指在键盘上速度惊人,几乎像一台机器在运作。
琴声开始吐露气息。听得出要出什么事,可怕的、与音乐完全无关的事。此事的苗头何时显露,扎哈里亚已经心中有数。大键琴的琴声与下午五点钟的教堂钟声混合。扎哈里亚不知道自那天以后他的房东杰瑞玛依大师每天会在这时间弹奏斯卡拉蒂的作品。
他踏出门外,踩着自己在积水中的身影。运河上刮着肮脏的风,吹得鸟儿透不过气来。空中没有雾,但是寂静正像雾一样降临到海湾的水面上。扎哈里亚缓步走着,一边在想,企求免不了唐突,而且总是难以明说。
* * *
六月间的一个下午,从隔壁房间传来杰瑞玛依大师深沉的嗓音,再次惊动扎哈里亚。好像透过一桶子水传来老头儿神秘莫测的话语:
——两个男人之间的差别可能会大于一男一女之间的差别……你记住了吗,安娜?但是两个女人之间的差别总是大于一男一女之间的差别……你听懂了吗,安娜?你不会把话搞错吧?……够了,今天到此为止。你走吧,我得咳嗽……
扎哈里亚抓住这个时机,把那个陈旧的铃子摇得叮当作响。铃声让他自己吃了一惊,因为在威尼斯,摇铃的音色听来跟在彼得洛伏拉廷或维也纳的不一样。他仔细打量那个摇铃,几乎以为有人换了一个铃。安娜端着一杯酒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他在纳闷的模样。这酒,她说,是杰瑞玛依大师送的。
——年轻的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安娜说着把酒放到桌上。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还有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
——可好了,让我先听听你有什么问题。意想不到的事,我们随后再说。意想不到的好事,迟一点知道不碍事。
——凭什么像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值得你的周到用心,安娜小姐?
——我们很相似。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读出这意思了。
——你在哪儿读出这个意思?
——在好心的先生的旅行文书中。文书里写道你是个鳏夫,有一个儿子,但是他没跟你来威尼斯。你的姓是奥弗林,意思是孤儿。我也是孤儿,捡来的孩子。我的解释够清楚了吧?
——不够,你自己说了,你偷偷检查我的抽屉,查看我的文书。拿到《向莫伊赛·普特涅克致意》那首歌的曲谱以后,你抄了一份。所以那天上午你知道它的旋律。
——年轻的先生完全搞错了。我听你房东杰瑞玛依大师的吩咐来查阅你的文书。那时候,我看到你抽屉里的歌曲,就把曲调记住了。
——看一眼就记住了?
——对,我有读谱的天赋,按音乐家的说法,甚至一眼看到随便哪几个音符,我就马上知道全部的曲调。我能把音符汇集成歌,当场或者以后唱出。说来那是我在孤儿院里学会的本领。你也许也是在孤儿院里学的音乐。
——我只能让你失望,亲爱的安娜小姐。我的第二个姓“奥弗林”,这个词源自点金术,意思是用特殊方式切割的石头。
——那样说,你不是个孤儿?
——我只能说我记不得我的父母。你呢?你是杰瑞玛依大师领养的女儿吗?
——我可不是。我告诉过你,我是在圣季沃瓦尼和帕沃洛收容所里长大的。
——那是个什么地方?
——像是一个孤儿院,收养被抛弃的、有音乐天赋的女孩子。威尼斯有四所这样的收容所。在那儿教课的一定是最杰出的音乐家,像加卢比、普罗波拉、斯卡拉蒂、钦玛洛萨之类,你也许听说过他们?杰瑞玛依大师在那儿教过我大键琴,那儿还教我唱歌,你已经听我唱过。要是有机会的话,你来听一场我们晚上举办的音乐会,称作“学馆”。你该来听听我们的演奏。威尼斯是音乐的首府……现在,讲你的第二个问题吧。
——这个问题多少涉及你的私事。杰瑞玛依大师下午有时吩咐你记录他的话,咳嗽一发作,他就说不下去了。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那些是“套话”——安娜笑着回答——但是我们以后有时间再谈。现在轮到你讲那件要让我惊奇的事了。
——第一天见面,你问我在蒂奥道西先生的印刷厂里干什么。我要给你看看由我排版,在那儿刚印出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是我已经动笔的一部表达祝贺的诗集。完稿以后,与蒂奥道西一起印制,趁1765年新年来临之际,在我的家乡彼得洛伏拉廷和诺维萨德免费散发,书的封面上这样印着……上天有心,我也会给你一本,祝你在新的一年中万象更新,身体健康。
——用哪种文字印?
