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樂府選》編選考論
陳妙
摘要:姚燮《今樂府選》,今存殘鈔本,分藏於多家圖書館。天一閣藏有2册耍詞散曲,《復莊今樂府選總目》未見著録,當爲初稿本;國家圖書館藏2册,浙江圖書館藏110册,寧波天一閣藏56册,有姚燮批點,且見載於總目,當爲編纂過程中的批校本;台北“國家”圖書館藏16册,蘇州博物館藏4册吸收了批校本中姚燮修訂的信息,當爲清稿本。浙圖藏本有張宗祥先生的硃筆批校,其對文字的規範化處理,使字義或風格與原劇略有差異。通過對各藏本的比勘校核,可以明確《今樂府選》所收元明雜劇版本基本來源於明代各大曲選與别集。姚燮在選録元雜劇時,爲了統一體例與便於閲讀,主要做了標目和删削這兩方面的修訂工作。
關鍵詞:姚燮 復莊今樂府選 張宗祥 版本來源
姚燮(1805~1864),字梅伯,號野橋,後改號復莊,别署大梅山民、復道人、二石生等。浙江鎮海人。詩詞曲文皆擅,著述頗豐,有《大梅山館集》行世。所撰《今樂考證》對晚清以前劇目記載“空前詳盡、豐富”,爲戲曲史研究提供了寶貴資料。同時所編的《復莊今樂府選》(簡稱《今樂府選》),選録了元明清三朝的數百種戲曲散曲,一些現已無全本流傳的曲目賴以保存,頗爲可貴。1932年,錢南揚先生在《北平圖書館館刊》上發表《姚復莊先生著述考——四明訪書記之二》一文,首次作介紹。之後,鄭振鐸、周妙中、路工等,陸續就寧波、杭州訪書所得,撰文披露。21世紀以來,則有吴敢、徐永明、魏明揚、駱兆平、羅旭舟等,在版本形態、遞藏情况及版本價值上作了更爲深入的探討與考述。然而該書因卷帙浩繁,且分藏幾處,查閲不易,尚有不少問題亟待釐清。筆者細緻地查核了浙江圖書館、天一閣與蘇州博物館所藏本,通過與今存其他版本作比勘,就姚氏所據底本及具體選録情况,作進一步考證和補充。
一 流傳與存佚
據現存《復莊今樂府選總目》所載,該書共192册,收衢歌5種、弦索1種、元雜劇92種、明雜劇25種、清雜劇40種、元院本2種、明院本71種、清院本174種、元散曲2種、明散曲8種、清散曲8種、耍詞2種,共計430種。每種所收折(齣)數不一。全書係由姚燮晚年僱請多人抄寫於“大梅山館”專用藍格紙中,姚氏自己則用墨筆以圈點、眉批、旁批、尾批等方式進行校閲。每校一過,於卷首題署批校年月,并鈐以“復莊”(硃文)或“復莊校讀”(白文)印。從咸豐元年(1851)至咸豐三年(1853),其校勘歷時三載。據蔡鴻鑑爲《復莊駢儷文榷》所作序文、《(光緒)鎮海縣志》與《(光緒)諸暨縣志》所載,該書有“五百卷”。今存本實未分卷,現分藏於國家圖書館、浙江圖書館、寧波天一閣和台北“國家”圖書館,部分已亡佚。其中國圖藏本二册,一册爲“國朝院本”《紅玉簪》和《醉西湖》,一册是元散曲《小山小令》和《喬氏小令》。周妙中先生考之甚詳,兹不贅述。浙圖藏本、天一閣藏本、台北“國家”圖書館藏本與蘇州博物館藏本流散情况較爲複雜,試考如下。
