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我看过长城、故宫,看过杭州那美妙的西湖,看过苏州园林,也看过四川都江堰的古代水利工事。由于一些原因,我在中国却从未游历过西安,去看看秦始皇的陵墓和他的兵马俑。它们毫无疑问是我一直想参观的。
我明白,那些纵横排列的陶土士兵,现在已无人得见其巅峰时期的辉煌。昔日装扮它们的颜料,早已从表面纷纷剥落。如我在本书正文中写到古希腊那些神庙和雕像时所说的,它们留给今人一种印象,似乎古代世界单调黯然。事实并非如此。在西安发掘出土的陶俑上,仍然黏附着一些色料碎片,从中能够看出这些雕像也曾色彩鲜明。
在这些色料中,有一些也常见于古代世界的其他地方。比如红辰砂——硫化汞的矿物形态——在秦汉两朝就遍布于亚洲和中东地区。辰砂在中国矿藏丰富,仅陕西一省藏量就占全国的五分之一,开采之后不仅用作色料,还可入药。中国的神话传说中讲到一个名叫黄安的人,靠食用辰砂延年益寿,活了一万多年;据说,秦始皇也服用过加了这种矿物的酒和蜂蜜,想要长生不老。(有些历史学家推想,这么做可能恰恰折了他的寿,毕竟,摄取水银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汉代史家司马迁称,秦始皇陵中有秦帝国的缩微模型,其中的河流就是水银做的。这些水银也许就来自陕西南部旬阳县的古矿山。
不过,兵马俑身上的那些色料,有一些只有中国才有。这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的化学工艺(那时叫炼金术)相当复杂,可用来制备多种药物及其他日常用品。在古埃及,情况同样如此,人们靠化学制得玻璃、化妆品、药膏及绘画颜料。埃及人留下了一种极受推崇的颜色,今人径称为埃及蓝,本书正文中讲到,它可能是制备玻璃时衍生出来的。这是一种蓝色硅酸盐材料,其色调来自铜元素。中国在秦汉两朝,以及时间更早的战国时期(约公元前479—前221),并未使用埃及蓝,但中国也有属于自己的蓝色,今人称为汉代蓝,(由于其出现时间早于汉代)也称为中国蓝。埃及蓝的化学名称是硅酸铜钙,中国蓝则以钡元素代替了钙。
中国古代的化学家们还发现,在制作这种蓝色色料时,可以把颜色调成紫色,两者化学成分相同,只是配比有别。这项创新很难得,毕竟在人类的整个“颜料发明”史上,紫色色料都很难制备;在西方,直到19世纪才有了好用、稳定的紫色色料。更令人惊喜的是,中国紫包含两个铜原子,由一个化学键连接,从而成为人类已知最早的具有所谓“金属—金属键”的合成物质,这种单元对现代化学家来说极为重要。
我虽未亲见过兵马俑,多年前却在瑞士拜访过苏黎世大学的海因茨·贝尔克教授,教授一直在研究兵马俑身上残存的斑驳色料。海因茨慷慨地送给我一块中国蓝的颜色样品,那是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制成的。写本篇序言的时候,这块样品就在我的面前。海因茨曾写道:“从工艺和化学方面来看,中国蓝和中国紫的发明是一项非凡的功绩,[也是]科学和技术对社会产生积极影响的出色范例。”
到这里,读者大概能够看出,为何我对《明亮的泥土》中文版的面世如此欣喜。这本书凝聚着我在三个主题上的激情:化学、色彩和中国。一直让我引以为憾的是,没能在书中更多地谈论西方世界以外的艺术,也许未来某天,我会决心一试。在中国,颜料的发明有着迥异的故事,尤其是,中国的山水画传统轻色彩而重形式、重构图、重笔法。我自年少时便对此种传统心驰神往,1992年起我开始探究中国,主要原因正在于此。当然,这种艺术传统丝毫没有降低色彩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性;毕竟,它是五行学说所蕴含的对应关系的一个方面。造访中国的人,很难忽视中国传统文化中色彩的灵动鲜活,尤其是在织造丝绸所用的斑斓染料中。我期待,也深信,《明亮的泥土》会在中国读者中引发广泛共鸣。
菲利普·鲍尔
2017年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