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非宗教同盟
编者按: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维新派代表人物,启蒙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民初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教授之一。《评非宗教同盟》一文绝非一就事论事之作,文章首先提出了自己关于宗教的定义,认为“宗教是各个人信仰的对象”。即使是“非宗教运动”本身,如果坚守一种特定的主义,那么它同样是一种宗教。但相反地,如若有人利用信仰对象作为工具,达到别种目的,那这根本就谈不到信仰,更谈不到宗教。梁启超认为宗教是情感的,是理性无法剖析的,只有情感能变易情感,理性根本做不到,理性能告诉人一件事是怎么个做法,却不能告诉人怎样去做。人类的情感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发出来的事业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而这种白热化的情感,在梁启超看来便是宗教。以此为标准,梁启超在文中阐发了他对于宗教、“非宗教”及基督教信仰的看法。
原文载《哲学》,1922年6月,第6期
一月以来,因基督教同盟在北京开会的反动,引起非宗教同盟的运动,我认为是一种好气象。为甚么说他好呢?凡向来不成问题的事情,忽然成了问题,是国民思想活跃的表征,所以好。一个问题到跟前,便有一部分人打着鲜明旗帜泼剌剌的运动,是国民气力昂进的表征,所以好。要而言之,凡一切有主张的公开运动,无论他所主张和我相同或相反,我总认他的本质是好。
凡从事于公开运动的人,有一个原则必要遵守。那原则是:“一面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肯抛弃;一面容许旁面或对面有别的主张,不肯压迫。”为什么必须如此?因为凡一个问题总有多方面,又正惟有多方面才成问题。我从这方面看,有这样的主张,你从那方面看,有那样的主张,于是乎问题成立。若只许有甲方面的主张不许有乙丙丁等方面的主张,那么结果还是不成问题四个大字完事!德谟克拉西精神存在与不存在,所争就在这一点。我想非宗教运动从怎么起呢?为的是现在所谓“教会的宗教”,只许有片面的主张,在他主张范围内,总是摆出那副“不成问题”的面孔来,所以要“非”他。那么,主张非宗教的人,自然和他相反;必定要连那“非非宗教”乃至“非非非宗教”的各种主张,都一视同仁的拿研究问题的态度欢迎他,那精神才算贯彻。我承认国中加入非宗教运动的人都应该有这种精神,在这个前提底下,很愿意提出我的主张,对他们作一回“问题的”讨论。
对于“非宗教”的问题表示赞否以前,有一个最要紧的先决问题:非宗教是什么?这个问题,古今学者所下的定义不知多少;我不是宗教学专家,没有批评他们的学力,更不敢说我所下的定义一定对。依我所见到的,只能说:
“宗教是各个人信仰的对象。”
这句话很笼统,要稍为下一番解释:
1.对象 对象有种种色色,或人或非人,或超人或主义,或事情。只要为某人信仰所寄,便是某人的信仰对象。
2.信仰 信仰有两种特征:第一,信仰是情感的产物,不是理性的产物。第二,信仰是目的,不是手段;只有为信仰牺牲别的,断不肯为别的牺牲信仰。
3.各个人 信仰是一个一个人不同的,虽夫妇父子之间,也不能相喻。因为不能相喻,所以不能相强。
照这样解释,我所认的宗教范围,大略可见了。总而言之,从最下等的崇拜无生物崇拜动物起,直登最高等的如一神论无神论,都是宗教。他们信仰的对象,或属“非人”,如蛇如火如生殖器等等;或属“超人”,如上帝天堂净土等等;或属“人”,如吕祖关公摩诃末耶稣基督释迦牟尼等。不惟如此,凡对于一种主义有绝对信仰,那主义便成了这个人的宗教。例如现在欧洲信奉马克思主义的人,我们可以叫他做“马克思教徒”;前清末年信奉排满主义的人,我们可以叫他做“排满教徒”;因为他们的对于这个主义的精神作用,和一般教徒对于所信仰的教无二无别。不惟如此,凡对于一件事情有绝对信仰,那事情便成了这个人的宗教:例如赵氏遗孤,可以说是程婴杵臼的信仰对象;睢阳城可以说是张巡许远的信仰对象!因为他们对于这件事情的精神作用,和一般教徒对于所信的教无二无别。不惟如此,任凭一个人都可以做别人的信仰对象:例如海岛五百人,拿田横做他们的信仰对象。朱祖文颜佩韦等,拿周顺昌做他们的信仰对象;乃至老亲是孝子的信仰对象,弱子是慈母的信仰对象;情郎是淑女的信仰对象;因为他们对于这个人的精神作用和一般教徒对于所信的教无二无别。
说到这里,还是把信仰的特征,郑重声明一下。我刚才说过:“信仰是目的,不是手段。”倘若有人利用一种信仰的招牌来达他别种目的,我们不能承认这个人有信仰。例如罗马城外土窟里头许多被烟熏死的基督教徒,我们认他对于基督教有信仰;彼得寺里头许多穷奢极丽的教皇坟,那坟中人我们绝对的不承认他对于基督教有信仰;因为他们完全是靠基督的肉做面包,靠基督的血做红酒。和这个同类的,像满街的和尚,我们不承认他对于佛教有信仰;吃孔教会饭的人,我们不承认他对于孔子有信仰;天天上吕祖济公乩坛,求什么妻财子禄的人,我们姑且不必问他们的信仰对象为高为下,根本就不能承认他们是有信仰,亦如靠几句剩余价值论当口头禅出风头的人,我们不能认他对于马克思有信仰;荡妇和狎客山盟海誓,我们不能认他们相互间有信仰。我所谓宗教,是要把一类“非信仰的”淘汰去了,赤裸裸的来研究信仰的本质。
我在这种宗教定义底下,要试一试,研究宗教这样东西到底是好是坏?非宗教的生活,到底可能不可能?