浙圖藏本共110册。第一册附有《復莊今樂府選總目》,載録相關劇目及其作者。後該館館長張宗祥因“苦無細目”,爲之撰寫《復莊今樂府選詳目》(下稱張目),補充了原目未標出的折(齣)數和折(齣)目。此外,張氏在姚燮校核的基礎上還用硃筆作了批校,并於每劇劇末署以年款如“甲午五月初六校張宗祥”“甲午五月初九日校冷僧”等。按,冷僧即張宗祥之號。據徐永明先生所引的《浙江圖書館乙種善本登記簿》中的記載,浙圖藏本係由張宗祥購自一個叫“俞子良”的人。魏明揚先生進而根據書中所鈐之“林集虚印”(白文方印),考論在俞子良之前,寧波著名藏書家林集虚曾收藏過這部書。
筆者實地查訪浙圖藏本時,發現尚有兩枚藏書印未見研究者論及。一爲“李友甫”硃文方印,見第72、73册襯頁;一爲“拊中”硃文方印,見第192册“耍詞”《掛枝兒》卷端。按,李友甫應爲該書流散後的收藏者之一,生平待考。至於“拊中”,乃姚燮次子姚景夔之字。姚景夔號小復,道光十九年(1839)生,同治五年(1866)郡學生,頗承家學,亦爲書畫名手,著有《琴咏軒詩稿》。第188册所收明散曲《江東白苧》卷首有題署:“辛未巧月四夕薄醉狀元廔,歸寓倚燈校,小復。”辛未即同治十年(1871),其時姚景夔33歲,其父姚燮已經去世。可知《今樂府選》一書自姚燮故後,先由其子收藏,其後方纔散出。據浙圖藏本“拊中”“李友甫”“林集虚印”等藏書印及《浙江圖書館乙種善本登記簿》所載,浙圖藏本遞藏順序大致爲:姚燮(1805~1864)→姚景夔(1839~?)→李友甫→林集虚→俞子良→浙江圖書館(1954年購入)。
天一閣藏本附有光緒三十年(1904)同郡後人馮辰元所作之序及其抄録之《復莊今樂府選總目》(下稱馮目)一份。馮氏所用紙張爲定海蒙學堂功課表專用紙。序文云:“書係手鈔,未付梨棗,故世罕有見之者。今春,余寄寓港口李如山比部家,課讀女弟子。夏四月,其仲兄玉麟明經,因諸暨友人之請,而囑余録其序。”知光緒三十年(1904),該書轉藏於李如山家。又《光緒諸暨縣志·經籍志》載:“《今樂府選》五百卷……今原稿歸鎮海小江李廉水部郎濂家。”按廉水,乃李濂(1842~1912)之字,光緒丙子年(1876)進士,任職户部。1896年丁憂回鄉,自此隱居不仕。則李如山、李廉水或係一人。此後,該書轉爲藏書家朱鼎煦(1886~1967)所得,書内多處鈐有“蕭山朱鼎煦所藏書籍”“别宥齋”等藏書印。1979年,朱氏後人將别宥齋藏書捐獻給天一閣,《今樂府選》亦在其内。據筆者細核,第175册《帝女花上》首葉板框外注“辛亥十一月初三夕校”,并鈐以姚景夔之“小復”硃文方印。可知,與浙圖藏本一樣,天一閣藏本自姚燮之後,經次子姚景夔繼承收藏,方纔流散。綜上,天一閣藏本遞藏順序大致爲:姚燮(1805~1864)→姚景夔(1839~?)→李如山(1904前後)→朱鼎煦(1979年由朱氏後人捐出)→天一閣。
關於天一閣藏本册數,各家説法並不一致。1981年周妙中先生在其《江南訪曲録要(二)》中提到“又在寧波天一閣發現五十六册,不禁爲之狂喜”。此後,洪克夷先生注意到“其中一册特厚,册次蛀殘不明……實爲第六十、六十一兩册,蓋爲藏者合訂”,遂考爲57册;魏明揚先生的博士學位論文所附統計表,計天一閣存數爲59册;於天一閣工作的駱兆平先生,則稱“其中有《復莊今樂府選》五十六册,附耍詞散曲一册,馮辰元編目録一册”。衆説不一,令人莫衷一是。這是由於入藏裝訂册數與原書分秩册數未加區别,遂引起的混亂。由於存佚册數的問題,“直接關係到對《復莊今樂府選》的現存整體面貌的認識,即究竟還逸多少册,距離恢復原璧還有多大距離”,所以有必要加以核實。據筆者於天一閣所見,該書每册襯頁皆標有册數,其中《曇花記》卷一、二、三、四所在的册次蛀殘不明,但根據上下册的順序,可以推出實乃第六十一册。另外,據魏明揚先生統計,收録有鄭廷玉雜劇四種的第十册亦藏於天一閣,然而實地訪查中並未見此册。天一閣古籍閲覽室管理員表示確有一册因蟲蛀嚴重,無法辨别,而未掃描爲電子閲覽版。故各劇所在册數如下表所示:
