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夸张说微
一切创作皆须夸张,说没有夸张便没有了文学艺术,似也不为夸张。刘勰论定“文饰所披,夸饰恒存”。夸张所以在艺术中恒存,盖因夸张于生活中常在。“壮词可得喻其真”是也。
不论生活与创作,人们传情达意时,常生无可名状的难言之隐,常感“虽有笔墨莫能施其巧”。这就因为:“与物殊绝,笔墨易取;至于庸庸,殆难为工”。特殊的特征显明的易于表现,一般的平庸的不易言传。创作与生活尚且不同,不仅传言达意,作文还须贵曲方有艺术情态。长期的实践使人们认识到,壮词的夸张可以曲致喻真的目的。“文有饰词,可以传难言之意;文有饰词,可以摹难传之状。”更可使庸庸变奇崛,因夸张而形具;使殊绝更具象,因夸张而神生。过于一般需要特别地指给人们看,而过于幽微不易指认,就须离析放大使之突出出来。如同《红楼梦》中那块通灵宝玉“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为了让人们看清,作者便“展放”廓大了。但这不是歪曲,而是为了突出它本质的真实。把通灵玉摆在放大镜下,是视觉的扩大,使微细的难以辨认的字迹显豁起来,并未歪曲字迹和通灵玉本体。正如同心圆虽然廓大,仍然是圆而且同心。是真实的放大与延伸,不仅不背离真实,而且更易于认识和接受廓大的本质的真实。高尔基《论剧本》指出:“加深和扩大,使他具有尖锐性和鲜明性。”这便是夸张伟力所在。《红楼梦》乃至一切创作,排除了夸张怕也就没有了艺术。艺术的再现虽有摹实的性质,但也不仅只是肖似,尚须几分夸张。相声的摹唱便不是一模一样,主张“学唱不能象”,也须把特征廓大,夸张得比他本人更像他。据说,谁最像普希金的艺术表演赛,普希金本人却被评为第三名。另两位比普希金更像普希金,定然是从普希金的庸常一般中,夸张突出殊绝的特征。艺诀有云:“不象不是戏,真象不是艺!”这既是生活与艺术的辩证关系,也是夸张与庸实的区别所在。
夸张是用特殊的方式突出被一般掩盖着的特质;用异常的艺术手段从平常的常态中生发出不寻常的效果。借用高尔基《两个五年计划》的说法:“把微小的然而最常见的现象,结合为一个统一的巨大的现象,它表现出几百个微小事实的共同意义。”常见的微小的现象,一经《红楼梦》夸张,便形成巨大的现象并且具有重大的意义。那张小小的护官符,人们熟知它的意义,因熟知恐怕未必注意这意义是缘自夸张。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不仅护官符句句夸张,书中多处还以夸张的语言为它作注脚。十六回赵嬷说:“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四大家族还竞比豪奢,凤姐说:“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呢!”平儿又从背面夸张贬抑贾琏“油锅里的钱还要找来花呢!”
由此及彼联想的能动转化,是人们思维规律之一。由相近、相似、相关而生类推联想,更由相反而生对比联想。作家常用夸张去刺激、诱发、调动读者的联想。克罗齐《美学原理》称:“艺术家的全部技巧,就是创造引起读者审美再创造的刺激物”。夸张便具有审美再造刺激的功能。夸张突出不同,使人同中见异;夸张到了极致甚或相反,诱引人们生出互补性联想,生出相反相成的效应。
对比的夸张就是利用相反相成的法则,把事物自身难于说明的,从相反方面反证。寒毛与腰、棒槌与针,粗细大相悬殊不可比并,刘姥姥却说:“拔根寒毛比我们腰粗”,王熙凤却说:“人家给个棒槌就当了真(针)! ”没有细小的对照物显现不出粗大来,强烈反差使粗细互相彰明;何况这不是一般的对比,而是拉大距离的夸张对比。《红楼梦》不仅把大的比作小的、把粗的比作细的,更把美的比作丑的:王熙凤把她与平儿夸张为“烧胡了的卷子”,便是以反面的丑来肯定美。
旧时常用“玲珑七窍”赞人聪慧,七孔遂成心眼的常数。《红楼梦》突破常数,夸张地运用变数。三回写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比干七窍之说于史有征,《史记·殷本纪》“纣怒曰:‘吾闻圣人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黛玉较圣人比干尚多一窍,她是八孔玲珑之心了。第六回写凤姐“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这是周瑞家的“张大其辞”的夸张。本是夸张的多说,偏谓少说;极其夸张而不言夸张,加码虚比之辞而谓打了折扣至少之辞,周瑞家的堪称善于夸饰的大家了。从形容人心玲珑的夸饰上,不是可以看出作者文心之剔透么!
