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与感情生活
编者按:余家菊(1898~1976),字景陶,又字子渊,湖北黄陂人。中国近代著名教育家,中国乡村教育的倡行者和理论构建者。余家菊1912年就读于文华书院,1916年升入中华大学哲学门,1919年加入少年中国学会,常为该会刊物《少年中国》撰稿。1922年,赴英国伦敦大学、爱丁堡大学攻读哲学、心理学、教育哲学。余家菊还曾在北京中国大学、北京大学等校授课。值得一提的是,曾经的反教先锋在抗战胜利后开始研究佛学,每日诵经不辍;晚年还信奉天主教,并在去世前受洗。余家菊著作颇丰,主要有:《国家主义概论》《中国教育史要》《孔子教育学说》《孟子教育学说》《荀子教育学说》《陆象山教育学说》《教育与人生》《人生对话》《中国伦理思想》《大学通解》《余家菊先生回忆录》等。
在整个非基督教运动阵营中,余家菊以批判尖锐、文笔犀利著称,在此期间,他写作了《基督教与感情生活》《教会教育问题》等多篇有影响力的文章,在《基督教与感情生活》一文中,作者首先将基督教与儒家乃至佛教区分开来,认为“基督教徒本来无知者多,或因家世的关系,或因想利用教会的原故,更加以崇拜洋人之奴性才去奉教的”。同时本文主要针对理性与感情并行不悖,科学属于理性,宗教是感情的这点进行了批驳,认为人生欲统整自我,只有用理性驾驭感情之一法,宗教感情亦应协调于理性,以理性的观点看来,神之观念为自心的产物,一个人对于自心的产物加以膜拜,从中寻求安慰是不可理喻的。宗教感情所具有的若干功能,“都是人道所可能,不必假藉神道。假借神道,非奖励愚昧,与不肯劝人致力于思考;即甘心自欺,不愿舍弃不正当的感情信仰。两项有一,完满的生活,足可消灭”。所以“总而言之,传教愈烈,世界受惑亦愈烈。传教的人愈多,入迷的人亦愈多。是故反对宗教,当反对传教。欲反对传教,当提倡宗教之废除。”
原文载《少年中国》,1922年9月,第3卷第11期
信教本来是自由的。吾人既不相信任何宗教,亦不必攻击任何宗教。然而今日之基督教既竭尽智能,谋所以煽惑吾人以及吾人之同胞;吾人为正当防御计,势不能不出于决斗之一途。国内近来攻击基督教的人,纷纷兴起,络绎不绝,或从科学之见地立言,或从教育之见地立言,或从社会问题之见地立言,所取的途径很不一致,而不愿基督教会猖狂于吾国,则是相同的心思。基督教徒本来无知者多,或因家世的关系,或因想利用教会的原故,更加以崇拜洋人之奴性才去奉教的,所以抨击之声虽岔然而起,但总只听见他们的一些微弱的回答。自从少年中国学会非难宗教以来,教徒中能够做几番正正堂堂的答辩的,还是几个佛教徒,或孔教徒。所谓基督教徒,则全然守着他底“不闻不问,我行我素”的态度。原来基督教徒只会大唱其“我们在天上的父”,并没有能够将他所奉的宗教之世界观(World out look)有条有理地排列出来的——基督教之世界观对否自是另一个问题。试看佛教输入中国后,前后该有多少人从事研究,从事翻译,从事阐扬,才能在中国社会上占一部分的势力。岂像他们专知用物质的引诱来劝人入教,专知用包围的政策来软化宣传。洋牧师犹可原谅,试问受教会之惠的许多基督徒,曾著过一本有价值的书一两篇有价值的文以阐扬其教否?以我所知道的,就只好答以“没有”。当着这种攻击的期间,幸亏还有几位旁观的人,出面来说些什么“科学是理智生活,宗教是感情生活”的话。不然,就更沉寂了!我草此文,就是要同这般人来讨论“宗教与感情生活”这个问题,并没有一丝一毫攻击基督教的意思,因为基督教传教本来不是从道理上出发的,我们同他纸上谈兵,他恐怕要笑个不亦乐乎呢!我何为而单提基督教?
上文说过,本文志在讨论宗教与感情生活。何以我之标题又只单言基督教呢?我不像别人单恶基督教,我之单提他,实因有许多宗教已为有识者所不齿所以不必提;有许多宗教,实际并非宗教,所以也不必提;基督教在欧美虽已呈将衰之兆,而国人尚趋之若鹜;所以才单提基督教。我今可乘此机会。进一步讲,中国之宗教问题,实际就是一个基督教问题。与其组织什么“非宗教同盟”,实不如专干“非基督教”之直接了当。这是何以故呢,也就是基于上面所述之同一理由。如八卦教、白莲教、张天师教乃至下等的佛教、等牛神马鬼的宗教,国人早已斥之为迷信,即辩护宗教者亦非为彼等辩护。此所谓已为有识者所不齿故不必提的。其次如孔教佛教,不过偶以教名,实际并非宗教。世人喜以孔佛耶稣相提并论的,不过因为他们都受无数万人的信仰,然而受人信仰的不必就是宗教。欲明孔教佛教之何以非宗教,还先须明白何谓宗教?
