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光思想、净土信仰与终极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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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末法时代的净土法门

印光秉承大乘佛教尤其是净土宗的教义,认为令常人感到恐惧的死亡,只不过是一种轮回流变,是生命种类角色的一种变换与生存领地的一种迁徙,现世的生存只是生命流变中的一个驿站。这种生命流变也就是“六道轮回”,死亡也就意味着另一种复生:


须知自己一念真性,本无有死。所言死者,乃舍此身而又受别种之身耳。若不念佛,则随善恶业力,复受生于善恶道中。印光:《临终三大要》,《印光大师全集》第二册,第1335页。


这种复生,必须有足够作为生命体的“六道”周旋轮回的浩瀚空间与无限的时间。佛教教义对“世界”的定义认识,已经保证了此点。按佛经所说:“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楞严经》卷四,载《大正藏》第十九册,第122页。三世的时间观念,打通了过去、未来与现在的分隔,从而使接纳此观念者,能形成或是唤醒一种前后贯通的如梦后大醒般的感受,从而有别于那些拘泥地站在现实土壤上而毫无宗教感的人,后者极易产生一种类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所依傍的孤独感。对于“善恶道”,印光据佛经所言,具体地加以说明:生命降生于“善道”,即生于“人道”与“天道”;降生于“恶道”,即生于“畜生道” “饿鬼道”和“地狱道”;如生于“阿修罗道”,则是善恶道交集。生命如不能超脱轮回,那就会轮回转世于这六道中,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毫不间断,也就是佛法所言的“六道轮回”。

在印光看来,在有情众生的生命流变历程中,存在着“四难”,即“人身难得,中国难生,佛法难闻,生死难了”印光:《印光法师开示》,《印光大师全集》第五册,第2241页。。这“四难”的难度,呈连续递加的趋势。中国净土宗信众此生能转世为人而非“恶道”,能降生中国而非外国,进而在中国得以听闻佛法尤其是净土佛法,皆是宿世修为之幸报。信仰觉悟之所系,出离轮回也就成为净土宗信众的无上追求,他们生命历程的关键,在于了生死。即使面对的是生死难了,难了还须了。印光推崇净土信仰的使命,尽在于此。

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既然要了生死,那么,了在何方?用世俗的语言而论,既然死亡不是永恒的寂灭,那么,死者又应魂归何方?对此,一种学说是否提供一种超现世超现实的终极性设定与信仰,也就是宗教学说与世俗学说的主要分水岭之一。

净土信仰及其后兴起的净土宗,给出的超现世超现实的终极设定是“净土”。“净土”即佛土,全称清净土、清净国土、清净佛刹,是佛所居住的世界,是脱离一切恶行、烦恼和垢染的处所,是净土宗的信众超脱生死与拔离苦难的最理想领地。与净土相对存在的则是秽土,秽土包括欲界、色界和无色界等三界,三界为不完满、不周延、充满痛苦的“迷界”:“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出离莫得。”印光:《〈佛说轮转五道罪福报应经〉集解题词》,《印光大师全集》第一册,第810页。两者对比是如此的强烈,故让人信仰净土、修持念佛的最好途径就是:“宜常与谈说六道轮回之苦、极乐世界之乐。”印光:《复周孟由昆弟书》,《印光大师全集》第一册,第337页。

佛有十方佛,净土有十方净土。印光发愿往生的是弥陀净土。

在现存的大乘经论中,约有1/3共200多部的经论,有阿弥陀佛及其净土的记载。“阿弥陀”为梵语音译,“阿”意译为“无”,“弥陀”意译为“量”,“阿弥陀”意译为“无量”。按佛教的经论所载,阿弥陀佛寿命无尽,妙光无边,是三世十方无量诸佛的总象征,故称“无量寿佛”“无量光佛”和“无量佛”等。“见无量寿佛者,即见十方无量诸佛。”《观无量寿佛经》第九观,载《大正藏》第十二册,第343页。具究竟完全义。按印顺法师的研究结论,对“无量光佛”即阿弥陀佛的崇拜,与对太阳的崇拜相关。参见释印顺《净土与禅》,正闻出版社,第22~23页。阿弥陀也是由人修行而成佛的,据《无量寿经》所载:过去有一国王,听“世自在王佛”说佛法,即发大菩提心,弃国王位,向道出家,名为法藏。他在佛前发愿,得以睹见二百一十亿佛土。其后他潜心思维五劫,取诸佛国中最殊胜者,凝练为“四十八愿”,并以此为成就净土的蓝图。再经历无数劫的修行,终于愿行圆满,入于佛位,号阿弥陀。阿弥陀佛所成就的净土,自此世间向西而去,经过十万亿佛土之彼方,名为极乐世界,按《阿弥陀经》所载:“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与其他净土相比,弥陀净土可谓最殊胜的净土,是众生最易往生成佛的净土。陈扬炯先生通过比较研究,指出弥陀净土作为大乘佛教的理想国,与儒家的大同世界和基督教的天堂等相比较,可谓是传统信仰中最美妙的理想世界。参见陈扬炯《中国净土宗通史》,第83~85页。这也是包括印光在内的历代净土宗的宗师们,何以发愿往生弥陀净土的最主要缘由。