此外,尚有一册收録耍詞《諧賸》、散曲《春雪新聲》二種,與他册一樣用印有“大梅山館集”字樣的藍格稿紙抄録,卷首亦標“復莊今樂府選”。其中《諧賸》末尾有“無我相居士”與“文山農”的題記二則,一作於壬申十月初四日,一作於辛卯歲。駱兆平先生據以推論“自同治十一年至光緒十七年間,此書已二易其主”。然此册襯頁未標册次,且未載於《復莊今樂府選總目》内。洪克夷先生認爲這是姚燮初稿之一,後來選録時被删去,因此未列入192册内。據此,除了初稿本耍詞散曲一册、馮辰元編目録一册外,天一閣所藏《復莊今樂府選》應爲56册。
台北“國家”圖書館藏本收16册63種,首卷載録總目(殘頁)。書内無序跋批註。所用紙張亦爲大梅山館稿紙,然而每半葉行數不同,他本皆爲11行,台藏本則爲10行——與姚
台藏本《今樂府選》之《氣英布》首葉燮已經刊刻的著作如《復莊駢儷文榷》《復莊詩問》的行數相同。卷端卷末鈐有“古王珪齋”“古王珪齋主人金石記”白文方印,以及近代寧波藏書家孫家溎的“蝸廬藏書”硃文方印。張棣華《善本劇曲經眼録》對該藏本的版本形態有詳細著録。從張氏目録看來,台藏本所收劇目與浙圖、天一閣所藏都有重複。仔細核對,發現有兩劇所選折數與浙圖本存有差異:《老生兒》,浙圖本四折全録,台藏本僅録第一折《計逐》;《麗春堂》,浙圖本録有第二、三折,台藏本單録第三折《恩召》。台藏本雖然劇目重複,然而所選折目存有差異,當屬别於浙圖等藏本的另一系統稿本。那麼此二者孰先孰後?羅旭舟師兄據台本卷面整潔度較浙圖本高,認爲“似可推斷姚氏《復莊今樂府選》已有寫定本,而并非前此學界所認爲的尚未最後完成”。筆者認同台藏本爲寫定本的推論,但單從整潔度上推斷,似爲不妥,因爲浙圖本和天一閣本也有好幾册是姚燮未遑批校而“卷面甚是清爽”的。能夠進一步確證的關鍵在於,其他藏本中姚燮校訂的文字在台藏本中得到了更新和保存。例如,元雜劇每折折目在浙圖和天一閣藏本中都是姚燮批校時所加,其字跡和墨色與原鈔的明顯不同。到了台藏本,折目與前後文字的字跡完全出自一手。再如,天一閣與台北藏本皆存有《氣英布》一劇。天一閣本原署該劇作者爲“無名氏”,旁有改筆題作“尚仲賢”,蓋姚氏後來批校時所改。在台北藏本中,該劇則與姚氏修改後的文字保持一致,題爲“尚仲賢”作(如圖)。可知,後出的台藏本吸收了姚燮批校時增補的信息,當是後出的謄寫定本。
蘇州博物館所藏4册19種雜劇,所用紙張、行款與台藏本相同。這批書原屬蘇州文物管理委員會所有,後移交至蘇州博物館。周妙中先生在《江南訪曲録要(二)》里曾提及:“前次南下訪曲,在蘇州文物管理委員會所見到的《復莊今樂府選》中的十九種元人雜劇全部包括在天一閣藏本之中,經過這十八年時間,已回憶不清二者抄本是否完全相同。”按,這19種雜劇,在《復莊今樂府選總目》中屬第17册到20册,確實與天一閣藏本重複(見下表)。然而與天一閣藏本相較,蘇州博物館藏本並無姚燮的題識,而且折目與全本字跡同出一手,吸收了姚燮批校的信息。可知,與台藏本一樣,蘇州博物館藏本同屬清稿本系統。當然,目前所見台藏本16册與蘇州博物館4册,可能是姚氏完成僅有的清稿本,而未必全部完成了全書的清稿本謄寫。