宗教底定义,人人所说的都不相同,因为一个人下定义都是预先打算过他底定义是不是利于他底主张。更因为有许多宗教家,因为要辩护自己底宗教,就将宗教底定义说得空漠宽泛,好证明宗教可以存在。此种定义,可名之为“臆想的定义”。用臆想下定义,自然愈定义愈晦,弄得我们莫名其妙,宗教究竟是什么?我们不要受骗,我们不问他如何鼓其如簧之舌,我们只须从事实上看历史上看就得了。我们尽可以不读比较宗教学,只须将我们所知道的事实比着一想,就可以知道。
宗教是神道设教的我知道,有人主张信仰即宗教如梁任公等是,此即我所说的臆想的定义。不知信仰当分为神道的和人道的二种。神道的信仰即所谓宗教者,乃为吾人所必排,不可淆混。这个定义,极其简单,可是极其可靠。试看拜火教、婆罗门教、回教、犹太教乃至基督教,那一个不信神?那一个不是用神道来劝人为善去恶的?那一个不是相信人要神救的?所以天堂地狱之说,全智全能之义,祈祷拜跪之仪,乃是各宗教所通有的,只问其形式如何,其疏密如何,其凝结如何而已。“神道设教”四字虽极平庸,极通俗,而其足以说明宗教之性质,要无疑义,于此已可见一般了。既认定此义而后再细看孔教佛教如何?看他们是否神道设教?
不认孔教为宗教的人,本来很多,而硬说孔教是宗教的,亦不乏人。除了一般志在使孔教宗教化的人(如孔教会)不论外,其馀以为孔教亦是宗教的人,多因孔子也尝言“天”,如:
天厌之,天厌之!
天之将丧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之类甚多。据他们看来,“天”与“上帝”是异名同实,名虽不同,而其指着一冥冥中之主宰者,监临者,究竟是了无二致。此说初看来似颇有理,其实此乃宗教感情之发泄,不得据此就指为宗教。语云,人穷则呼天,人当备受窘迫,中心苦恼,而又计无所出,于是感觉自身之无能而幻想着冥冥中有一强有力者,遂急不暇择,也不问此强有力者之为何种性质,于他自身有何种关系;而努力呼之。他呼之之时,也不必以为果然可以上格天帝,可以求得天帝来救我,来监临我,来证实我。只是满腔的郁抑之情——或者失望之情——,聊藉此一呼以发泄之罢了!所以此种行为,全出于感情之冲动。吾人有一种感情激荡于精神界时,势必一得发泄,然后痛快。譬如有丧子之痛的人,其哀伤之甚,每至于嚎啕大哭。旁观者想他哭泣太多,有伤身体,其实他哀痛之时,不在嚎啕大哭之中,而在嚎啕大哭之先。经此一哭之后,不但无伤于身,而且可以暂时略为舒服。此即所谓的“感情之洗净”。人类底行为多有属于此类的。孔子之呼天,也是如此。不得据此就说他是宗教家,说他信神,说他求神之助。要看他是否宗教家,还须看他是否用神道来设教?不得但据偶尔的宗教感情。此理人后自见,现在且单看他是否用神道设教。宗教家必求神助人;孔子之言则何如?他说:
敬鬼神而远之。
宗教家希望于鬼神者既多且大,岂能持孔子这种态度吗?况且孔子有时且根本反对此种行为,譬如他说: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是孔子之教义乃纯然着重于人事,万无拿神道来感化人的意思。其偶尔言及鬼神者,想因当时社会仍未脱祀神之风。社会之风习,对于个人之精神,具有浸润之力,虽欲排斥,而排斥不尽。所以无意中偶尔流露一些。况且欲教导社会,势不能不因势利导。时人多有依赖鬼神之心,今乃教以“远之”,不可谓不算进一步了。我们对于宗教,若是人人皆持一个敬鬼神而远之之态度,虽有宗教,宗教亦无能为害了!若夫基督教,朝朝夕夕,不离一“上帝”,不离“我父”,其桎梏人心,摧残人心,堕落人心,更烈于其他一切宗教。此亦基督教为吾人所必排之一因。中国人之敬鬼神而远之,不独有识者为然,就是一般未受教育的人,也是一样。我尝读某西人(旅行中带书甚少,于其姓名,不能查出,歉甚!)所著之论中国的一本书,他说中国是无宗教的国家,一般人平素对于神简直不理,到有事时,如患疾病等类,才去祈祷,祈祷之后又置之于脑后了。此种景象,在彼西人看来,很似不好,然而我们想来,此即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中国至今未受宗教之害,也就是因此之故。西洋人对于宗教惟其是念兹在兹,所以既有十字军之役,又有新旧教之争,复移其馀焰而往东方,激起了拳匪之乱。至若中国普通人民迷信之多,则又不关宗教问题,乃纯由于教育未发达之故。想用宗教破除迷信,只有变本加厉的,万无澄清之理。
