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党权和军权的较量
蒋介石和胡汉民自1928年以后的两年间,曾经建立过密切的合作关系。但当蒋介石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统治力量大大加强时,胡汉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公开出来同蒋介石唱对台戏。这又是什么原因?细细考察起来,他们之间的根本矛盾在于南京政府究竟应该怎样来统治中国。
胡汉民一贯以党国元老自居,倡导“以党治国”,强调“党权”高于一切;蒋介石则依靠所掌握的军权削弱异己的同时,逐步侵蚀胡汉民所标榜的“党权”,以期建立个人集权。这一矛盾随着蒋介石对全国统治走向相对稳定而愈演愈烈。
如前所述,蒋、胡在两个重要问题上是一致的,即反共与以武力统一全国,这是他们合作的基础。对于前一点,用胡汉民的话来说:
当时的情势,是一个逼到个个同志非反共不可的情势,尤其是非跑到南京、上海去反共不可的情势。诚然,维护军阀不见得是件好事,但是与其把中国国民党断送在共产党手上,还不如先设法消除了共产党,再求补救。
从后一点可以理解,为什么直到1930年中原大战结束前,胡汉民对蒋介石发动的一系列内战始终采取支持的态度。
但是,胡汉民与蒋介石的政治主张毕竟是有所不同,特别是在如何行使政权、建设民国的问题上存在着明显的分歧。胡在参加南京政权后始终抱有这样的信念:“训政时期,由党握得政权,以治权交诸国府,而立法院实握有治权一大部分,因其制定各种法规也,故必遵守党之意旨与总理之遗训。”胡汉民一贯坚持“党权”高于一切,强调党治下的法制观念。当国民党以武力夺取政权后,他就主张:“所有军政训政,皆为本党建国时期之工作,一切权力皆由党集中,由党发施,政府由党负责其褓姆之责,故由党指导,由党拥护。”
实行五权宪法,是胡汉民党治思想的集中体现。“必先以革命的武力扫除建设之障碍,而彻底表现革命之主义,则尤在于立法。”为此,胡汉民心甘情愿地出任立法院长,对立法表现出异常的热心。立法院成立后,立法速度之快殊足惊人,有时在一天内竟能通过法律250余条,通常在百条左右。有人因此怀疑立法院在闭门造车,斥之谓“法令如毛”。但胡汉民并不以为然,他还曾在国民党三全大会上公开宣誓:“汉民追随同志,并且追随总理,始终抱持的是总理在世,汉民以总理为党,总理去世,汉民便以党为总理。”从这个意义上讲,胡汉民强调“党权”高于一切,既是其始终一贯的政治主张,也暗含着以此提高自身地位的目的。特别是将汪精卫排挤出国民党统治圈外,党内以他地位最高,“汉民以党为总理”,多少有些胡即是党的化身,是“党权”的唯一合法代表的言外之意。
胡汉民一心期待着帮助蒋介石消灭异己、统一中国,并最终实现他的“以党治国”理想。他相当自信地说:“自古武人只能马上得天下,没有文人就不能马下治天下。”只要国家统一以后,“做到不打仗,就可以用法治的力量来约束住枪杆子”。他希望用“党权”来约束“军权”,曾在立法院总理纪念周演讲中说:
在以党治国的意义之下,党务是一切建设的先驱,政治是实施党义的枢纽,至于军事,则仅仅是政治中的一部。所以在理论上,只有政治可以左右军事,而军事不能左右政治的。
