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中国地理书,《禹贡》是第一经典。
《禹贡》以大禹治水为母题,只讲山水泽地和以山水泽地界画的九州,不讲政区,但此书却是汉魏以来所有地理书的源泉。汉魏以来的地理书,不但讲山水泽地,如《山经》、《水经》、《水经注》,要祖述《禹贡》;就连讲政区沿革,如以《汉书·地理志》为代表的各种郡国志,也要祖述《禹贡》。秦汉以来的郡县都是套在九州(或十二、十三州)的框架下讲。
《禹贡》讲禹迹,禹迹是大禹治水,随山浚川,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这个故事很有象征意义。
我认为,研究地理,走路很重要。不仅对研究山水泽地重要,就是讲政区沿革,也一样重要。
走路不光看山水,看风景,更重要是看人类活动的痕迹。中国山水,人文背景很深,研究地理,离不开考古。
考古是在地上地下做工作。考古和地理都是读地书。
古代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飞机、火车、轮船。旅行,除了双脚,只有舟车,太不容易。你不理解这一点,你就不能理解古人出远门是什么心情,你就读不懂古诗,没法明白生离和死别怎么差不多,亲人为你送行,为什么依依难舍,长亭更短亭,一程又一程。
古代行者有好几种,一种是军人,一种是商人,一种是寻仙访药的方士,一种是宦游天下的学者,一种是巡狩封禅、到处视察工作的帝王。士农工商,只有工蹲在城里,农待在乡下,不怎么挪窝。
我这本集子只谈三大旅行家,第一是孔子,第二是秦始皇,第三是汉武帝。孔子是宦游的代表,秦皇汉武是巡狩的代表。
孔子生于鲁,鲁是周公的封地。孔子一生都在做梦,梦想恢复西周大一统。这个梦叫周公之梦。中国的解梦书都是打着他的旗号。
周公之梦是第一个中国梦。为了推销这个梦,孔子周游列国,到过很多国家。《庄子·天运》借老聃之口,说他遍干七十二君,口干舌燥,一无所获。其实,所谓遍干诸侯,只是到过的国家比较多,比别人多而已,哪有七十二君?
读《史记》,书中有个《十二诸侯年表》。说是十二诸侯,其实除了周,一共是13个国家。这13个国家是《左传》中最活跃的国家,即孔子时代最主要的国家。西周封建,以洛阳为中心,在殷商故地设五大占领区,齐、鲁、晋、卫、燕。这五个国家最重要。其次是洛阳以东的五个小国:曹、郑、宋、陈、蔡。其次是秦、楚,一个在洛阳以西,一个在洛阳以南。吴国,相传是吴太伯之后,本来很重要,《史记》三十世家,它是第一家,但表中列在最后。
春秋晚期,晋、楚最强,孔子最想去,但去晋被子路拦阻,去楚遭叶公拒绝,他只到过楚国的边境。燕在齐北,吴在鲁南,他没去。孔子到过几个国家呢?除了他所在的鲁,我们可以算一下。早先,他去过周、齐。晚年,他去过卫、曹、宋、郑、陈、蔡、楚。上述13国,加上周,一共14国,他去了10个。10个国家,这在当时已经不得了。但他老人家终其一生,足迹从未出于山东、河南二省。
读《论语》,太史公的读法是当传记读,我最欣赏。2007年,我分两次,一次山东,一次河南,追随孔子的足迹,到过孔子去过的所有地方。
我读《论语》,是读大地上的《论语》。孔子旅行的出发点是曲阜,曲阜有什么古迹,有幅地图很重要,我对《鲁国之图》碑上的地名一一做了考证,收获很大。
周公之梦,孔子没做成。晚年的他,灰心丧气很失落。他说,他连话都不想说了,晚上做梦,连周公也梦不见了。然而,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再造中国,自有人在,这就是秦始皇和汉武帝。
秦始皇的大一统是中国的第二次大一统。汉武帝踵其事,进一步完善了这个大一统。
秦皇汉武得天下,来之不易。他们整天操心受累跑大圈,全是为了看住守住这个得来不易的大一统。
秦皇汉武的巡狩封禅固然是模仿大禹治水,但他们关注的事可不光是水涝灾害、贡赋输纳。他们还沿长城、黄河、长江,一路祭祀山川,一路寻仙访药,一路视察军国大事。
秦皇汉武靠郡县治天下,各种郡国志类的地理书因此而兴,越来越多,终于成为中国史书的一大类。《隋书·经籍志》始立地理类,就是以此类为主。现在的历史地理学,政区沿革是大宗。但有趣的是,《隋志》地理类的第一部却是《山海经》。《山海经》是寻仙访药的导游书,本草、博物、志怪,全都搁一块儿,跟所有地理书都不一样。《汉书·艺文志》把它列入《数术略》的形法类,本来是当看风水的书。
《山海经》讲山水,照例会讲沉埋玉璧、奉祭酒食,其祠如何。《禹贡》也有“旅”这个术语。旅就是祭祀山川。这种活动,《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言之最详。二书也讲敬祀鬼神,但与《山海经》有根本不同,它更关心的不是鬼神,而是鬼神管着的地。中国古代的封禅郊祀是以天地山川为核心。山也好,水也好,它代表的是中国这片蓝天下的土地,反映的是中国的天下观。它记载的祠畤往往见于《汉书·地理志》。研究《汉书·地理志》,这两篇东西是重要参考。
秦汉帝国的天下,东土和西土,分界线在崤函之地,即河南灵宝。崤函以西的祠畤是以甘泉宫、后土祠和雍五畤为中心,崤函以东是以八主祠为中心。
这些祠畤,从秦代到西汉结束,数量高达七百多所,很多已不得其详。为此,我曾带田天在渭水流域做调查,并指导王睿做论文,调查八主祠,发掘八主祠。我很希望她们能把这个工作做下去,有更多的人把这个工作做下去。我把我早先读《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的札记收进此集,那只是个探路的作品。这次做了一点儿补充。
2002年,我和唐晓峰还特意考察过后土祠,写过一篇调查报告,也算一个样品吧。
这些研究都是围绕两次大一统。
2014年11月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宋本《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