宗教家又必讲天堂地狱,讲永生,孔子则何如?他说:
未知生,焉知死。
宗教家又必讲上帝创世,孔子则如何?他说: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总之,宗教家对神的信仰,孔子一样没有。其有偶尔言天言鬼神之事,则由于感情之发泄,与社会风习之反映,不得据此就断定他是宗教家。所以本文不提孔教,因为他不算宗教。与孔教有连带关系的,是祖宗教。此本西洋人所赐(原文为“锡”)之名,初无当于真义,更不可视为宗教。从古代底经典以及历代大儒底专集一看,吾人祭祀祖先,何尝有一毫祈福求援之观念?不过是一种“慎终追远”之意,“不忘所自出”之意,那里说得上“崇拜”呢?孔子立教,全重在情,吾人祀祖,亦是一种情之作用。把他当作宗教,乃浅浮的西洋人所作始,大家袭用其名而不辨,于是习非成是了!最后说到佛教非宗教,我自愧于佛学无系统知识,不能多所论到。然而即就我之一知半解,也就足以证明吴言之不谬。宗教家对于神,都视为最高无上,不可侵犯,所谓崇拜,所谓祈祷,都是起于此意。佛家之所谓佛,初无此等威权。如所谓“佛在那里,一捧打与死狗子吃”。
倘若将他改作“上帝在那里,一捧打与死狗子吃”。基督徒见之,恐怕要视为大逆不道,而重组十字军以大张挞伐了!我前年有一次遇着一位洋牧师,他卒然而问曰你属于那一会?我说,我不信教。他说,你为什么不信。我说,因为我不知上帝是什么东西。他闻此言,抖然面红耳赤,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你说上帝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上帝就是上帝,创世纪上有的。”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我拉至教堂内,拿出一本所谓的圣经,把创世纪上上帝如何创人的一段念给我听了。他底的声音颜色,我觉得无话可说,只得说一声我还有事,要走了,于是就走了!
佛教之所谓佛,初无一点神我的神圣意味,乃是表示一种修养的极地。如所谓:
“众生皆有佛性。”
“人人皆可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见佛并不是神,好像吾国所谓的圣人罢了。怎么把他放在宗教之列呢?因此,我于此文,亦不提佛教。
上文是说明我之单提基督教,并非仇洋教的意思;乃是因为只有基督教有攻击之必要。下文方如前面之所述,实行本文之旨趣,专就感情生活这一点来谈。时人多谓科学是理智的,宗教是感情的,二者可并行而不相悖。且人生不可单事理性生活。若单事理性生活,将入于枯燥烦闷之一途而莫能自拔。是故感情生活实有并重的必要。宗教既能满足吾人之感情生活,也就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从感情生活这一点辩护基督教的,其推论大概如是。欲辨正此说之不当,宜分为二步,首明感情生活之意义;次论感情生活与理智生活,究宜保持若何之关系?
通常所谓感情生活之一语,意义极为暧昧。须知感情之范围甚宽,自极低等的感觉的愉快,以至最高等的美感皆是感情。谓宗教只能满足感觉的感情生活,宗教家不受。谓宗教能满足美的感情生活,别的学者又不许。是故宗教与何种感情生活有关,乃是第一问题。
据心理学的研究,“宗教情”乃非一单纯的感情,实为数种感情底活动之结果。此数种感情即为崇拜、寅畏、虔敬三者。崇拜之元素为惊异与自卑。吾人对于某人之体力,或智能而惊其神奇,同时又觉着自愧弗如,于是就发生崇拜之心。寅畏之元素为崇拜与畏惧。在专制时代,人民对于皇帝常觉着是莫可推测,同时又觉着自己之无权无势,于是就起崇拜之心,又加以皇帝之作福作威,心下十分畏惧,于是对于皇帝遂不胜其寅畏之感。虔敬之元素为寅畏与温情。人类之于神祗,不但是怀寅畏之念,同时亦怀亲密之感;不但是怕入地狱,同时还想上天堂;不但是觉着疾风暴雨之可怕,有时还觉着和风煦日之可恋;基督教自谓是爱的宗教,不同于别种畏的宗教,其实溯其起源,亦不过如是而已。且基督教亦常称正直之人为“畏神之人”(A Godfearing Man),其利用人类恐怖的心情,何尝不与别种宗教是如出一途呢?