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炼话论略
因语言与文字的分离,汉字虽然累万积千,仍难实录口语。丰富多彩的“活人的唇舌”,一经笔录便见文字的贫乏。许多口语有音无字,便谓本无其字。历代作家为文,常常下笔踌躇,难于落墨。曹雪芹不愧为语言巨匠,“从日常丰富的口语中,严格地挑选最准确,最恰当和最有意义的字眼”。博采慎择、约取锻炼,把口头语言的毛坯,加工锤炼成为文学语言,“使文章更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鲁迅语)。源于活人唇舌的口语,一进入《红楼梦》便丰富了文学语言的宝库。
一 炼话炼字 皆入神化
“言者,意之声;书者,言之记”,字是记言达意的。汉字本是表意文字,特点是单音成义,字充当词素时也是有义的。尽管词不是词素字义的相加,但词素字义却不容忽视,它影响与决定着词的表现力强弱和感情色彩的浓淡。甚至可以从字中“审象求形”而由象见义。鲁迅道及汉字“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字能诱发美感,意美感心、音美感耳、形美感目。汉字所以有诱发审美通感的能力,因为汉字形音义间有着内在的联系,是以形构字的表意文字。如拉法格所说:“人是从象形文字开始,他用物象的描写代替事物,狗表现为狗的图画,而后过渡到象征的文字,用动物的头表达它的全身。”汉字尽管变迁但形象与意境仍然蕴涵于字象之中。由此及彼、联想类推是人们思维心理的规律,因而由字形连类产生象内之义、象外之境是非常自然的。比如,由一个字油然生出鲜明的形象感,甚或使各种感官(视觉、听觉、味觉)产生感觉的明晰性。唯其如此,古今作家重视炼字,甚至达到“一字千金”的程度。这里也包含着追求“字境”的因素。一般来说,在写作中把句子用活,比较容易;把字用活就较难。雪芹善用活字直陈口语,信手拈来俗字描述口语乡音率然成章,语直意切,深义寓于质朴平实的字象之中,别有韵味。明斋主人称赞:“所引俗语,一经运用,罔不入妙,胸中自有炉锤”。第五十回凤姐请贾母赏雪“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脂砚批道:“这四个字俗语常闻,但不能落纸耳,便欲写时究竟不知系何四字,今如此写来真是不可移易”。脂砚说出了常闻口语下笔的难处,也指出了雪芹如此写的不可移易的妙处。这四个字虽然可以写作“鸦默雀静”,但雪芹却取“鸦没”,从字境中画出鸦雀归巢的一片静寂的情状。不是一般地写鸦雀无声的静默,而以“鸦没”突出了没有声源的万籁俱寂。因此,博得脂砚的赞叹。雪芹“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之处颇多,试比较一个“”字,写刘姥姥“然后到门前”,这个字是谐口语之音,本无其字,其义为脚步轻而慢地擦走。甲戌本脂批:“字神理”。因字辟,戚序本改从“蹭”,音义尚且相近但。
莫泊桑《论小说》中指出:“必须以一种高度的敏锐性去区别由于一个词在文句中位置不同其价值所发生的一切变化”。《红楼梦》中宝玉“用树枝抠了一个坑”埋夫妻蕙,辰卯本皆旁添作“挖”,“挖”字动作宽泛、小大由之;“抠”是小动作,且又不是一般工具而是树枝,从微殊中看出《红楼梦》炼话炼字,确是比佳择优。“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小说词语汇释》解为“冲撞、冒犯”,释未及义。庚辰本原作“蠢”又改作“撞”,其实,“村”与“蠢、撞”不同;“村人”与今语“寒渗人”差当,虽然是以话冒撞刺人,但其中有村野粗硬的内涵。八十回“问个青浑皂白再动粗卤”,“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青红皂白”四字皆为颜色组合成词,而后者清明与浑浊也相对偶,由清浑相淆而致皂白不辨,构词也很精妙。两组词在书中并见,显然因其互有优长,有意使之并存。庚辰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河字又点改作“合”。