通過以上對《今樂府選》流傳與存佚的梳理可知,這部曲選在編選過程中,歷經了幾番改動和調整。天一閣所藏的未載録於《復莊今樂府選總目》的那册耍詞散曲,爲姚燮選録時黜落,代表的是初稿本的面貌;載於《復莊今樂府選總目》的天一閣藏本(56册)、浙圖藏本(110册)、國圖藏本(2册),有姚氏親筆題署、校改和批評,體現的是校改本的形態;台北藏本16册與蘇州博物館藏本4册,吸收了姚燮批校的内容,代表的是清樣稿的樣貌。由於《今樂府選》卷帙繁多,未必所有劇目都完成了從抄録到謄清的各個環節。也許這也是我們看到的初稿本與清稿本數目不多的原因之一。
二 張宗祥先生的批校
浙圖藏本有張宗祥先生硃筆批校。張宗祥(1882~1965),原名思曾,因慕文天祥爲人,改名宗祥。字閬聲,號冷僧,别署支那志士、鐵如意館主,海甯硤石人等。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舉人。在書法、繪畫、文學、詩詞、戲曲和醫藥等方面均有造詣。晚年尤着力於古籍收藏和抄校。他十分重視鄉邦文獻,校訂海甯學者著作多達500餘卷。亦好戲曲,曾改編昆曲《浣紗記》,改定劇本《十五貫》,編寫劇本《平颶母》《卓文君》《荆州記》《馬二先生》等,撰有戲曲理論著述《中國戲曲瑣談》。1950~1965年,任浙江省圖書館館長。
1954年初,張宗祥爲浙圖從俞子良處購得《復莊今樂府選》,共110册。他補充了子目,還用硃筆對大部分劇本作了批校。每校一過,即於劇末署以年款。據筆者所見,最早始自甲午年(1954)四月。徐永明先生曾評價其校勘“匡姚氏所不逮”。然張氏之具體批校,未見論及。今於兹略述一二。
在格式上,張氏作了不少的改動提示。例如第一册所收厲鶚《迎鑾新曲》,原稿凡遇本朝代名、帝號或皇帝字樣皆换行頂格書寫,以示尊敬。頂格書寫係明清時期的慣例,民國後被革除。故張氏一一用線將其前後連接,意在更正這種書寫習慣。再如遇到曲文與賓白字號相同的部分,則書“小字”於書眉處,以示二者的區别;在字詞正誤方面,張氏用直角號在原文旁邊標示,然後於其書眉處出校。如“(魯齋郎引張龍上)〔詩云〕着意栽花花不發,等閒插柳柳成陰”(《魯齋郎》)中的“插”,姚燮鈔本作“折”字,張氏則將其改爲“插”字,與《元曲選》本保持一致。又如“即是有頭巾兒熨帖,文章全不會”(金董解元《西厢記四》),姚燮鈔本同嘉靖本一樣“熨”作“蔚”字,張氏則校改之。可以説,張宗祥先生的校勘用力頗勤、不避繁瑣,有時甚至連俗文學中常用的異體字、俗體字都一一改爲正字。然而文字上的規範化處理,難免使字義或者風格發生改變。試舉例如下:
1.(裴舍云)小生是客寄書生,乞容寬恕。(嬤嬤云)俺這裏不是嬴姦買俏去處。(《墻頭馬上》)——改“嬴”爲“贏”
2.【梁州第七】他憑着惡哏哏威風糾糾,全不怕碧澄澄天網恢恢。(《魯齋郎》)——改“哏哏”爲“狠狠”
3.(白士中云)他那裏必然做下準備。夫人,你斷然去不得。(正旦云)相公,不妨事。(做耳喑科)則除是恁的。(《中秋切鱠》)——改“喑”爲“語”