从心理学之分析,所谓的宗教情无非如此而已。我们将保留此种感情生活么?试一观其利弊。宗教必言崇拜,既崇拜神,势必惊异于神之伟大而感觉自身之无能。惊异与理智是不两立的。而自卑与奋勉亦是不两立的。原始的人类,见着风雨之来去无常,草木之荣枯有定,就以为神庙不可窥测,只得归之于神力,而智力的活动因以萎缩。近今的教徒,首先假定一神圣不容疑问之上帝,而视为非人力之所能知,如有人欲研究上帝究为何物,他们必斥以小子无知,好行僭妄。所以他们底宇宙观终无由正确,而所谓的神学,不过是东拉西扯短订成篇,没有透澈的与一贯的思想之可言。原来要保持惊异的心情,自然不能容许疑问,不能容许推求。所以惊异心是不可助长的。再看自卑心。长跪于神台之前,祷告祈求,希冀神之求助,是明明表示自己之无能,而主宰实别有一物,人类只能哀恳主宰者之大慈悲。此种思想推其极,势必流为定命论,遇事皆委之于神,自己不负责任。既无昂轩之气,那里有奋勉之可能。太玄于非宗教之文中,曾谓宗教性是惰性奴性,闻者讶之。苟注意于此自卑心之流弊,当可恍然于其说之不谬。此言自卑心为宗教之所利用,而非人世之所宜有。
宗教又必教人寅畏,寅畏之内容,除去崇拜已如上述外,还有畏惧心。常闻助长宗教救国的人说,小人无所忌惮,是用一个神管着他,他才收敛一点,不至公然为恶。若要等到教育普及而且有效,真是人寿几何,河清难俟呦!此即想利用人们对于神之畏惧心以推广其宗教者。须知畏的道德,纵令成功,亦不足贵,已为人生哲学家所公认。道德本来是增进人类幸福的,今者幸福尚未增进,而开宗明义就使人心中多添了一种忧疑,一层畏惧,何苦要使天下人皆愁苦不能终日呢?是故明达的基督徒必拼命力争,基督教之根据不在畏而在爱。上面已说过基督教并非绝对不言畏者,所谓地狱,所谓末日审判,皆是利用畏惧心之铁证。
再试就虔敬心中之温情即所谓爱者观之。基督教所表现的人神间的温情(爱之一字,不如温情之妥当),全皆表现于祈祷中。而祈祷中之心思又有谢神与求神之分。谢神最为普通,如每日三餐之祷告是。求神则有时是自己忏悔而求神恕宥,有时是自己苦恼而求神救拔。求神救拔之结果,有时是得了一种安慰,有时是得了一种活力。时人所谓的宗教是满足感情生活的感情,多半是就这一种感情而言。基督教底动机在忏悔,故不失为高等的宗教,这是梁漱溟底话。祈祷之后,作事更有气力,这是基督徒常说底话。作事要有宗教家底精神才能成功,这是非基督徒底话。有了这种种事实,所以我说时人所谓的宗教足以满足感情生活之“感情”,乃就这一种感情而言。现在既已将感情生活底范围划就了,于进论这种感情生活之价值之先,须得认清白:
感情生活与理智生活应当保持若何之关系?
吾国国民生活,过嫌沉寂钝滞,枯燥烦闷无生气,久为觇国者所隐忧,都思有以救济;而救济之方法虽然各有主张,其根本旨趣则无非发皇感情生活,不任理智抑制一切。生活而纯为理智所占据,其生活势必成为机械的,死气沉沉的。如人生之真义,如创造发明之事,如勇猛无畏之德,皆非从事此种生活者所能梦见。是故主张人生不可抹杀感情生活,乃千真万确之理;而谓中国民族之生活常用浓厚的感情生活来充实来激荡,亦属至当不易之论。我同朋友们谈及教育,辄愤慨于国人之言教育者太偏重智力之锻炼,而忘却了感情之陶冶,太偏重于实利之取得,而忘却了内心之生活,亦是此意。然而吾人欲谈感情生活,必须加以综合的斟酌,切不可就感情生活而言感情生活。说不可用理智抹杀感情,诚然不错。然而理智与感情,究竟应当保持若何之关系呢?则为一紧急的问题。两者应该各自独立分疆,以守而不相闻问,不相干涉吗?还是感情为主而理智为宾,理智之于感情只居于顾问之地呢?抑是理智为主而感情为从,其发泄必须得其主人之许可,或追认呢?此种问题不决,则感情生活之谈,势必纠纷杂起,而使人愈疑感情之不可靠。今试就上述三方式而分别论之。