为此,胡汉民牢牢控制着立法院,甚至希望将立法院凌驾于国民政府和中央政治会议之上。他一度表示:“立法院是最高立法机关。便是国民政府和政治会议的组织,也得由我们审查一下。”在实际工作中,立法院也确实有几次对行政院的决定提出质询,并对蒋介石交议的有关事项因不满而拖延不办。此外,胡汉民对于党务、政务也表现得相当热衷。他曾佯装谦虚地表示:“兄弟的性情,不大愿意管不当管的事,因而对于当管的事,便不敢放松。凡关于党务,目前有在兄弟职分以内的,兄弟不能不负责任。所以无论大小,总勉力去做。”
但胡汉民的治国主张同蒋介石的最终目标是完全不一致的。他既然为蒋推行武力统一助了一臂之力,实际上就不可能遏制蒋介石借“军权”来抗衡他所倡导的“党权”。面对强悍的“军权”,胡汉民所倡导的“党权”显然不是对手。为此,他曾无奈地表示:自入南京以来,“以军权高于一切之故,形成以军驭政”, “政治以军权为中心,训政固无从开始,建设亦莫由进行……而以个人为中心之劳力,则日见其扩张”。胡的“以党治国”理想,常常被蒋的行动所打破。这就使他们之间的矛盾不断扩大。
至于用“党权”来约束“军权”,更是一句空话。对于军权,蒋介石是牢牢抓住不放的。蒋不断提高黄埔系军人的地位,以此加强对军队的控制。虽然,表面上党有权决定军事计划,但蒋介石常常以保密为借口,很少将军事计划拿到党内讨论。蒋介石的亲信陈立夫曾评论说:
只有最重要的军事情况,才在每周的中央政治会议上由蒋先生以主席和陆、海、空三军总司令的身份提出报告……对蒋先生所报告的军事行动,政治会议都会支持,如果有不赞同时,那么情况就很严重,因为如果反对军事行动就意味着战争……军事在党之下,这只是手续。严格地说,党要控制军事是很困难的。中央政治会议下是没有机构掌理军事事务,虽然有一个军事委员会,但力量是有限的,因为主管的人没有权力。
对于胡汉民一向标榜的“党权”,蒋介石也深知不可轻易放弃,不断予以蚕食。早在1929年3月,国民党三全大会后,蒋便逐步建立起以陈果夫、陈立夫为首的CC系统。陈果夫以国民党中常委身份代理蒋介石的中央组织部长一职,陈立夫则一人身兼中央党部、中央政治会议秘书长,他们凭此控制中央和地方党部,打击异己力量。陈氏兄弟还创办《政治评论》,喊出“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口号,目的就是“使蒋先生成为党的名实相符的领导者”。蒋的亲信陈诚在晚年的回忆录中曾对“扩大会议”期间汪精卫所标榜的“党统”讽刺道:“当时的党统,和春秋时代的周天子一样,本身虽是一个空架子,但那些强大的诸侯,要想诛除异己,一定要托他的名行事,然后才觉得应天顺人,而不是穷兵黩武。汪兆铭从宁汉分裂之时起,就拿着党统的神主,招摇撞骗,教猱升天,唯恐天下不乱。”此话同时亦可用在蒋介石的身上。
在行政用人方面,蒋与胡之间的矛盾也不断扩大。蒋介石为消除异己,置法制规定于不顾,以自己所控制的中央政府的名义,到处封官许愿,也引起胡的极度不满:
十八年三月武汉事起,介石拉拢冯焕章,说是共同合作,给冯焕章位置了几个部长委员之类,我当时即反对。后来冯焕章也反对南京了,阎百川(阎锡山)没有响应,又把阎百川委做陆、海、空军副司令;赵戴文的监察院长、赵丕廉的内政部部长,也因此有了着落。
虽然胡汉民曾当面向蒋介石详陈利害,坚决反对,但他自己也无奈地表示:“终于反对不来,这是行政院的事,我也无从深问。”而在职权范围内,胡汉民则坚决予以抵制。二陈把持党务,唯蒋意志行事,曾多次遭到胡的嘲弄。蒋的亲信杨永泰想在立法院谋个委员,胡汉民坚决拒绝,并公开表示:“杨某昔曾反对孙总理及陷害同志,吾焉能用之?”