以上“嬴姦買俏”“惡哏哏”“耳喑”,皆是元曲习语。嬴奸買俏,又作“迎奸買俏”,指誘買姦情;恶哏哏,形容“极端凶恶貌”;耳喑,“一作耳恁,即耳語,附耳低語之意”。姚燮鈔本文字同《元曲選》本。张氏因其生僻或以爲有誤,皆一一改之,故有不少誤改之處。
從一些劇末批語看來,張氏校對《今樂府選》時似參校了别本。例如《雙官誥下》卷末批:“此本與今本不同處甚多,廿五、廿六兩齣有重複多處,惜所收僅下卷,上卷未見,恐上與今本不同。”《竇娥冤》卷末批:“此本與現行本完全不同,現行本藥死者爲張驢兒之母,竇娥因下雪不斬。”等等。然而所謂的“今本”“現行本”多少經過坊間改編,與原劇相去甚遠,在校勘上僅能提供參考。像《竇娥冤》批語里提及的“現行本”,當即明袁于令《金鎖記》傳奇。清代皮黄有《斬竇娥》,沿襲傳奇的劇情,即改竇娥結局爲“當斬之日,六月飛雪,監斬官疑有冤屈,延緩行刑,重新收監,等待昭雪”。可以説,20世紀張氏所見之“現行本”與元雜劇並非同源。
除了“今本”“現行本”外,張宗祥先生批校《今樂府選》時并未參以更多的同一劇目的别本。他的不少校改,實出於臆改。例如“【七弟兄】從早至晚夕,知他在那裏?喒是□□□”(《青衫淚》)中,“喒是”下缺三字,鈔者在稿本上留有空白,姚燮眉批“須尋完本補正”。張氏後來批校時,書“守空闈”於原文空白處。而據汲古閣本,所缺三字乃“甚夫妻”。又如“【前腔】(末)辭却離宫庭,不由人心懷□□”(《八義記》)中,“心懷”下缺二字,姚燮手批“原缺”。張氏則於空白處填以“悲憤”二字。查汲古閣刻本,所缺二字實乃“戰競”。細審張氏增補之文字,不僅字義與原劇産生差别,而且有時所用字詞韻脚不妥,致使整句曲文失韻。這類校筆的錯誤,蓋因張氏批校時未參以其他本子,而僅根據自己對上下文情境的揣度所致。
三 《今樂府選》所收元明雜劇版本來源
《今樂府選》所收元明清曲本,以戲曲爲主,兼及説唱、散曲和時調新曲,達430種。其中至少有27種尚未見别本流傳,屬於稀見曲目。姚燮編選這部曲選時,依據的戲曲資料究竟有哪些?周妙中先生在《江南訪曲録要(二)》中曾考證過北京圖書館藏本元散曲《小山小令》與《喬夢符小令》,謂其所據底本乃嘉靖刻李開先輯本。魏明揚先生《姚燮研究》,則初步推論《今樂府選》的戲曲劇目來源有三個:①已存的總集類戲曲選本;②姚燮收藏的别集類戲曲刻本、抄本;③姚燮轉借的戲曲刻本、抄本或者寫本。魏先生的説法大致符合事實,然而由於史料缺乏,在具體某個劇目的來源上,亦不免喟歎“仍有許多讓人難以理解之處”。筆者在浙圖和寧波天一閣查訪時,將《今樂府選》所收本,比勘以手頭可見的其他版本,確定了《今樂府選》所收元明雜劇的來源。
《今樂府選》“元雜劇”類選録92種元人雜劇。魏先生認爲這92種與歸入“明雜劇”的7種(《誤入桃源》《劉行首》《還牢末》《城南柳》《對玉梳》《金童玉女》《蕭淑蘭》),皆出於明臧懋循編選的《元曲選》。其原因有二:一爲《元曲選》中除了《漁樵記》一種可能因遺漏而未收外,其他99種皆見録於《今樂府選》中;一爲《今樂府選》本的題目正名同於《元曲選》本,而常常異於其他版本(如脈望館舊藏本、《古名家雜劇》本)。按,《今樂府選》本“元雜劇”類每卷卷首皆標“簡名”,如“小尉遲”,姚燮校對時於書眉處批註:“原題作‘小尉遲將鬥將認父歸朝’”。