首论理智感情两不相干之说。辨护基督教者常谓宗教是感情以内的事,不应用理智来非难,揆其用意,似近于此说。果然,则当辨此说之不当。吾人之生活有物质精神两方面,而精神方面又有知情意三种。此剖析地言之也。若更就时间言之,则有过去,现今,未来,以至过去之过去,未来之未来等等。虽似杂然樊陈,现相万千,细察之,其间乃有一线索可寻。质言之,即必有连续性与统一性也。苟前后之生活互相矛盾,或情智两方背道而驰,则必精神失其常态,而没有“自我之完整”了。自我之完整(Integrity of the self)为健康精神之特征。只有患精神病者,才有自我分裂之现象,变态心理学所谓之多重人格乃其极端的实例。考自我分裂有横断分裂者,譬如其人于某时代以前之事完全记忆,而于某时代以后之事则全然遗忘。又有纵断分裂者,譬如某人于其一生之生活之某一方面,能够前后都记忆无遗,而于其他方面则恍如隔世。质言之,前一种的分裂,其所营之生活,就一时言之,尚不失为完全的生活;而后一种的分裂,其所营之生活,则完全是半身不遂的生活。在精神病中,要以此种生活为最苦。今之持理智感情两不相涉之论者,未必果然有意使吾人之生活,皆为如此之分裂么?吾意当不至如此。然而此论之为祸,将更烈于分裂。何言之?分裂之后,固为分裂的生活,究竟还可以营生;而不分裂之分裂,则使其中心常彷徨于理智与感情之二分,精神界之交战将永无宁日,而人生之痛苦,亦莫大于是了。假使果有一人,就其理智言,既明知宗教家所谓的主宰一切之全知全能的上帝,不足凭信,力主无神之论,或者最少亦相信世间没有如宗教家之所神者;同时他方面又感受宗教上的种种诱惑或者本身底种种困苦,而希望宇宙间果有一能救我且能救人之上帝,而祈祷拜跪,一如宗教徒。此人之生活分裂,盖至明了。他于此种分裂的情形,或如精神病中之极端事例,前后本为两人,故可各行其是;或则自己还能意识自己所营的生活是两种,而且知其矛盾。吾人平日理智与感情之矛盾多半是属于后者。此种矛盾,常为吾人痛苦之源。因为人类本有要求统一之天性,明知故犯的矛盾生活,非吾人所能堪。是故当着生活界一经发现矛盾时,吾人决不能听其自然。定或于感情之所要求,与理智之所要求,重新审判一番;根据审判的结果而服从其一,排斥其他,若能如此,则问题从此解决,而精神之统一随之而恢复了。或则于此二者,因智力不足,或感情浓厚的关系,始终不能判断,始终不能抉择,则将用全副的精力对于“统一之要求”,加以压制,使之逃遁于意识界以外。于是暂时间此问题亦得以不了了之。惟是压服之后,统一之要求,并非望风远扬,乃是沉伏于意识界之下(所谓在下意识),而时时图谋不轨,欲求一逞。待他第二次出现时,其要求之激烈更甚于前。苟仍然不能解决,则仍然只有压制之一法。压制之后,他又待时而动,于是辗转相循,纷争无已时,而痛苦亦无已时。此则通常所感受的分裂现象。如果依照理智感情两不相干的说法,恐怕要使通国的人都日日扰攘于此种精神界底纷争了!必非立说者之本意。意者主张重视感情生活者本不欲理智与感情之分裂,特欲以感情为主,以理智为从。换言之,就是理智应当协感情之调。
用感情做生活之指针的,历史上颇多此类的哲学,如伦理学上之快乐说,如刑法学上之恐怖说都是。我今不暇一一论及。只就几件普通的事来证明,使理智与感情之协调为不对。爱一个人就希望他生,恶一个人就希望他死,这是人类底通性。孔子所以能指斥此种感情为“惑”的,乃因理性告诉我们以此不当。倘若已经承认感情作用都是对的,或者说不能用理智来指斥感情,或者说理性之功用只在扶助感情。那末,此时理性就将鼓其如簧之舌以逢迎感情,恍惚是说,你所爱的这人某点好,所以你应当希望他生;或者说,这人现时不似你爱他之时了,你看某点已经变坏了,你希望他死是正当的。这种理性助感情张目的推理,其事例极多而且普遍,读者试一反省,必能从自己身上,想出许多证据。其实,此种推理算不上理性的作用,乃是因为理性受了感情的恐吓(意以为苟非如此,则我之行为成了罪恶),不得不作如是主张。花钱买议员的人,都说我必须做议员以实现我之政策,故不得不买,因救国而买议员,决不能说是不正当。此种论法,持之者多矣,看起亦似可通,实则为此种推论,其推论乃纯受感情之指挥者。学生过考而看夹带,不说教员教的不得法,致使我没有心得,看看不算罪恶;就说为学生之道在乎平日,我平日既未荒疏,此时看看又何妨?此种说法,亦似言之成理。然而其持论之时,早已先存一自恕之心,一文饰之情。是故在感情下之理性,直等于无理性之可言。因为此等推论盖无一不为左袒的,无一不为自便的。在心理学上,名为Rationalization,译言之,即谓加以理性之名,或作文饰的推理亦可。人类日常生活中之推理,十之八九,要为此类。人类生而具此弱点,吾人正宜矫正之,救援之,怎可使理性伏居于感情之下以助长之呢?然则欲统整自我,欲统整理智与感情,其只有用理智统驭感情之一法呵!
