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传统的“启蒙”概念
“启蒙”一词,在汉语中具有久远的渊源,西方Enlightenment的进入,正是以古老的汉语“启蒙”一词进行对译。在甲骨文中,“启”的早期造型是“”,“”表示“手”,“”表示“门”,“启”意味着用手开门,即打开的意思。后来在甲骨文中,“启”进一步演化为“”,上面同样表示一只手在打开门,而下面增加了一个“口”字,表示开口训导,使人脑门开窍。在篆文中,“启”的造型变成“”,省去上边的“手”,更指向以口训导开化,即教导的意思;而“蒙”字在《说文解字》被解释为,“王女也。从艸,冡聲”①,指一种叫菟丝的草。“蒙”不见于甲骨文和西周金文②,在金文中,造型为“”,上面“”表示草木枝叶,中间“”是帽子的意思,表示遮盖,下边“”是手,“”是“人”,意即人用草木枝叶将自己遮盖起来,解释为“覆盖”。由“覆盖”引申为“蒙昧”“无知”。从词源上看,“启蒙”二字意指通过教导使人脱离蒙昧无知。
因为在古代,“启”与“开”通用,如《说文解字》释“启”为“开”,而“发”又与“开”同义,因此《周易》“蒙”卦中“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徃吝”的卦辞,可以说是“启蒙”词义在汉语世界中的最早出现。而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中的“且有强兵良谋,杂袭继踵,每辄挑衅,亦足以去蔽启蒙矣”是现在可以检索到的“启蒙”二字连用的最早记录。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所著的《启蒙记》三卷,则成为中国最早直接以“启蒙”命名的一种教育形式。
《启蒙记》是中国传统蒙学教材的一种,目的在于教导初学者识字学文,传播道德伦理观念。事实上,从周朝最早的蒙学教材《史籀篇》开始,古代大量的蒙学教材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启蒙”的含义,其中像《急就篇》《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增广昔时贤文》《龙文鞭影》《幼学琼林》等,都是流传广远的蒙学教材。正如元代刘壎在《隐居通议·论悟二》中所说:“儿童初学,蒙昧未开,故懵然无知,及既得师启蒙,便能读书认字,驯至长而能文。”中国古代的“启蒙”特别强调有知识者向没有知识的初学者的教导和启发,尤其重视借助教科书和其他知识形式,特别是通俗简明形式进行教授,如朱熹认为古乐府和杜甫的诗比离骚更适合充当启蒙之具,就在于其讽詠形式更“易入人心”(“文章尤不可泛,如《离骚》忠洁之志,固亦可尚,然只正经一篇,已自多了,此须更仔细抉择,叙古蒙求亦太多,兼奥涩难读,恐非启蒙之具,却是古乐府及杜子美诗意思好,可取者多,令其喜讽咏易入心最为有益也”)。与“启蒙”意思相近的语词有“开蒙”“发蒙”“训蒙”“童蒙”等,这里的“开”“发”实际上正是“启”的同义词,而“训”则与“启”的另一个本义“教导”相通,“童蒙”则主要强调“启蒙”的对象是初学者中的儿童。此外,清代刘献廷在《广阳杂记》卷三所说的:“嗟乎,物理幽玄,人知浅眇,安得一切智人出兴于世,作大归依,为我启蒙发覆耶!”则是开导蒙昧的意思,尽管他不是幼稚的儿童,但是这种对于知识的接受和寻求教化者的诉求,实际上与古代“蒙学”的“启蒙”含义仍然是一致的。
朱熹的《易学启蒙》,则为“启蒙”提供了另一种含义。针对人们谈《易》时,“专于文义者,既支离散漫而无所根着”“涉于象数者,又皆牵合附会,而或以为出于圣人心思智虑之所为也”的情形,朱熹写作《易学启蒙》四篇,“探前圣之精微,破俗学之缪妄,本义启蒙有作,而后吾易复明于后世”,目的在于正本清源。这一正本清源的含义,实际上正构成中国传统儒学解释学“激浊以扬清,藉解经以驳斥异端”的基本形式。与《易学启蒙》相关的著作构成了“启蒙”这一含义的一个序列,如宋代税与权的《易学启蒙小传》、胡方平的《易学启蒙通释》,元代胡一桂的《易学启蒙翼传》,明代韩邦奇的《易学启蒙意见》等。这里虽然不再是向初学者的教导启发,但是这种正本清源的背后,仍然隐含着一种以师自居的姿态,一种“为往圣继绝学”的圣人心态。
中国“启蒙”的这两种内涵,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周易》“蒙”卦思想的直接影响。《序卦传》说:“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蒙”卦(卦象为:)位于“屯”卦之后,是物生之后的稚小状态,其特点就是“童蒙未发”,因此“蒙”卦所强调的就是如何启蒙,如何教育的问题。“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孔颖达正义曰:“蒙者,微昧暗弱之名。物皆蒙昧,唯愿亨通,故云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者,物既暗弱而意愿亨通,即明者不求于暗,即匪我师德之高明,往求童蒙之暗,但暗者求明,明者不谘于暗,故云童蒙求我也。”也就是说,这里包含着“我”——发蒙者,和“童蒙”——蒙昧者,是“我”以“光明”去发蒙“童蒙”,而不是相反。而这种“发蒙”的发生,必须是“童蒙”来“求”于“我”,但这种“求”却不是单一的,彖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应也”,“童蒙”之求必以“我”之应答——“教者虽不先求于学者,但是他必有乐教的精神和志愿,感发学者,学者方能向他求教”“志应必是相互的”——为条件,二者才能构成“启蒙”的发生。朱熹就以卦象解释道:“九二,内卦之主,以刚居中,能发人之蒙者,而与六五阴阳相应,故遇此卦者,有亨道也。‘我’,二也,‘童蒙’, □穉而蒙昧,谓五也。筮者明则人当求我,而其亨在人;筮者昧则我当求人,而亨在我。人求我者,当视其可否而应之我,求人者,当致其精一,而扣之而明者之。养蒙与蒙者之自养又皆利于以正也。”“蒙”卦中教育者与被教育者是对应的,正是处于九二和六五的两爻,而六三和六四两爻,一因为其自身的原因(“六三,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象曰:勿用取女,行不顺也”),另又因为其处境的原因(“六四,困蒙吝。象曰:困蒙之吝,独远实也”),而无法获得“九二”的发蒙。九二与六五的对应,同时意味着发蒙者既负有自身“养蒙”的要求,同时又有对对应的“童蒙”进行发蒙的责任。彖曰“蒙以养正,圣功也”“君子以果行育德”等,正是对于发蒙者如何因时发蒙,如何修德有本的要求。
《周易》的教育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儒家的教化逻辑。一方面,孟子以“吾养吾浩然之气”来提升士人人格,另一方面又主张觉悟后知,教化启迪: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
以先知先觉者自任,教导启发后知后觉者,使之领悟天道,这种舍我其谁的担当正是中国古代士人教化的基本逻辑的体现。中国传统“启蒙”的内涵,正显示出教化逻辑的基本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