可知“簡名”是姚燮編選時沿襲《録鬼簿》《太和正音譜》等目録的著録方式改題的,選録時所用的原本,則與《元曲選》本“題目”保持一致。這一點還可以在姚燮據自己藏書所編的《大梅山館藏書目》中得到印證:《元曲選》所選一百種皆見著録,劇名與眉批的“原題”以及《元曲選》的“題目”相同。此外,在浙圖藏本第5册《青衫淚》中,姚燮評【蔓菁菜】一曲,謂“此調與元本不同,係臧懋叔改本”。可知姚燮批校時已經將所收本與他本對校,其結論與我們考證的一樣,即源於臧晋叔《元曲選》本。
“明雜劇”類選録25種,除了上述7種源自《元曲選》外,尚有18種明人雜劇,未詳所據何本。經核對,它們大部分來自明沈泰的《盛明雜劇》及孟稱舜的《古今名劇合選》(《酹江集》《柳枝集》)。文字同於《盛明雜劇》的,有葉憲祖的《北邙説法》《團花鳳》,孟稱舜的《桃花人面》(無副末開場)、《死裏逃生》,徐陽輝的《脱囊穎》《有情癡》,湛然禪師的《魚兒佛》,徐文長的《漁陽弄》《翠鄉夢》《雌木蘭》,王九思的《曲江池》,沈君庸的《簪花髻》;同於《古今名劇合選》的,有周憲王的《牡丹仙》,孟稱舜的《眼兒媚》《花前一笑》。另外,馮海浮的《不伏老》《僧尼共犯》,文字同於嘉靖四十五年(1566)刊馮惟敏《海浮山堂詞稿》附録本;葉小紈的《鴛鴦夢》,同於崇禎九年序刻本、崇禎刊《午夢堂集》所收本。
從以上對《今樂府選》所收元明雜劇的來源考辨可以看出,姚燮編選時主要以總集類戲曲選本爲抄録對象。當有些曲目同時見收《盛明雜劇》和《古今名劇合選》時,姚氏則以前者爲主,如孟稱舜的《桃花人面》、徐文長的《漁陽弄》《翠鄉夢》《雌木蘭》等。按,孟稱舜編選《古今名劇合選》時爲了體例統一,往往將南雜劇的體裁改爲北雜劇。姚氏之所以傾向《盛明雜劇》,大概因爲該選本較《古今名劇合選》更接近作品原貌。這一原則也體現在選録馮惟敏雜劇的底本上。馮惟敏的《不伏老》有嘉靖四十五年刊《海浮山堂詞稿》附刻本、《盛明雜劇》收録本、《古今名劇合選》收録本等。姚氏選録的版本取自較早的嘉靖本。相對於後兩種本子,嘉靖本保留了人物上場念誦詩詞或説白的提示語“開”,例如“(正末上開白云)無媒徑路草蕭蕭,自古雲林遠市朝”中的科介提示,《盛明雜劇》本與《古今名劇合選本》僅作“末上”。
四 姚燮的選録和修訂
明確了《今樂府選》所收元明雜劇的版本來源,我們可以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姚燮的選録和修訂工作。總體而言,主要包括標目和删削這兩個方面。
(一)凡是姚燮批校過的曲本,幾乎每一折/齣都標有題目,例如武漢臣《生金閣》第一折題“奪妻”,歐波亭長《夢花因》第四折題“正果花園”等。這些題目以兩個字居多,其墨色和字跡與鈔本的大相徑庭,而與姚燮校筆相同,故應爲姚燮後來批校修訂時增補。