感情既不可与理智分离,又不可使理智听其驱遣,是故使感情受统驭于理智,已无复疑义之可言。惟视统驭之程序为何,尚有应加研究之处。是于感情未动之先,由理智认为可行,而后唤起感情之活动呢?抑是于感情正动之中,同时由理智执行审判之职,而分别促进与停止呢?还是于感情活动之后,再始由理智判定其是非,而论令以往后可行或不准行?此三种方式,论其作用之强,当取前二种;论其发生之序,则以第三种为最先。更因教育与修养之不充分,前二种亦比较的难能而可贵。在普通一般的人,其行为之发动,就是感情的。由此感情的行为或引起许多福利,或引起许多痛苦。若引起许多福利,事后则经过一度理智底程序,而认定此种感情,往后可以活动如前。此我所谓之理性对于感情加以追认。若引起许多痛苦,或虽无痛苦而为无意义的,事后如经过一度理智的徘徊,而认定以后不应让此等感情,再行活动。经验与人类前途所关甚巨者,即是此故。野蛮人与幼稚儿童,其行为多为感情的,冲动的,理智之势力,尚未滋养成熟,必至为时稍久,阅历稍多,然后因事后的理智审判,而使感情之发动与理智之所认定,结合而为一体。此即心理学上所谓的联念。既经结合之后,其结合体中之一方发动(譬如感情),其他方亦必随之而动(譬如理智),如影随形,无稍间断。自此而后,理智之统驭感情,始有第一与第二两种方式。有人说理智与感情是互为消长,互为排斥,实属两不并立的,故不能以理智来非难感情,来非难宗教。为此说者,其谬误在不知理智与感情可以分途活动,而又可以合二为一。而死死地认定感情与理智不能同时为同等的活动。深思苦索之时,正理智活动之时。其时感情之势力,必定薄弱,又薄弱以至于零。狂歌豪哭之时,正感情旺盛之际,真时理智之弦音,必定消沉复消沉,以至于阕然无闻。此本一定之理,无可辨驳。然而无碍于理智之统驭感情。理智与感情一经结合后,其行动至简单而至微妙。理智之唤起感情并无待于左右推证某种感情之应当活动;感情之被理智停止,亦无须于理智之长篇大论的戒斥。感情之被唤起,其唤起时实至迅速,感情之被停止,其停止亦至简捷。或行或止,其间不能容发。倘若欲唤起,而结果为起而复止;欲停止,其结果为止而复起。就是理智与感情之不协调,而成为前面所述之精神底分裂。其分裂盖因于修养之不充分,以致品格之不坚定。凡品格不坚定之人,其生活终日在一往一复之间,理智既不足以抗感情,感情亦不足以消灭理智。此等人之归结,大概不外两途:一种是茫然无觉,长日昏昏以度其矛盾的生涯;其一生底行为,无线索之可言,更无一贯的意义,平常所谓乌七八糟的人即属此类。其他之一种,自觉力颇强,明知自己底见解与自己底感情无共通的意义,且为不可并立的,就是难于取其一而去其他。其结果将终日沉闷烦恼,痛苦不能自拔。平常所谓行为不能副其理想的人即属此类。要之,此乃修养何如之问题。而要求统一之性,则为人类所通有。其统一之法,吾据人之推论,又只有用理智统驭感情之一途。其上焉者,能以修养之功,使理智与感情浑然一体,于是乃有从容中节,左右不逾矩之妙。其下焉者,亦必于事后为之评骘,若认为可行,则往后仍活动如前,若认为不可行,则从此罢休。万不能盲目地行之而又盲目地安之;亦不能既觉不安,而又行之。因为后者是陷于二重人格,而危及乎人类之统一性;前者则更是多重人格,其精神已破裂成为无数段。彼此之间,无复互相关照之馀地。此等生活皆非正当的生活,而为人间所不应有的。
感情之不可有背于理智之所许可,既已明了,我们就可进而讨论宗教感情是否协调于理智。欲讨论这个,首先就要问神之观念是否正确?必明此点然后可论拜神,求神,敬神等等行为。论到神的问题,本为哲学之所有事,年来讲究哲学的人不可谓不多,不意到了宗教问题的紧急时候,竟无一人从哲学的见地,于宗教之根本观念,——即所谓神者加以驳诘或维护。岂非一极奇极怪之事吗?我记得章氏业书中有一篇论上帝之说为不可通的,颇有至理。大意谓上帝之造人是有目的还是无目的?如果有目的,是以人为机械。如果无目的,是儿戏其事。又谓上帝是全善全能么?如是全善全能,则不应让人间有种种罪恶与缺憾。如果非全善全能,则上帝不配做唯一无二的主宰者。又记得某君言(忘其名)人之确证世上必有一上帝的,多以为世间诸象必有一因,此最后之因即为上帝。殊不知既可谓世间诸象创造于上帝,我们又何以不可再问上帝之因安在?那就是说,创造上帝者为谁?此即哲学上所谓之“最后因”(Final Cause)的问题。亦是宗教底生死关头。今日之宗教家因饱尝世故,日趋狡狯之一途,多避此等问题而不谈。不是说这是人类所不能知道的,就是说人们不应这样的问。凡此皆足以见其信仰并无理智的基础。不但无理智之基础罢了,一个宗教徒,若是肯诚意地思考一下,必定可以看出这种信仰是为理智所不许的。何以言之?所谓的神,并非别的,只是人心之产物。