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传统的历史中介:梁启超与中国现代文学启蒙话语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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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国传统的“启蒙”概念

“启蒙”一词,在汉语中具有久远的渊源,西方Enlightenment的进入,正是以古老的汉语“启蒙”一词进行对译。在甲骨文中,“启”的早期造型是“”,“”表示“手”,“”表示“门”,“启”意味着用手开门,即打开的意思。后来在甲骨文中,“启”进一步演化为“”,上面同样表示一只手在打开门,而下面增加了一个“口”字,表示开口训导,使人脑门开窍。在篆文中,“启”的造型变成“”,省去上边的“手”,更指向以口训导开化,即教导的意思;而“蒙”字在《说文解字》被解释为,“王女也。从艸,冡聲”①,指一种叫菟丝的草。“蒙”不见于甲骨文和西周金文②,在金文中,造型为“”,上面“”表示草木枝叶,中间“”是帽子的意思,表示遮盖,下边“”是手,“”是“人”,意即人用草木枝叶将自己遮盖起来,解释为“覆盖”。由“覆盖”引申为“蒙昧”“无知”。从词源上看,“启蒙”二字意指通过教导使人脱离蒙昧无知。

因为在古代,“启”与“开”通用,如《说文解字》释“启”为“开”许慎:《说文解字》,徐铉校定,中华书局,2004,第32页。,而“发”又与“开”同义许慎:《说文解字》:“发,射发也。从弓,癹声。”指手持标枪射,双足飞奔,借惯性投向野兽或敌人。这一词义进一步引申为“打开”“开启”,如《聊斋志异·促织》“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因此《周易》“蒙”卦中“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徃吝”的卦辞,可以说是“启蒙”词义在汉语世界中的最早出现。而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中的“且有强兵良谋,杂袭继踵,每辄挑衅,亦足以去蔽启蒙矣”是现在可以检索到的“启蒙”二字连用的最早记录。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所著的《启蒙记》三卷,则成为中国最早直接以“启蒙”命名的一种教育形式。

《启蒙记》是中国传统蒙学教材的一种,目的在于教导初学者识字学文,传播道德伦理观念。事实上,从周朝最早的蒙学教材《史籀篇》开始,古代大量的蒙学教材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启蒙”的含义,其中像《急就篇》《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增广昔时贤文》《龙文鞭影》《幼学琼林》等,都是流传广远的蒙学教材。正如元代刘壎在《隐居通议·论悟二》中所说:“儿童初学,蒙昧未开,故懵然无知,及既得师启蒙,便能读书认字,驯至长而能文。”刘壎:《隐居通议·论悟二》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中国古代的“启蒙”特别强调有知识者向没有知识的初学者的教导和启发,尤其重视借助教科书和其他知识形式,特别是通俗简明形式进行教授,如朱熹认为古乐府和杜甫的诗比离骚更适合充当启蒙之具,就在于其讽詠形式更“易入人心”(“文章尤不可泛,如《离骚》忠洁之志,固亦可尚,然只正经一篇,已自多了,此须更仔细抉择,叙古蒙求亦太多,兼奥涩难读,恐非启蒙之具,却是古乐府及杜子美诗意思好,可取者多,令其喜讽咏易入心最为有益也朱熹:《晦庵集》卷三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与“启蒙”意思相近的语词有“开蒙”“发蒙”“训蒙”“童蒙”等,这里的“开”“发”实际上正是“启”的同义词,而“训”则与“启”的另一个本义“教导”相通,“童蒙”则主要强调“启蒙”的对象是初学者中的儿童。此外,清代刘献廷在《广阳杂记》卷三所说的:“嗟乎,物理幽玄,人知浅眇,安得一切智人出兴于世,作大归依,为我启蒙发覆耶!”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三,中华书局,1957。则是开导蒙昧的意思,尽管他不是幼稚的儿童,但是这种对于知识的接受和寻求教化者的诉求,实际上与古代“蒙学”的“启蒙”含义仍然是一致的。

朱熹的《易学启蒙》,则为“启蒙”提供了另一种含义。针对人们谈《易》时,“专于文义者,既支离散漫而无所根着”“涉于象数者,又皆牵合附会,而或以为出于圣人心思智虑之所为也”的情形《朱子年谱》卷三,又见《易学启蒙通释原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朱熹写作《易学启蒙》四篇,“探前圣之精微,破俗学之缪妄,本义启蒙有作,而后吾易复明于后世”《易附录篆注》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又《朱子年谱》卷三:“六经遭秦煨烬,惟易以卜筮得全。迄汉魏,流为谶纬之学。王弼始刋落象数,释以清谈。诸儒因之。至伊川程子,始发明孔氏之微言,而卦爻之本则未及焉。康节邵子,传伏羲先天图,盖得其本而亦未及于卜筮也。先生既推羲文之意,作周易本义,又惧学者未明厥旨,乃作启蒙四篇,以为言易不本象数,既支离散漫而无所根着,其本象数者又不知法象之自然,未免牵合附□。故其篇目,以本图书、原卦画、明蓍策,考变占为次,凡挂揲及变爻,又皆尽破古今诸儒之失,而易始复其旧。”,目的在于正本清源。《文公易说》卷二十三:“当日诸儒既失其传,而方外之流,阴相付受,以为丹灶之术,至于希夷康节,乃反之于易,而后其说始得复明于世,然与见行周易次第行列多不同者,故闻者创见,多不能晓,而不之信,只据目今见行周易,縁文生义,穿凿破碎,有不胜其杜撰者。此启蒙之书所为作也,若其习闻易晓,人人皆能领略,则又何必更着此书,以为屋下之屋,床上之床哉。”这一正本清源的含义,实际上正构成中国传统儒学解释学“激浊以扬清,藉解经以驳斥异端”的基本形式。台湾学者黄俊杰通过对孟子解释学的研究认为中国古典经典解释学的思维和形式的特征是:“东亚文化中的‘兴’式思维方式,表现方法固不限一格,但凭藉经典阐释以寄寓心曲则为常见之方法,或表述个人企慕圣域之心路历程;或痛陈时弊,寓经世思想于注经事业之中;或激浊以扬清,藉解经以驳斥异端,凡此种种皆不取僵直之逻辑论证,而以达意为善,是故后人亦当‘以意逆之,是为得之’。”见黄俊杰《东亚儒学史研究的新视野:儒家诠释传统研究刍议》,载洪汉鼎主编《中国诠释学》第一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第38页。与《易学启蒙》相关的著作构成了“启蒙”这一含义的一个序列,如宋代税与权的《易学启蒙小传》、胡方平的《易学启蒙通释》,元代胡一桂的《易学启蒙翼传》,明代韩邦奇的《易学启蒙意见》等。这里虽然不再是向初学者的教导启发,但是这种正本清源的背后,仍然隐含着一种以师自居的姿态,一种“为往圣继绝学”的圣人心态。