以变数写常数、以非常写寻常;夸张使事物离自然形态殊远,有意突破常态,超越自然形态;不是扭曲变质,而是廓其形、存其质,于廓形夸张中显原形质之真。这种夸张不唯《红楼梦》生活与创作习用,极言人之嘴大:“没有耳朵挡着,嘴就要耍圈儿了!”极言人之体胖:“一猫腰油就挤出来了!”夸张且中外咸通,契诃夫《手记》写了与上例相近的夸张:“她脸上皮肤不够用,睁眼的时候必须把嘴闭上,张嘴的时候又必须把眼闭上。”《红楼梦》中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厮兴儿最是会夸张的,他说:“不敢出气儿,是生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虽然黛玉体弱多病、虽则宝钗肌肤丰润,但无论如何鼻息是吹不倒、吹不化的。恰便是这非常的夸张,取得了非常的效果。夸张的愈充分便愈突出了黛玉的弱不禁风与宝钗的腴泽欲融。
对于扩形存质的夸张,人们只信服廓大了的真实,而从不怀疑它失真。鲁迅先生指出:“譬如说罢,称赞贵相是‘两耳垂肩’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折,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象猪锣一样。说愁是‘白发三千丈’,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以为也许有七八尺,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象一个大草囤。”人们对夸张是“得意而忘言”,得夸张所喻之真意,或准折、或不顾夸张之壮词。鲁迅先生指出:“这也不能谓之失真,因为观者既经会得了内容,便有了艺术上的真,倘必如实物之真,则人物只有二三寸,就不真了,而没有和地球一样大小的纸张,地球便无法绘画”。确如所言,绘画“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回。”人们虽明知夸张“荒诞”,却不去稽经。民谚:“真《三国》、假《封神》《西游记》哄死人!”究其实《三国》等却也未必全真。张翼德喝断桥梁与鲁智深倒拔垂杨、伍子胥过关白头,同属夸张,皆非实录。《三国志平话》中张飞大喝“如雷贯耳,桥梁皆断”。《三国志》无此记载,《三国演义》断喝夏侯杰,吓破了胆。待到戏曲中,不仅桥断而且“水也倒流”。没有人以一九〇六年彼得堡封塔河上的爱纪特桥,因步武整齐引起共振桥塌人亡的史实,作为例证证明张飞断喝是声频共振而致桥断,也没有人从生理学角度论断鲁智深拔柳是体内潜在的超常力的突然爆发,更未有人从心理学角度验证情思焦虑抑制色素紊乱使子胥一夜白头,并提供临床病例之实证。当然,更不会有人像殷纣王那样剖黛凤之心,验看她们心窍到底几多,并据而论辩主思维不是心之官而是大脑,进而诘责《红楼梦》之失真。
一切夸张的壮词,都是“言过其实”的,不唯《红楼梦》《水浒》《三国》,乃至《诗》《书》那样端肃的经典也概莫能外。《尚书》谈到洪水便谓“滔天”,讲到杀人之多,便谓“漂杵”。宝玉说:“我要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三十六回)如同血不能漂杵,泪再多也难以浮尸。泪只能点点滴滴,而三十九回黛玉讥讽宝钗却以缸论:“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夸张泪多于黛玉更甚:“秋流到冬,又春流到夏”。人们对此经过准折而不问泪到底几多,删去壮词,只留下泪水长流的泪美人儿的形象。人,只能整体地死,而五十七回袭人却说宝玉“已死了大半个了”,脂砚评赞这夸张是“奇极之语,从忿怒娇憨口中描写之不成话的话来,方是千古奇文!”黛玉一听宝玉“已死大半个了”便“抖肠搜肺,炙胃扇肝”。抖、搜、炙、扇,对人不要说全般施用,便是取就中一种,或抖肠、或炙胃,也将是不堪忍受。这只不过是夸张“关心者乱”的黛玉五内俱伤而已。宝玉说:“我便死了,魂儿也要一日来一百遭”。从没有人驳辩魂儿之有无,更没有人把二十四小时划分为百等份,稽核宝玉平均十四分几秒来一遭。宝玉“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人们并不愚真求实,也是打了折扣,准折个“千呼万唤”,同是极言其多而已。