开合,谓人嘴两扇皮,一开一合,信口胡云。元曲,无名氏《争报恩》“那妮子一尺水翻腾一丈波,怎当他留支刺信口开合”。“信口开河”,似受“口若悬河”之影响,漫漶不知所之,倒也颇为形象。“青红皂白”与“清浑皂白”,“信口开合”与“信口开河”不是不能两立,应该视为变体可以同时并存。类似的如庚辰本二十一回“鸡声鹅斗”旧人文本作“鸡生鹅斗”,取正在争斗时鸣叫之声或取争斗结果生分皆无不可。《红楼梦》在选用俗字记录俗词时并不胶着执一,“扎筏子”一词就有“作筏子”“扎个筏子”不同写法。《金瓶梅》二十回“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子”,著一“罚”字,指无辜被祸;而“扎筏”则有代人受过、引渡他人之义。与之相类的书中更有“作法”一词:五十回“拿我做法子”,九回“却拿着香怜作法”。可见,“筏”“罚”“法”应视为不同的各有殊异的词语。
即便是同一个词语,一词多写的情形,书中也多见。仅以“跟头”为例:一回“翻过筋头来的”,新人文本注:“一作‘觔斗’,通作‘跟头’。指受挫折觉悟的人。”——这指的是书中的特定义。书中也有用身体失去平衡而栽倒本义的,二十九回“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旧人文本作“斤斗”。六十三回“水银灌的打金斗的小小子”指的是能翻跟头的泥俑。济南出土的“百嬉陶俑”中有“跟头俑”。作为表演的跟头历史久远,唐时甚盛,宋元时更搬上舞台。“筋斗”“斤斗”“金斗”“跟斗”“跟头”是同一个词的不同的记音。
二 循音顾义 音义兼美
记录口语,因其有音无字,“其始书之也,仓卒无其字,或以音类比方假借为之,趣于近之而已”。鲁迅也说:“每一个方块汉字,是都有它的意义的,现在用它来照样的写土语,有些是仍用本义的,有些却不过借音”。然而,汉字的特点是“视而可察也,形也;闻而可知也,声也;思而可得也,义也。”虽则做到察形、知音、见义三全其美的程度殊为不易,雪芹确是力求循音顾义使之音义兼美。试看“摩挲”用于王夫人抚爱宝玉多么准确,口语读音为masa。“摸索”不仅读音不同,其义也大相径庭。七回“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辰卯本,又点改作“碍”,害字本是循口语之音,择字记义,害字有坏事、妨碍之义,可谓音义两全。旧人文本迳把全句改为“又费不着我什么事”,音义皆大为逊色。汉字不仅字形复杂,字音尚有韵调之别。不仅一字寓褒贬,一调之差褒贬也是大不相同的。五十八回“人家的病,谁是好意!”如读第三声,则为好意恶意;这里当读第四声谓谁愿意生病?曹雪芹精于音韵,常利用字音巧思趣构,生发出许多绝妙好词来。“群芳髓”的“髓”字,注家皆解读为suǐ,不同调难谐群芳碎之音,这是不明口语俗音之误,髓字口语读为sǔn,循音得“群芳损”之义。《红楼梦》炼话用字力求知音辨义和见象知义。三回“桌上磊着书、茶具”,新人文本注磊为leǐ,这也是不解口语读音。“磊”字俗语读音为“罗”或“落”。磊落双声,古双声通作习见,不独《红楼梦》。二十回“一磊十个钱”,即是读“落”之实证,一磊(lue)迭放十个钱赌之一注。不仅如此,许多字在俗语中同其正音有着很大的差异,书中“寻死”(一回)“寻死觅活”(五回)口语读音近于“心死”,写作寻与觅相对,且寻死又有找死之义。
六回“你都这们大了”,三十一回“眼见有婆家了,还是那们着”,八回“这们冷天”等句中的这们、那们是口语语音的借字。《通俗篇》“们”字条:“北宋时先借‘懑’字用之,南宋时借为‘门’,而元时又借为‘每,”。所以有“懑”“门”“每”“们”之不同,因其口语读音在每们之间,而今渐为“这么”取代。这类口语词,只记其音而不顾及其义,所以选字只求浅近熟俗,如“躺”,书中有时写作“倘”或“淌”。三十四回:“咱们斯斯文文淌着说话儿”。“淌”亦作“趟”字用,六回“走一淌先试试风头。”此等记录语音方法古已有之。关汉卿《拜月亭》“一路上汤风打浪”,《东堂老·二》“汤风冒雪”等只取汤字记音而不顾及其本义。曹雪芹在多数情况下,字字斟酌使之音义兼美。十回“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好容易望你姑妈说了”。这个“望”字,俗语读音介于“望、问”之间,文言可以用“向”“和”等字,但不如“望”字,它不仅记录了口语语音,而且字中企望含义自见。