野蛮人之所谓神,异于文明人之所谓神;基督徒之所谓神,异于回教徒之所谓神;新教徒之所谓神,异于旧教徒之所谓神。果真有一个“在天上的父”,他何不启示人类,何不显灵给人类看,使人类知道神的真相,而免其互相争难互相摧残呢?实在天上并没有神,神在人心之内。非神造人,乃人造神。我们将各民族之神,仔细一看,看他底性质,看他底默示,看他底好感。看罢之后,再将各该民族之风俗,习尚,嗜好,对着一想。第一,我们一定可以看出神情是民情底反映。如回民好战故其神亦不离杀性。中国人好名,故其神也喜欢牌匾。实则并无好杀之神,亦无喜欢匾牌之神,乃至根本上并无所谓神。神不过是人心观念之客观化(Objectifization),人心观念之投影(Projection)。其次,精神之种种,又必有一部分为该民族之所缺之,甚至根本地为人间所不可能者。如为善有善报,为恶有恶报,如永生之说等,皆因人间报施之不平,以及生死之无常,大有背乎人类之愿望,于是藉另一世界之报施与生存,以满足其欲望。此种以希望作事实的现象,实人心之所常有。其功用无他,可使人自欺地意满心足而已。亦即心理学上所谓的“慰情”(Compensation)也。实则不但神之赏罚以及神界之生存为不可能,即神之本身亦为乌有。
神既是人心之产物,乃对于自心之产物而赞美之,讴歌之,崇拜之,祈祷之,求他安慰,求他援助,求他恕宥。那又何异于木匠雕一个木偶又从而礼拜之呢?偶,虽有心偶木偶之别,其为偶则一。自己崇拜自己,赞美自己,是何异于关着门向自己作揖?自己求自己安慰自己,是何异于儿戏?自己求自己援助自己,是何异于颠狂?要而言之,既明知为自心之产物,就应从自心去加修养。礼拜,祈祷,实为愚昧时代之遗物。万无并行不悖之理。
有人以为神虽是人心之产物,然而何妨把他当作一个高高在上,赫然监督的东西呢?在中国底庙宇内,每每有“作如是观”四个大字。中国人本极聪明,故其于神早已不认为果有其物,只是作如是观而已。西洋挽近,亦有一派,亦不斤斤于上帝之有无,而于其祈祷辞中,冠上一句:“如果有个上帝”(If there is a God)。考此派人之用意,盖以为宗教可用作长民或自修的工具,故虽看破,亦不肯推翻。用宗教以长民,是愚民政策。民既愚,则种种愚妄都随之而已。欲启发其知识,破除其固执,真为难事。用宗教以自修,是为明知其无,而偏执为有,“自欺”之甚,无过于此。此二者无非宗教家于日暮途穷之时,故作遁词以为苟且生存之计,不可为其所惑。
今之曾为宗教可以满足感情之说者,是专从宗教之功用上着想。颇类似于以宗教为修养工具之说。利用宗教作为修养工具,其方法全在祈祷。祈祷有两种方式,一为谢神,一为求神救援。求神救援之结果,有时是得了一种安慰,有时是得了一种活力。凡此种种,已如前述,是即时人所谓的宗教足以满足感情生活之“感情”。请继此而评论此种感情生活之价值。
神之观念既为自心底产物,而自己反求自心产物之恕宥,之安慰,之援助,其不合理,前面已详言之。吾人不应为理智与情感两相分裂之生活,前面亦已申明其理。是祈祷的行为,根本为吾人所不应干,更无再加说明之必要。今试舍精神之统一不提,单就忏悔,安慰等感情生活而一论其实际。
根据神为自心产物之一观念,则所谓恕宥自己,安慰自己,援助自己者,都是自心之活动结果,并非神之行为。此理自“新心理学”发现潜在意识以来,久已大明于世。忏悔者于忏悔之后,心情得以稍安者,纯由于“感情之洗净”作用。我们有一句想说的话,必定说了而后快,我们遇着须哭之时,一哭就百事完了。此为感情之洗净作用,前面已说明了。忏悔者因行为之过错,而感受良心之责罚,其感情之激荡,使之神魂难安,若得一相知之友,而倾吐其积闷,或者闭门思过,而得以自信其能更新,则感情之激荡斯平,而忏悔之作用完毕。昔贤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种种,譬如今生。”这就是忏悔以后的话。其声调何等沉痛,其神情何等坚定。何必要跪在神台之前,才能忏悔呢?
祈祷者因祈祷为得安慰,乃由于自行暗示(Autosuggestion)。其祈祷之时,心中已存一求解脱之念。潜在意识,得闻此耗,立即思有以慰之。安慰之见效,有时至为简捷。经过一最短时间之默想,即可奏功。有时须用力镇定,镇定之后,不久就可舒服。有时须于一心之内,往返自诘,等到得着一有利于自己所遭之际遇之答案时,始可释然。凡此等等,都不外于昔贤底“存养”功夫。如所谓“逆来顺受”;如所谓“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如所谓“内省不疚”;如所谓“看古人处此境地,又当如何”;都是存养之意,都是取得安慰之法。自己身上,既途途是道,又何心抱着木鱼去求渺茫无凭的上帝呢?