夸张不仅有廓大且有缩小,放大与缩微为夸张手法之两端。通灵玉因“字迹过于微细”必须展放,如是青埂峰下狼犺蠢物,实不能“衔在口内”与生俱来,又必须缩小。七十七回晴雯“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人不仅可以减半,更可以缩小到“一个人芽儿也没有”。(七十一回)书中的下流种子、美人胎子、下作黄子等均是夸张的缩微。偌大的城池,偏呼为“弹丸之地”,千年万载又只称“弹指之间”;人们常说滴水见太阳,粒砂看世界。这一切不是夸张的时空艺术概括,实质上倒是精与宏的微观与宏观。廓大与缩微,是因为要推远与拉近了看,是视觉的延长与扩大。一经廓大,不惹眼幽微的事物便彰明昭著;一经缩微,视野不及的广漠便尽收眼底,可作指掌之观。
作者与读者一起,不仅“将少的增多”,还“将无的化有”。贾瑞遇凤姐,场景夸张:“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此等夸张实属以无喻有。书中将无作有的夸张莫过于太虚幻境,莫过于勾魂的鬼话。究其实,神话仍是人化,幻境还是人境。不过是“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
水本不能烧糊,书中却说:“我又没烧糊洗脸水”,以不可能喻本无其事。薛姨妈责备薛蟠“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龙本无其物,龙蛋又何从生起。莲花因蛋与柳家的口角:“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柳家的回嘴,“你少满嘴混吣,你娘才下蛋呢!”将无作有,达到了夸张的极致。凤姐陪贾母斗牌,把贾母箱子里的死钱夸张活了,说钱招手叫了,一齐叫进去倒省事。可卿之死,人们哭声是“摇山振岳”。黛玉悲啼“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武楞楞飞起通避不忍再听”。这一切“将少的增多,将无的化有”,既表达了作者的感情倾向,更突出了对象的本质特征。黛玉悲啼使花落鸟惊本有一点夸张,但“不忍再听”则是借夸张施于对象的认识判断,这样便深化了人物。
尽管夸张的效应是大的,但任何事物都要有节有度。所以刘勰说:“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夸张有节制有分寸不滥用才是美。而“夸过其理,名实两乖”,夸张虽然可以是事之所无,但却应当是情理之所能有。脂砚评红所述一则笑话足资借鉴,笑话略谓:一庄农讲皇帝之华奢,“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庄农的夸张所以成为笑话,在于“名实两乖”,在于“所言皆在情理之外”。虽竭尽全力以人参、金银、锦缎夸饰,但这些在皇帝本属微不足道,反而不能说明皇帝的奢糜与华贵。反之,“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红楼梦》甲戌本脂评也抨击了“夸过其理”的现象:“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话,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琉璃’之诮”。试看《红楼梦》写贵族之家豪华的夸张种种,如食之“茄鲞”,茶具系王恺之珍玩,皆夸而不失其真。
夸张不是生活的真实,但生活真实却是夸张赖以存活的基础。鲁迅说:“艺术是需要夸张的,但夸张透了,反变成空虚。”夸张不能随心所欲,而要不逾矩,夸张受着生活的节度与规范。生活中溢美溢恶,因过度而庸俗会毁人;艺术若无节度滥施夸张也会使艺术庸俗,从而毁了艺术。
198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