三 文中用字在当而不在奇
《红楼梦》成书之时,小学大盛,正字律词极严,用字必求古求奇。细检《红楼梦》古奇之辟字绝少,而熟俗之字倒美不胜收。足见作者不使活的唇舌去迁就僵死的辟字,而恰恰“博取民众的口语,而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在“语言有巨大的稳定性”中语音变化更其缓慢,乡音难改便是证明。《红楼梦》中许多口头俗语多存活于今人唇舌间,所以今日之读者读来仍感亲切。尽管当时字法森严,雪芹仍避难就易。清翟灏《通俗篇》“俗云泪汪汪者宜用目汪字”,雪芹却不囿于正字规则,十七回写黛玉“又汪汪的滚下泪来”。书中写宝玉“晃出了房门”,凤姐撑船“只觉乱恍”。“晃”字庚辰本作“恍”,旧人文本作“身光”,皆是遵从“增形足义”造字躯法,加“心旁”以示怅惘、百无聊赖之内心;加身旁以示形体之动作。从各本添改可以见出雪芹用字之从俗,庚辰本六十二回“青板石凳”,己卯本朱笔旁添作“石凳”加石以示凳为石制。六十六回“嗑瓜子”,己卯本添改作齿盍,以示须牙磕。这些添改恐非作者手笔,而作者常常冲破“增形足义”的桎梏,如“吓的忙退出手来”,辰、卯本皆为“退”,只旧人文本增形作“褪”。“塞在褥子底下”,庚辰本也并未增形作。庚辰本“超近”,己卯本改作“抄近”,“超越取近”与“包抄取近”两者皆可。二十八回“控着头”,庚辰本直书“空着头”,因有前言后语自然是俯首低头,而不至于误解为头脑空空。十九回“携手拦于怀内”(只旧人文本作揽),读者因其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仍能理解为揽抱,而不会误解为拦阻。七十回黛玉把风筝线“顿了一顿”,如按正字律之《广韵》挽,撼也。”《博雅》“扽,引也。”雪芹却选择常用的“顿”字,用“停顿”的“顿”字表示间歇短的拉放动作很是恰切。“拔根寒毛比腰壮”,直书作“壮”(读第三声)。如按《广韵》则应写作“奘,大也”。其实这个字并非曹子自我作古,虽是求其通俗,但也查之有据。《方言》“秦晋之间,凡人之大谓之奘,或谓之壮”。庚辰本二十四回“一头黑真真的好头发”,各本不同,有正本作“黑鬒鬒”,甲戌本作“黑鬖鬖”,旧人文本作“黑鸦鸦”,新人文本从“黑鬒鬒”,并注曰:“鬒鬒黑发”。其实它只是词的后缀,并无黑发的实义,有些词的后缀只起强化词头的作用。“乌压压跪了一地人”中的“压压”只是极言其多,“闷嗗咄的”中“嗗咄”也只是极言其闷而已。因此,黑头发当然还是以庚辰本“黑真真”为优,如求后缀实义“真真”表示“真正黑色”,其语感是很强的。《金瓶梅》七十九回“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臻字言黑之至极。足证“真真”“臻臻”皆不必附发形以足义。当然《红楼梦》也有些在今天看来略嫌冷僻的口语用字,晴雯补裘“刷出氄毛来”,庚辰本作“毛”。于今,写作“茸”或“绒”皆无不可。不过在字法严格的当时,非如是不可,连人的毫毛尚且有个特造的毳字哩!再如“脚扭伤”,庚辰本加足作“跮”。当时的正字极严,不得不如此。口眼歪斜须特造㖞字,不得作歪;清钱大昭《迩言》“俗作歪,非是”。
四 炼话艰辛 解语非易