祈祷者因祈祷之故,而能增加活力或力行不懈,亦非神力之功,乃由于精神集中,或感情热烈之故。大凡对于一种真理,见之深而信之笃的人,都能勇往直前百折不回,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耶稣因为自信是上帝派来救世的,所以虽受尽种种痛苦,以至于死在十字架上,到底是始终不改初志。苏格拉底一生也是受尽种种唾骂,终至于服毒而死,然而也是力扬其道,前后如一,他未必也是得力于宗教吗?也是得力于信仰上帝吗?语云,“精诚一至,金石为开”,是说只要诚心诚意,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没有打不破的难关!
总之,上述之事,都是人道所可能,不必假藉神道。假藉神道,非奖励愚昧,与不肯劝人致力于思考;即甘心自欺,不愿舍弃不正当的感情信仰。两项有一,完满的生活,足可消灭。是故真欲提倡感情生活者,实不必,而且不可利用神道。当从科学上去建立人道的满足感情法,或激动感情法。自从新心理学发现以来,主持感情的方法,已日益加多,吾人当思所以利用之传播之。其他如昔贤所谓的:“存养”,“省察”等等,亦正有待于吾人之发皇。若从此路做去,理智感情既可贯通,而无分裂之苦,人格之坚定,才有达到之希望。不然,理智,感情无论如何不相闻问,终久必有冲突之一日,等到冲突,人格之坚定遂完全动摇。须知人格之坚定,为一切心神愉快之根源。必人格坚定,才有安慰之可言。利用神道的安慰,是暂时的,容易回复的。因为宗教之安慰人,非使人真知灼见其可以愉快之真因,乃用浮浅的理由使他暂时的自慰,及至时日稍移,冲突的感情又复兴起,如是循环不已,扰攘亦无已,所有的宁静愉快,亦烟消云散。若是人格坚定的人,平时不至于发生精神界的冲突,偶一有之,又必慎思明辨,最后决定一自处之法。如是经一次解决之后,同样的问题,即不再发生。是故欲满足感情生活,当注意于品格之修养。青年之志行薄弱正因其修养为单调的,知识的,狭义的,功利主义的,完全没曾注意于品格。此种偏枯的趋势,乃吾国教育之紧急的问题。其中关键,说来甚长,他日将另论之。
上面立论,是言基督教所有的感情生活,是不合理的,非吾人所应容允,正以驳斥从感情生活上来辩护基督教者。然而不得据此便谓我之反对宗教,只在宗教感情。其实宗教感情,如果是偶尔发泄,如当着海阔天空的境界,万花怒放之际,心中感触,莫可名言,而有“乾吾父,坤吾母”之想。虽然纯属幻想之辞,究竟无害于事;虽然全不合理,究竟无大影响。此际只以一笑置之完了。是故吾人于宗教感情之偶尔的发泄,尚可容允而为吾人之必加攻击的,则为宗教思想;宗教思想是几经结构而成,为维护其不合理的,偶尔为感情计而创的种种谬说。比之宗教感情,为有意的,为凝定的,故吾人对之,不可轻轻放过。从来的学者,若细加审核,想必人人曾或偶尔因一时的感触而发为神秘之言,如孔子之言“天厌之!天厌之!”然而吾人于此等人不能遽指为宗教家者,因为他们并未曾努力于,或有意于,建设一种宗教的思想。至若基督教呢,则已有一组凝定的神秘思想,而且竭力传播。吾人认定此种思想为不合真理,故必加以攻击。然而吾人攻击宗教思想,犹可稍轻于攻击。至于宗教职业,则当攻击不可稍缓。因为宗教思想,若无宗教职业去替他传播,其思想终久是个人的。人人有思想自由之权,无论他如何神秘,如何不合理,我们终无权反对。吾人今日之反对基督教,则因基督教之宗教职业最为发达,所谓牧师,主教,不知有多少万。他们日日想用包围政策以引人信教,一经信教,他又利用爱面子的心理,要你当众受洗。受洗以后即欲出教,亦格于面子而不敢。论地位之卑贱,等于和尚道士,论害人之甚,更远甚于和尚道士。和尚道士不过为出家之人,藉庙宇以为一枝之栖,并未曾开口传道,闭口说教。考庙宇之性质,不过是一“出世所”不如教堂之终日以引人入迷为事。东方之宗教,无一如基督教之汲汲皇皇以拉人为事的。东方宗教之传教,必用著述之法,使人读其书,悦其义而自然信奉。不若基督教一手持经典,一手持金钱之只知诱惑;亦不若基督教之纠合教徒,开会结社,而为群众运动式之播道。总而言之,传教愈烈,世界受祸亦愈烈。传教的人愈多,入迷的人亦愈多。是故反对宗教,当反对传教。欲反对传教,当提倡宗教之废除。
对于一切的牧师们,都持着“僧道无缘”的态度。
七月九日暑假巴黎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