从切合时代与信众的根机来探究,印光还强调指出,因为现时代是佛教的末法时代,人的根机驽钝作为印光第一高足的德森法师,就自认为“业障深重之最极钝根”“驽钝之净业行人”。参见德森《念佛摄心偈》,载《印光大师全集》第二册,第1413~1414页。,故只能选择弥陀净土作为信仰与往生的不二法门。

根据佛门内的通行之说,印光对自我生活时代的定位是末法时代:


佛灭度后,法有三时,谓正、像、末。具教、行、证三,名为正法;但有教、行,名为像法;有教无余,名为末法。窥基:《大乘法苑义林章》卷六,载《大正藏》第四十五册,第344页。


“教”是佛所晓谕的言教,“行”是信众修持佛之教法,“证”是信众通过修行而得以证悟佛理。关于“三时”的时限,则有多种说法,按唐朝怀感引诸经论所述,“正法千年,像法千年,末法万年。”《释净土群疑论》卷三,载《大正藏》第四十七册,第48页。印光的此说,与传统说法相符。从正、像、末法时代的内涵与外延来看,似是厚古薄今之说,却真切地反映了佛陀对无常的觉悟是彻底与通脱的。

时代不同,人亦不同。印光指出,释迦牟尼佛驻世时,十人修行就有九人可以成道,因为生活在正法时代的人,天性淳厚,有很猛利的根机,仗自力就可以了生死。随着时间的推移,众生业障的逐渐增加,人的根机也就逐渐陋劣下来了。佛教传到中国后,到了晋唐时,虽还有那种仗自力就可以了脱生死的人,但已是越往后越少了。到了末法时代,谁欲再仅仗自力去断烦恼、了生死,已不可能。参见印光《由上海回至灵岩开示法语》,《印光大师全集》第四册,第2204~2205页。末法时代的特征之一是“人根陋劣,寿命短促,知识希少,邪外纵横”印光:《〈阿弥陀经〉白话解释序》,《印光大师全集》第一册,第606页。。时代不同,对不同的求佛法者,也应根据其根机的不同而作不同的接引。历史上,释迦牟尼说法四十九年,就是随顺机宜而说法的:“大机则示以五蕴皆空、六尘即觉,毕竟一法不立,直下万德圆彰。小机则曲垂接引,为实施权,令其渐培佛种,以作得度因缘。”印光:《陕西南五台山大觉岩西林茅篷专修净业缘起记》,《印光大师全集》第一册,第634~635页。何为大机上根?何为小机下根?“上根如文殊、普贤之俦,下根如五逆、十恶之辈,皆为净土法门所摄之机。”印光:《吴凇佛教居士林发隐序》,《印光大师全集》第一册,第589~590页。

据于弥陀净土是最殊胜的净土,也据于生活在末法时代不可能仅仗自力去了生死,印光自我确认的自觉使命,就是在坚持个人修持的基础上,根据末法时代的种种特点来弘传弥陀净土的法门。

概括言之,弥陀极乐净土如何可能?这是净土宗的神秘不可说的第一义,是根据内在的信仰修持与觉悟而获得的自足。极乐净土是出世间法所追求的终极世界,是不可以用常识世间法来质疑的。印光始终坚持这种思路,并以此为极乐净土信仰辩护。如有人尝以“物极必反,乐极生悲”这么一条世间“公理、公则”来质疑:“西方以极乐名,然则亦反乎悲乎?”印光的回应是:倘就世间法而言,确是“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的,因为世间的人身有生、老、病、死,世界有成、住、坏、空,不论是因或是果,都有生灭。但净土世界则不然:


极乐世界,乃阿弥陀佛彻证自心本具之佛性,随心所现不(可)思议称性庄严之世界,故其乐无有穷尽之时期。……以根身则莲花化生,无生、老、病、死之苦;世界则称性功德所现,无成、住、坏、空之变。虽圣人亦有所不知,况以世间生灭之法疑之乎?! 印光:《复冯不疚居士书》,《印光大师全集》第一册,第344~345页。


信仰无须常识检验,出世间法不可能由世间法推导出来,极乐净土世界不属于“现量”或“比量”范畴,因其出于佛陀之口而属于不容置疑也不必论辩的“圣量”范畴,净土信仰因此独立于有缺陷的现实世间外,保持着极乐世界理想的庄严。在这种信仰主导的领地上,怀疑与论辩就不显其长而只呈其短,大道不须辩,“佛言:世智辩聪,不可入道。”印光:《复冯不疚居士书》,《印光大师全集》第一册,第349页。换言之,信仰是先验与超验的,不可辩也不必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