炼字难,从本无其字的唇舌活话中炼字,那就更难。读者正确理解炼话、炼字真义也非易事。各抄本中的误抄,批阅者的妄改,就充分说明了此类问题。庚辰本二十回“我一炮燥,就脱了”。旧人文本改作“暴燥”,炮燥因情绪激动而体表发热,暴燥则是脾气性格,一字之改相去甚远。“渥”字书中多见,意义不同,应视作多音多义字。庚辰本“你手冷,我替你渥着”,旧人文本改为“握”。“渥”并非握手而是以手相渥取暖。十九回“盖上被渥汗”,读音为“五”,盖严发汗。“好,太渥早了些”,则读音为“误”,指铺放被褥保暖;旧人文本将全句换作“好啊,这么早就睡了!”秦钟易箦庚本“炕上挺扛的骨头……”与“没的矼了他的牙”,旧人文本把其中的“扛”和“矼”都改从“硌”,失去了口语的色彩。与“矼”字相类,作者还特造一个“”字,刘姥姥说筷子沉“那里的过他”,如嫌冷僻可从“戗”字,新人文本却做“犟”,其音不仅不同,其义更大相悖谬:犟,是指性格的倔强。误改中有批阅者,有编校者,也有抄胥误抄的。六十六回“细细问个抵历”为根柢来历,想因柢字冷僻抄误作抵字。更为明显的误抄,如四十三回“有了钱也白填送别人”。“送”本是“还”,口语读音略如“甜护”,填还的“还”字与“送”字形近,遂把“填还”误抄成“填送”,音义都不相同。
三十四回袭人说“好金贵的东西”,程乙本改作“好尊贵的东西”。“金”而且“贵”,与“尊贵”语义是大不相同的。“过堂风”俗语常闻,庚辰本误作“过门风”。分析抄胥的心理状态,可证明其致误的原因。抄工抄至此,因上文多次出现门字(“两边门一关”“掩门钻入”“门已上锁,只有东门未关”“东边门也倒关了”“将门撼了撼”),门字如此频频出现,抄工信笔将“过堂风”写作“过门风”是很自然的了。
一些误抄误改,不仅远离了口语,且也背离了作者本意。四十回“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攘一个。”攘这一口语词多次出现,七十五回“再攘下黄汤去,还不知出些什么来呢?”新人文作肏攘,因不明攘口语语音,而误取形近的骂语。当然此字口语音“日”,系入字之音转,虽也常作骂语,与“狗入的”“驴进的”义近,但构成“攘”一词则指:大吃貌,不正常的吃。《金瓶梅》十三回“捣”,又有“大碗小碗‘捣’不下饭去”,皆与此词近义,可为旁证。
前人有误抄误改,今人也多有误注之处。“一把攥住他的手”,《小说词语汇释》释“攥”为“抓”,不确。抓,五指可以叉开,而“攥”必须形成拳头或把握,如邢夫人一见绣春囊“吓得连忙死紧攥住”。攥字普通至极,但“一把攥住”写出宝玉晴雯的至情;“死紧攥住”写出绣春囊干系重大。如依《汇释》皆改作“抓”感情色彩则大为贬损。可见,即使一个字,也是不可臆解妄改的。
五 结语
《红楼梦》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都是积字成句、积句成篇。“一字之失,一句为之磋跎;一句之误,通篇为之梗塞”,字精方能句妙,所以雪芹刻意炼话炼字,而且超越前人。前人诗文是于有字处炼字,雪芹却是从活人唇舌的口语中本无其字处炼出妙字;而且是音义兼美的唯一正确的字,作出唯一正确的安排。借用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艺术品,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即既不能加一个字,也不能减一个字,还不能因为改动一个字而使作品遭到破坏的情况下,思想才算表达出来了,这就是作家努力以求的方法”,《红楼梦》中的炼话炼字不仅是“一字妥贴,全篇生色”,倒是“著一妙字,境界全出”。所以,脂砚倍加称赞:“一字不可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
曹雪芹炼话炼字所以能够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来自他博大精深的修养和严谨的写作态度。博大精深方能从口头俗语的璞中见玉,有择字的能力,又有炼字的功力。从口头俗语砾石中选出钻石,琢磨成瑰宝镶嵌在艺术王冠上,生出无匹的艺术美。人们说到炼字的严谨艰辛,无非是捻断须、耐宵寒、一头霜、双泪流,等等,《红楼梦》却是“滴泪为墨、研血成字”。“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虽然不仅仅指炼话炼字,但确实是包括着炼话炼字在内的。何况,他是于本无其字处,洒泪泣血铸就一字,且是不可更易的佳字,更是那捻须苦吟者所不可比拟的。
1983.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