中国“启蒙”的这两种内涵,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周易》“蒙”卦思想的直接影响。《序卦传》说:“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蒙”卦(卦象为:)位于“屯”卦之后,是物生之后的稚小状态,其特点就是“童蒙未发”,因此“蒙”卦所强调的就是如何启蒙,如何教育的问题。金景芳、吕绍纲:《周易全解》,吉林大学出版社,1989,第67页。“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孔颖达正义曰:“蒙者,微昧暗弱之名。物皆蒙昧,唯愿亨通,故云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者,物既暗弱而意愿亨通,即明者不求于暗,即匪我师德之高明,往求童蒙之暗,但暗者求明,明者不谘于暗,故云童蒙求我也。”孔颖达疏:《周易注疏》,《唐宋注疏十三经》第一册(全四册),中华书局,1998,第20页。也就是说,这里包含着“我”——发蒙者,和“童蒙”——蒙昧者,是“我”以“光明”去发蒙“童蒙”,而不是相反。而这种“发蒙”的发生,必须是“童蒙”来“求”于“我”,但这种“求”却不是单一的,彖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应也”,“童蒙”之求必以“我”之应答——“教者虽不先求于学者,但是他必有乐教的精神和志愿,感发学者,学者方能向他求教”“志应必是相互的”金景芳、吕绍纲:《周易全解》,吉林大学出版社,1989,第68页。——为条件,二者才能构成“启蒙”的发生。朱熹就以卦象解释道:“九二,内卦之主,以刚居中,能发人之蒙者,而与六五阴阳相应,故遇此卦者,有亨道也。‘我’,二也,‘童蒙’, □穉而蒙昧,谓五也。筮者明则人当求我,而其亨在人;筮者昧则我当求人,而亨在我。人求我者,当视其可否而应之我,求人者,当致其精一,而扣之而明者之。养蒙与蒙者之自养又皆利于以正也。”朱熹:《原本周易本义》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蒙”卦中教育者与被教育者是对应的,正是处于九二和六五的两爻,而六三和六四两爻,一因为其自身的原因(“六三,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象曰:勿用取女,行不顺也”虞翻解释曰:谓三,诫上也,“金夫”谓二。初发成兑,故三称“女”,兑为“见”,阳称“金”,震为“夫”,三逆乘二阳,所行不顺,为二所淫,上来之三陟阴,故曰“勿用娶女,见金夫”矣。坤身称“躬”,三为二所乘,兑泽动下,不得之应,故“不有躬”。失位多凶,故“无攸利”也(李道平撰,潘雨廷点校:《周易集解篆疏》(十三经清人注疏),中华书局,1994,第20页)。金景芳、吕绍纲在《周易全解》有更为通俗的解释,“她作为一个女子,本应等待与她正应的上九来求她,而她却见近旁九二这个美好的男子而动心,悦而从之,未能保有其身”(金景芳、吕绍纲:《周易全解》,吉林大学出版社,1989,第70页)。),另又因为其处境的原因(“六四,困蒙吝。象曰:困蒙之吝,独远实也”六四既远离九二,又远离上六,与它对应的初六又是阴爻,没有正应。所以出于困蒙之境。《周易全集》解释道,“阴为虚,阳为实。……它距阳刚最远,不能亲贤”。),而无法获得“九二”的发蒙。九二与六五的对应,同时意味着发蒙者既负有自身“养蒙”的要求,同时又有对对应的“童蒙”进行发蒙的责任。彖曰“蒙以养正,圣功也”“君子以果行育德”等,正是对于发蒙者如何因时发蒙,如何修德有本的要求。

《周易》的教育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儒家的教化逻辑。一方面,孟子以“吾养吾浩然之气”来提升士人人格,另一方面又主张觉悟后知,教化启迪: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参见《孟子·万章上》《孟子译注》,杨伯峻译注,中华书局,1988,第225页。


以先知先觉者自任,教导启发后知后觉者,使之领悟天道,这种舍我其谁的担当正是中国古代士人教化的基本逻辑的体现。中国传统“启蒙”的内涵,正显示出教化逻辑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