当时在南京国民政府中,地位仅次于蒋、胡的是行政院长谭延闿。谭一度出任国民政府主席,后来又将主席的职位让给蒋介石。从表面上看,在国民党内“党权”似乎以胡汉民为最尊,“军权”完全由蒋介石控制,“政权”则由谭延闿负责。
谭延闿出身官宦世家,深谙中国官场的尔虞我诈。辛亥革命时,他在湖南响应革命,被推举为都督。但在此后孙中山领导的反对袁世凯和北洋军阀的斗争中,他并没有进入核心参与机要,因此在国民党内始终是地位高而权力微。当蒋介石权位尚未达到巅峰时,他对蒋的专断也一度流露出不满。随着北伐的胜利,他渐渐认清蒋介石已成为国民党内最具实力的人物。数十年官场经验告诉他,实力永远是第一位的,从此他便放弃了反蒋。谭氏处世圆滑,善于察言观色而后动。北伐期间,当蒋同武汉方面因迁都之争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陈公博曾焦虑地请求谭延闿设法弥补,双方有如下一段对话,颇能显示谭氏的“经世之道”:
“谭先生,我们所虑的危机已到了!这样怎么得了呢?”我在判断之后,忍不住叹气,以为他经验深,或者可以给我一个内心的解救。
“你说怎么得了,又怎么才算得了呢?”谭先生虽然有些着急,但或者这是他的一种经验。
“不是这样说,不得了,应该想出些办法。”我真急极。
“得了也就这样了,不得了也就这样了,难道得了真就这样了吗?不得了真就不能了吗?”谭先生提出他的经世哲学,末后更叹说:“公博,你到底还是年轻,中国的事往往到了不得了的时候,终归会了的,若勉强想去了,反而不能了。”
正是基于“实力”的考虑,北伐胜利后,谭氏甘愿将国府主席一职让给蒋介石。面对新一轮的蒋胡合作,他更深知无论“军权”还是“党权”,他都无法超越蒋、胡,于是他就利用自己“辉煌”的历史周旋于“军权”与“党权”之间,从而始终保持着自己“崇高”的地位,并赢得了“善于调停党内纠纷”的美名。当蒋、胡发生冲突时,谭氏成了不可缺少的调停人。陈立夫评论胡、谭两位中常委时说道:
胡先生是位忠诚的党员……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任何人在他看起来都应该严正。他的缺点是言语刻薄,喜欢批评和责备人,因而一些朋友都对他很疏远;同时,胡先生又喜欢自夸及居功,当他对某件事不赞同时,他会在中央党部纪念周中公开指摘,因此容易得罪人……
谭先生的个性和胡先生完全相反。他非常聪明而且雍容大度……谭先生发现一件时事有重大关系时,他总写信给蒋先生提供一些建议,至于采纳与否,完全由蒋先生来决定,他从不居功及自夸。
在国民党内有这种看法的并不只陈一人,据齐世英回忆:“当他看到蒋先生和胡先生要有争执的时候,他就请蒋先生吃饭,跟胡先生吟诗,化不少的事端为乌有。”有谭延闿在,蒋、胡之间尽管矛盾重重,还有办法疏通,不至于引起公开的对抗。
1930年9月22日,谭延闿病逝。不久,蒋介石即兼任行政院长。失去了这个在蒋、胡间起着缓冲作用的人物,陈立夫不无担忧地表示:“蒋先生接掌行政院后,我开始担心一种情况会发生,因为如今没有一位能在蒋先生和胡汉民先生之间居中协调的人了。而胡先生一向是敢于批评任何一位他认为做错事的人,如今当胡先生批评指责行政院时,他一定会直接责备蒋先生了。”
陈立夫的担心马上变成了现实。蒋介石依靠张学良的支持,最终赢得了中原大战的胜利。作为回报,蒋介石又将陆海空军副总司令的职位给了张学良,还准备对张学良的部属封官许愿,这又一次引起胡汉民的极度不满。胡汉民曾回忆道:
十九年冬,汉卿(张学良)到南京,大家喜欢得了不得,要简某人做国府委员,又要简某人做××部部长。事先介石、季陶、稚晖一流人来说:“现在要与汉卿合作,非这样办不可,胡先生以为如何?”
