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谋杀案

1979年10月20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案的调查报告：《蒋爱珍为什么杀人？》蒋爱珍，浙江绍兴人，是新疆石河子第144建设兵团医院的护士。她的哥哥曾担任该兵团的军官。蒋爱珍1973年入团，1976年入党，同年被选为党支部委员兼团支部书记。

第144团医院党支部副书记张国政，是蒋爱珍哥哥的战友。蒋爱珍到医院工作后，她哥哥嘱托张国政对小妹多加关照，因此，两人相处一向融洽。

该医院党支部的李佩华、谢世平及医院其他几位干部对张国政早有不满，一直想找个机会把他整下去。

1978年3月，蒋爱珍获准回浙探亲。在出发的前一晚，张国政和另一个人一起到蒋爱珍所在的外科值班室，“嘱咐她路上应注意的事情。”李佩华、谢世平怀疑张蒋二人有暧昧关系，在副院长的首肯下准备伺机捉奸。这晚凌晨两点多，他们唆使一个护士谎称因抢救病人需要，请蒋爱珍陪同她到另一栋大楼取纱布。蒋爱珍离开后，谢世平立即进屋搜查，但在屋内没有发现张国政。他派包括钟秋在内的六七个人，监视着外科值班室的门窗、周围过道及张国政家（紧挨医院）的大门，并没有任何发现。

蒋爱珍回到外科楼时看到谢世平，相互打了招呼。她在门外发现躲在暗处的李佩华，立即想到卧室里放着900元钱，担心被窃。于是蒋爱珍没有进屋，而决定赶紧向党支部书记反映此事。由于党支部书记的家距医院较远，她就先跑去敲张国政家的门，把他从床上叫起来。张国政赶到现场正在查问情况时，李、谢二人突然闯入。张国政问他们来干什么。李佩华回答说：“我们来抓鬼。”

张国政这下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因为依照汉语的习惯，这种情况下所谓的“鬼”就是指通奸者。于是他派人把党支部书记和委员们一起叫来，亲自说明当晚的事情经过。支部领导询问了有关人员，又查看了蒋爱珍的卧室，未发现异常痕迹。这时，李佩华和谢世平只好说：“我们失败了！”然而，他们非但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发誓要变本加厉地诋毁张蒋二人。

该报道继续讲述李佩华、谢世平及其同伙如何在医院散布张蒋二人当晚在一起过夜的谣言。接着，医院外围的商店、学校也纷纷传出类似谣言。3天后，这些人又造谣说有人看见张国政从蒋爱珍的卧室出来，接着闪进自家的门，等等。“谎话越编越圆”，后来竟被专案调查组组长杨铭三当作“重要证据”。杨铭三过去曾与张国政发生口角，从一开始就偏袒李佩华、谢世平等人。在审查期间，李佩华、谢世平等人提出许多所谓张蒋二人关系的“疑点”，杨铭三要求蒋爱珍一个一个说清楚。后来，蒋的迫害者四处张贴大字报“曝光”所谓“丑闻”，有些大字报还配上了“不堪入目”的漫画。

医院内部有一些人认为这件事情有失公允，试图保护张蒋二人。这群人大约有三四十个，由一个姓苏的干部带头。他们也四处张贴大字报，陈述事情真相，呼吁“为受害青年蒋爱珍申冤”。可惜，大字报的墨迹未干，姓苏的干部就被调离了医院。而另一位女医生只是听了蒋爱珍的哭诉并安慰了她几句，就被杨铭三勒令写书面检查，在全院大会上作检讨。

蒋爱珍受尽侮辱，被完全孤立，同事们都不敢跟她说话。杨铭三甚至跑到一位对蒋素有好感的年轻医生家里，要求他的父亲对之严加管教，在蒋的问题没有搞清楚之前不要和她来往。

这样无情的谣言谩骂、公开侮辱一直持续了几个月。到8月时，蒋已深感申冤无望。8月29日，她用发给她练习打靶的步枪枪杀了李佩华及其路过的妻子，还杀了另一个迫害过她的人，当她想继续枪杀谢世平和调查组组长时遭到了逮捕。张国政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被指控为同谋，被监禁92天。蒋爱珍因连杀3人被判死刑，自治区最高法院重审此案时改判为无期徒刑。后因最高法院院长致信《人民日报》，报社这才派出记者对此案进行深入调查。

调查报告发表之后，蒋的境遇日渐好转。多名参与该案的罪犯受到了相应的查处，先后被开除或起诉。在后续的章节中，我们还将进一步讨论此案带来的启示。眼下，我们应该意识到此案正是对20世纪70年代中国社会男女关系的说明。

中国社会的男女青年仍与1949年之前一样相知相恋。恋爱节奏是缓慢的，婚前性行为仍是禁忌，双方（特别是女性）都应小心避免有损清白的言行，作风问题成为个人名誉中最重要的一环。专案调查组组长杨铭三显然滥用了职权，公报私仇。但他和同伙利用两个毫无关系的男女之间莫须有的私通作为迫害他人的借口，则相当说明问题。大多数美国人会认为这种指控是荒谬的。但在中国，这类借口却能使许多不明真相的人支持、默许这样的迫害行为，说明在男女关系方面传统的道德观念依然在起作用。

在中国，情境或说社会传统，在1949年之前或之后——始终凌驾于个人之上；但在美国，二者的关系恰恰是颠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