——用我的母语,斯拉夫-塞尔维亚语,我写作用的语言。我来念给你听第一首诗,因为我已经写完了,让你能听听它的音韵:
明媚的天气快要迎接我们,
冬季现在正在消退。
春天马上会在此问候我们,
夏季,它正在走近。
我们头上展现明亮的蓝天,
今天的光明已经胜过昨天。
啊,黄金一般的春季!
——好极了!现在唱唱这些诗句——安娜喜出望外地喊起来。
——可是,安娜,这是新年贺词,以诗集的形式发表,不是给人唱的。
——请允许我提个问题,尊敬的先生。不能唱的诗,谁会要?我就不要。我跟你说老实话,你最好就此作罢。别再打这个主意了。不要再白费心思,浪费时间。你们从阿尔卑斯山那边过来的人,总是阴沉沉地追逐自找的不幸。要理解、重新开导你们可真不容易。不过我们来试试,马上开始。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也有东西要让你惊喜。今天下午,你到奶头桥去。那座桥在丽亚都桥的那一边,圣克罗奇区的那边。或者你最好来我的孤儿院,在圣季沃瓦尼和帕沃洛广场上的收容院。就是那天傍晚你第一次看到我、慌慌张张拔腿逃走的地方。我还住在那儿,我们可以一起租条船。不过别迟到,因为我必须与你在五点二十六分准时到达桥头。记住了,十七时二十六分……
* * *
——这个地方有个传说,说是许多世纪以前男人丧失了与女人交媾的意愿,女人也失去了追求男人的欲望。于是乎人畜交媾、同性求欢在威尼斯一时成风……
安娜·波泽以这番话开始她的故事。她和扎哈里亚并排坐在奶头桥的栏杆上。
——由于威尼斯以及周围地区人口下降,为了摆脱同性求欢的风气,当局允许娼妓在这一带,就在这个地点,施展她们的魅力,袒胸露臂地招徕过路客人。桥的名字由此而生,流传至今——“奶头桥”。
说到这里,安娜·波泽敞开肩上的披巾,向扎哈里亚展现她光彩夺目的风情。她的长裙前襟镂空,无遮无拦的一对乳头直视扎哈里亚。这一对礼品吓得他几乎又要像第一天在两位使徒的广场上那样撒腿逃跑。是安娜的话阻拦了他的逃遁:
——我给你看,你不必奇怪。你也许已经注意到时下大多数女子的裙袍前襟镂空,露出奶头。我可不是为了追求时髦才向你显示。你好好打量一下。如果中意,它们将归你所有,不过现在还不属于你。在某个好日子的晚上,如果你听我的话,如果你不致为了“更紧要”的事情舍我而去,你便能得到我奉赠予你的这一对礼品。
听了这话,扎哈里亚把安娜拉到身旁给她一个亲吻。她问:
——你读了我的嘴唇吗?
——嘴唇可以读?
——当然可以。每个吻都可以解读。你给我的吻,我读了。
——它们说了什么?
——我已经对你讲过,你打威尼斯湾那边来,你称威尼斯湾为亚得里亚海,你这种人样样事情麻烦多。要教你寻欢作乐、谈情说爱,谈何容易。但是好心的先生,你也必须教我一件事作为报答。男人的事,我从未体验过。我见过男孩子在船上往圣路加运河里撒尿,不过那不算数。你得把你的什么东西让我看上一眼,不过现在不必。给我一点时间。女人的时间和男人的时间流的不是同一个方向。我希望好心的先生已经领悟到,时间最好在这座桥上度过,而不是用于苦思冥想没法唱的歪诗……
目瞪口呆、头昏脑涨的扎哈里亚一动不动,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你那副模样仿佛你还没付钱似的——她在挖苦他,又吻了他,用披肩裹住自己的身子。
窗户已经合上。扎哈里亚心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机会。走回他们住的卡斯特洛区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傻乎乎地问:
——为什么在五点二十六分?
——你问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为什么非得十七时二十六分到达“奶头桥”?
——因为我要在你诞生的时刻向你展现自己。我在你的文书中看到,你出生在1726年,对不对?所以你在十七点二十六分看到我,是件好事。那个时刻可以说是你每天的生日。“奶头桥”便算是我送你的一份生日礼物。要是你听我的话,你将会每天在这个时刻和这个时刻以后收到生日礼物。但是你要记住,倘若你把爱情放在末位,排在其他种种责任之后,那么爱情就只能待在末位,沦为你生活中最后的一件事,沦为人世间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