雜劇劇本歷來罕有標示折目,《今樂府選》所收雜劇的折/齣目,應該是姚燮自己根據每折/齣内容擬定的。至於南戲傳奇,其劇本的齣目大致有一個演變過程,“即從明前中期參差不齊的字數,至明中後期大多用整齊的四字目,再到明末清代大多用兩字目”。因此,《今樂府選》所收南戲傳奇的齣目,大部分有原本可依。部分原本没有齣目的,則仍由姚氏自己擬定。例如清無名氏傳奇《天宫寶》,《今樂府選》選録三折:第十一折《控憲》、第十七折《店遇》與第二十二折《舟遇》。浙圖藏有姚燮舊藏的太原王氏曲局本《天宫寶》傳奇,該書全本唯有上述三折標有折目,所標文字、字跡與《今樂府選》本相同,皆出自姚燮手筆。既然原本并無折/齣目,爲何姚燮編選時都要一一給予擬定并標示呢?其原因或許是爲了統一選本體例。《今樂府選》收録的曲類,有近乎一半是有標折/齣目的南戲傳奇,所以有可能姚燮在批校衢歌、雜劇、弦索等類目時,爲了保持一致,也爲之擬定了細目。這種爲統一體例而調整劇本的現象,在戲曲發展史上並不少見。明代孟稱舜編選《古今名劇合選》時,即以元人雜劇爲範例,將南雜劇統一改爲北雜劇體制。不僅改“齣”爲“折”、删去“副末開場”,還增添了“楔子”的形式。姚燮之所以標出折/齣目,也當是同樣出於統一的需要。
(二)《今樂府選》選録的元雜劇曲本,經過姚氏有意删削。《今樂府選》所收元雜劇版本,雖然取自臧懋循的《元曲選》,然而其所選内容並非原原本本照録,而是經過一定的删削;或者説,因为這是“選”本,所以必然會有落選的文字。通過文本比對,可以發現選本大量删去了細枝末節的地方,包括非主唱人物的開場、下場與插科打諢等等。其删削少則數字,多則上千字。應該説,從編選的角度出發,在内容上對作品進行删减,歷來有之。早在明中葉,“删繁歸約”,就曾作爲李開先改定元雜劇的旨歸之一。到了清代,李漁提出的“减頭緒”,更是爲戲曲作家和編選家提供了明確的理論依據。然而《今樂府選》畢竟不是《月露音》那類專供清唱、衹需保留曲文的選本,在删繁就簡的同時,它還需具備一定的可讀性。那麼頗可注意的是,與原本相比,經過删减的《今樂府選》選録本究竟呈現什麼樣的面貌呢?下面以鄭德輝《王粲登樓》第三折《寄書》爲例:
(副末扮許達引從人上)〔詩云〕壯氣如虹貫碧空,塵埃何苦困英雄。假饒不得風雷信,千古無人識卧龍。小生姓許名達,字安道,乃荆州饒陽人也。先父許士謙,曾爲國子監助教。年僅六十,病卒於官。止存老母在堂,訓誨小生,頗通詩禮。不想老母亡化,小生學業因此荒廢,有負先人遺教,至今愧之。小生賴祖宗廕下,就此城市中建一座樓,名曰溪山風月樓。左有鹿門山,右有金沙泉。前對清風霽嶺,後靠明月雲峯。端的是玩之不足,觀之有餘。但凡四方官宦,到此無可玩賞,便登此樓飲酒。中間常與小生論文。有等文學秀士,未經發跡。小生置酒相待,臨行又贈路費而歸。人見小生有此度量,皆呼小生爲東道主。近日有一人,乃高平人氏,姓王名粲,字仲宣。此人是一代文章之士。持子建學士書呈,投託荆王劉表。劉表不能任用。後劉表辭世,此人淹留在此。小生深念同道,常與他會飲此樓。衹一件,此人不醉猶可。醉呵,便思其老母,想其鄉閭,不覺淚下。今日時遇重陽登高節令。下次小的每安排酒菓,請仲宣到此,共展登高之興,聊紓望遠之懷。衹等來時,報復我知道。(正末上云)小生王粲。將子建學士書呈,投託荆王劉表。劉表聽信蒯越蔡瑁讒言,不能任用,流落於此。小生衹得將萬言長策,寄與曹子建學士,央他奏上聖人。至今不見回報,多分又是没用的了。使小生羞歸故里,懶覩鄉閭。此處有一人許安道,幸垂顧盼。時與小生尊酒論文,稍不寂寞。今日重陽佳節,治酒於溪山風月樓,請我登高。須索走一遭去。