我仍旧反对,并说:“在一个政府的立场,不应该用这种拉拢凑合的卑劣手段,我们不能自己做郑庄公,把人家当共叔段。在过去把这种手段施之于冯、阎,我已经反对,现在又施之于汉卿,我也当然反对。我以为合作,并不在分配官职,国家的名器,也不应这么滥给人。而且既然是一个中央政府,在 ‘中央’的意义下,对于国内的任何个人,都谈不到什么 ‘合作’。”
“胡先生向来看功名权力的事,不是很平淡吗?何以对几个国府委员和部长之类,竟这么隆重起来?”介石站起身说。
“把功名权力之事看得平淡,这是我对于我自己;把国府委员和部长之类看得隆重,这是我对于国家的名器。前者是个人的立场,后者是国家的立场,这期间显然不同,我不是无政府主义的标榜者。因此看重国家,看重政府,不肯随个人好恶,把名器滥给人。尤其不能把国家名器做拉拢人的手段……”
这一场谈话,没有结果而散。过了几天,亮畴来谈天,他说:“为了胡先生反对把几个委员、部长给汉卿,介石发愤要辞职了。”
蒋介石“发愤要辞职”,无非是表明他对胡汉民的不满。事实上他并没有辞职,更不会主动辞职。正如陈立夫所说:“不可否认,行政院在蒋先生任院长时地位非常重要,新闻记者都注意到了这点。当然这一情形,主要是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无论他走到那里,权力就会跟到那里,权力就掌握在最后的决定人手中。”
胡汉民原以为蒋介石“独裁专制,专制于党,并不算错误,而且还绝对的合理,因为 ‘以党训政’,必须使整个中国政治的领导权集中于党,才能由党去实行主义与政策”。但是,蒋所实行的专制并不是胡所希望的“党治”,蒋无非是借“军治”为名,以达到控制党权和政权的目的。胡汉民眼看着自己几年来的努力渐渐付诸东流,被迫承认:
我在南京的时候,职司立法,原期借党治的掩护,完成法治,再由法治过渡到民治,使训政的工作,能确实建树起来。可是我的企图完全失败了。我所立的法,能实行的是那几种?我不能说,能稍稍压抑枪杆子的威权,使有枪阶级有所慴伏的,则可断言其绝无。
他还用讽刺的口吻说:
过去所表现出来的,主义是一橛,党是一橛,军队又是一橛。党与主义固没有联系,军队与党也没有关系。因此主义是主义,党是党,军队是军队,党固不是奉行主义的一个组织,军队尤其不是党推行主义的一种工具……
党是有了,然而党的统治权,不属于主义而属于个人。所以党的一切,并不在推行主义,只是依傍个人,为个人发展野心的工具;党的同志不是决心革命,奉行主义的同志,只是阿附军阀,为个人求出路的同志,党在根本上已经丧失其本质的意义……
北伐的结果,只是以暴易暴,完成了军阀治权之转移……
我们不能为目前的新兴军阀,曾贪天之功,打倒过北洋军阀,便容许他一切反革命的行动。
谁都看得明白,胡汉民在这里口口声声所说的“个人”“新兴军阀”,指的就是蒋介石。他极力鼓吹“以党治国”“军队党化”,就是要限制蒋介石的权力,公开对蒋介石的集权表示不满,并且发牢骚说:“其实什么机关都可以不要,只存一个海陆空军总司令部便可以了。”他竭力反对的就是“在政府、党部之外,又有一个太上政府和太上党部总持一切”。
当蒋介石用武力削平国民党内各种异己军事势力后,在他看来,胡汉民已不再是需要借重的旗号,相反却成了他实行个人集权的障碍。两人的冲突已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其实,蒋介石并不是绝对要反对党治,在蒋看来无论是党治,还是军治,关键的问题是这个“治”的核心是谁?以谁为主,这才是蒋、胡之争的焦点。
果然,他们两人间的这种权力之争,很快就因是否制定训政时期约法问题而迅速公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