宗教这样东西,完全是情感的。情感这样东西,含有秘密性,想要用理性来解剖他,是不可能的。凡有信仰的人,对于他所信仰的事,总含有几分呆气,自己已经是不知,其然而然,旁人越发莫名其妙。你要把他的信仰对象,和他条分缕晰的说“这里不对,那里不对”,除非他已经把他信仰抛弃;不然,任凭你说到唇焦舌敝,也是无用,因为只有情感能变易情感,理性绝对的不能变易情感。俗语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譬如有个男子爱恋一个丑女子,你和他用理性来解剖说:“如何如何才算得美人的标准,你所爱恋的人如何如何的不对。”这种话,说一万遍也无用,因为他和你不同一个世界。你那万人一律的眼睛,归纳得一个客观上万人一律的美人标准。他的眼睛,却是排行在第一万零一。你归纳出来的标准,他完全不适用。凡带有宗教性的人,带有宗教性的事,多半如此。从科学的眼光看来,这些人很是可怜。客观的事理明明是如此,为什么经过你的主观就会变了样?你这个人不是发狂,一定是有病。不惟可怜,而且危险,而且有害。分明用数学算得出用集合画得出用玻璃瓶化验得出的事理,你却不懂,你却凭你那盲目的情感横冲直撞。倘若个个人都如此,这世界如何是了!从这方面看来,可以说宗教是一件极幼稚,极野蛮,极不合理,极妨害进步,极破坏规律的东西,我们应该极力扑灭他。
从别方面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宇宙间是否有绝对的真理,我们越发研究,越发怀疑。即如方才所说万人一律的美人标准,偏有第一万零一个人不肯承认,何以见得那一万的人一定是,这一个人一定非?你说人类要做合理的生活,我就要先问你什么才算合理?“理”是那一门学者所能包办?你说凭效率来判断,我说先要问量效率的尺在那里?从什么地方产出?老实说:人生不是这样呆板的;人生不过无量数的个人各各从其所好,行其所安,谁合理谁不合理,那样没有效率,绝不是拿算学的公式物理学的眼光所能判断。周顺昌算得一个多大任务,朱祖文拿他一期的生活都送给他,值得吗?依我个人看,很值得,而且很是明朝人的光彩。屈原这个人真呆极了,楚怀王不信你的话,有什么要紧?就气成那个样子,自己去寻死?须知:世界上不是这种呆子,再不会创造出《离骚》,《九歌》,《九章》这等好文学来。保罗倒钉十字架,有什么益处?还不是替后来的基督教徒做幌子,令他们多卖几张赎罪券?但倘若没有保罗这一班人,一部西洋中世史可都冷落了。卢骚的《民约论》、马克思的《价值论》,后人批评指摘出他们的缺点,不知多少;倘若欧洲人个个都有这种圆满细密的批评头脑,那么,人权宣言,劳农政府永世不会出现了。孔子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从一般不堪其忧的“人”看来,这还有什么可乐?何不和那“富于周公”的季氏,主张物质上享用均等,然而非这样便不成其为颜回了。须知理性是一件事,感情又是一件事,理性只能叫人知道某件事该做,某件事该怎么做法,却不能叫人去做事。能叫人去做事的,只有情感。我们既承认世界事要人去做,就不能不对于情感这样东西十分尊重。既已尊重情感吗?老实不客气,感情结晶,便是宗教化。一个人做按部就班的事,或是一件事已经做下去的时候,期间固然容得许多理性作用。若是发心着手做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业,那时候,情感便是威德巍巍的一位皇帝,理性完全立在臣仆的地位;情感烧到白热度,事业才会做出来。那时候若用逻辑方法,多归纳几下,多演绎几下,那么,只好不做罢了。人类所以进化,就只靠这种白热度情感发生出来的事业。这种白热度情感,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宗教。