上面用波浪線標示的文字,見於《元曲選》本,主要是徐達出場時以自報家門的方式,向觀衆介紹了自己的身份,與主人公王粲的關係,以及正在或即將進行的行動等。姚燮在選録時將其删去。但删削後的文本,并未造成理解上的障礙。因爲這段删削了的内容,其實已經涵蓋在隨即上場的王粲的開場白中。我們知道中國戲曲歷來有從不同人物口中重複交待劇情的傳統。這一程式化設置,主要是爲了便於觀衆記住和理解場上人物的身份和關係,但從文本閲讀角度来説,不免有重複囉嗦之嫌。因此將之删去,可以更加簡潔。姚燮對元明雜劇進行大刀闊斧的删削時,就是充分利用了這一點。應該説,删削次要人物的開場、下場和插科打諢,在一定程度上有助於“减頭緒”。例如李好古《張生煮海》第三折行者的開場白有六百多字,其中與劇情毫無關聯的插科打諢就佔據了五百來字,頗顯枝蔓。經姚燮一删芟,便整飭緊凑多了。但是,有些情况下,由於姚燮在删削的過程中,忽視了次要人物開場與下場的叙事功能,導致了其選録本失却原來的哈喇風味和叙事特色。
從姚燮删掉的那些次要人物的開場與下場文字來看,它們在劇本中的作用具有如下三點:
(1)豐富人物形象。上下場詩和念白能表現劇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例如《生金閣》第一折龐衙内念誦的“花花太歲爲第一,浪子喪門世無對。聞着名兒腦也疼,衹我有權有勢龐衙内”,就把一個倚仗權勢無惡不作的紈絝子弟的形象表露得一覽無遺。
(2)上、下場賓白往往透露并鋪墊了隨後的劇情走向,有學者曾總結其爲“預叙”功能。例如《漢宫秋》第一折中,王昭君拒絶向毛延壽行賄,王在下場時所言“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衹把美人圖點上些破綻,到京師必定發入冷宫,教他苦受一世。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即是對後文劇情的預叙。
(3)上、下場賓白經常用於交代之前發生的劇情,具有補叙功能。例如上文所舉的《王粲登樓》中徐達的開場白,就向觀衆回顧了前兩折王粲的遭遇。
隨着劇情的發展,所删的預叙和補叙的内容,雖然依舊可以在上下文的情節中找到對應與替代,但是整個叙事因失去多角度的呈現而變得單一。因爲即便講述的是已經(或即將)演出的劇情,從不同人物口中講出,其立場、目的與觀點是不同的。雖然主唱人物的劇情依舊完整,但劇中各色人物却没有充分發揮的空間,而且每折劇的叙事變得單薄。可以説經姚燮删削後的曲本,是元雜劇從舞台搬演走向案頭閲讀的必然結果。
結語
通过對浙江圖書館、寧波天一閣、台北“國家”圖書館與蘇州博物館所藏姚燮《今樂府選》的比勘校核,我們在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各藏本的遞藏與存佚狀况。在初稿本、批校本以及清樣稿這三種不同的稿本形態中,可以窺見《今樂府選》從選録、批校到謄清的過程中所經歷的改動和調整。應該説《今樂府選》這部大型戲曲選集,除了提供稀見劇目的版本之外,其文獻價值還在於姚氏所作的批校。對《今樂府選》所收元明雜劇來源的考察,以及對編選工作(如標目、删削)的探討,有助於我們深入了解姚燮的曲學思想與審美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