有人说:“宗教的起源因为人类承认自己脆弱;因为恐怖时候,用来做倚靠;绝望时候用来做安慰。”我想,下等宗教,或者是如此,高等宗教,决不是如此。受用宗教的人,或者是如此。宗教的本质,决不是如此。这类话,全是从消极方面看宗教。宗教的作用,却完全是积极的,不是消极的。
说到这里,可以提出我对于“非宗教”赞否的结论了。我对于那些靠基督肉当面包,靠基督血当红酒的人,对于那些靠释迦牟尼化缘的人,对于那些吃孔教会混饭的人,对于那些膜拜吕祖济颠的人,都深恶痛绝。从这方面看来,也可以说是个非宗教者,虽然,我本来不承认那些鬼头鬼脑的行动是宗教行动。我只认他们是宗教的蟊贼。我在我所下的宗教定义之下,认宗教是神圣,认宗教为人类社会有益且必要的物事。所以自己彻头彻尾承认自己是个非非宗教者。
我是个非非宗教者,然而对于非宗教的运动,却表十分敬意,为什么呢?因为非宗教运动,便是宗教。我刚才说信仰对象的时候,认主义为信仰对象之一种。“非宗教”是个主义。在这个旗帜底下开始运动,是表明他们对于这个主义信仰到白热度。他那精神作用和我所谓宗教,无二无别。我既已认宗教是神圣,所以对于这种“非宗教的宗教”,当然也认他是神圣。
然则这回我们国里头的非宗教大同盟怎么呢?我对于这件事,现时还不敢下判断。但我可以先悬一个判断的标准,他果然是个“非宗教的宗教”我便敬重他。他若不是个“非宗教的宗教”我便不敬重他。两种的分别在那里呢?假如他们并不是拿非宗教主义做目的,乃是拿来做达别的目的的一种手段,就不是“非宗教的宗教”。假如他们并未尝对于这主义有什么热烈的信仰,不过趁热闹随声附和一回,越发不是“非宗教的宗教”。我希望这回主持非宗教运动的人,不是如此。
有几句枝叶的话,我还要说说:我觉得这回非宗教同盟团体发出来的电报,那态度有点不对,为的是客气太盛,把恳切严正的精神倒反掩没了。我们看过去,不知不觉便和两个月前看那“洛阳才子”之“驱鳄文”“讨武檄”式的电报起一种联想。我以为许多“灭此朝食”“划除恶魔”一类话,无益于事实,从暴露国民虚的弱点,失天下人的同情。至于对于那些主张信教自由的人加以严酷的责备,越发可以不必了。我希望非宗教运动诸君,对于这两点,有一番切实的反省。
我转个方面,向基督教徒说几句话:我希望他们因这次运动唤起一种反省。他们在中国办教育事业,我是很感激的;但要尊重各个人的信仰神圣,切不可拿信不信基督教来做善恶的标准。他们若打算替人类社会教育一部分人,我认他们为神圣的宗教行动;若打算替自己所属的教会造就些徒子徒孙,我说他先自污蔑了宗教两个字。
我最后还对于非宗教同盟会中人有一种积极的要求;而且这种要求,是我们都该分担责任的。现在弥漫国中的下等宗教——就是我方才说的拿信仰做手段的邪教,什么同善社咧,悟善社咧,五教道院咧……实在猖獗得很,他的势力比基督教不知大几十倍。他的毒害,是经过各个家庭,侵蚀到全国儿童的神圣情感。我们全国多数人在这种信仰状态底下,实在没有颜面和基督教徒争是非。我希望持非宗教主义的人,急其所急,先从这方面下一番讨伐的苦功,庶几不至贻基督教徒以口实啊!
要而言之,信仰是神圣的。信仰在一个人为一个人的元气,在一个社会为一个社会的元气。中国人现在最大的病根,就是没有信仰。因为没有信仰——或者假借信仰来做手段,所以复辟派首领,打复辟派的首领;洪宪派首领,革命派首领,胡匪首领,可以聚拢在一起干事。所以和尚庙里头会供关帝供财神,吕祖济公的乩坛,日日有释迦牟尼,耶稣基督来降乩设法。像这样的国民,说可以在世界上站得住,我实在不能不怀疑。我说:现在想给我们国民一种防腐剂,最要紧的是确立信仰。信仰怎么样才能确立呢?我再覆述前头一句话:“只有情感能变易情感,理性绝对的不能变易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