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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谋动

中药饮片厂的铁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两辆大型越野车开进了院子。潘昀昀第一个下车,站在湿淋淋的石板路上。

潘老大小步跑过来,暗中捏了个只有潘昀昀能懂的手势——“OK”。潘昀昀彻底放心了,踏实了。她回头看见宋桥的长腿迈下车,又觉得心是真累。

车上陆续下来六七个男人,都是黑超墨镜、精壮结实,在这堪称古董的老药厂里四面八方地转悠着。

宋桥跟在潘老大和潘昀昀身后,走向一排低矮的平房。真是被雨水泡透了的老房子,像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被雨水浇了一天一夜,此刻在大太阳下等待被晒干——一边滴水,一边蒸着水汽,看着挺惨。

两盆芍药在房檐下,宋桥看见花盆里的土是干燥的。

潘昀昀抢在宋桥前面,伸手抚一下芍药的叶子,悄悄抹掉了绿叶子上的黄土。

潘老大看见了她这个小动作,挠头。芍药送来后,他按潘昀昀的叮嘱把新花换到旧盆里,就是宋桥送的那两株芍药的花盆。刚才换盆的时候他着急,他眼神又不好,没留意到芍药的植株和花盆上沾了些黄土。

宋桥缓缓地摘掉墨镜,看着两盆芍药。

潘昀昀看看他,再看看花,心里祈祷宋桥近视眼看不出破绽来。她不敢画蛇添足地乱说话,宋桥始终不说话,潘昀昀就一直只赔着笑。

宋桥忽然问潘昀昀:“花呢?”

潘昀昀愣了,“花?”

宋桥的唇畔、脸颊似乎是动了一下。潘昀昀摸不准那丝罕见的弧度是笑还是恼,这表情下的宋桥在想什么?

“……谢了。”潘老大忽然说了两个字,嘎嘣脆,流利得吓了潘昀昀一跳。

潘昀昀明白过来,坚定地附和,“花谢了!”

宋桥恍然:没有不败的花,花期已经过了,花怎么可能不谢?

也就瞧了这么一眼,宋桥再没说什么,走了。潘昀昀看着他的车出了厂区的门,累脱了似的,“哎呀妈呀,送瘟神!”

回转身,潘昀昀去瞧那两株新搬来的芍药,她还是蛮喜欢的。

门外,宋桥的车刚开出厂区就停下了。车门打开,宋桥下来。

潘家饮片厂的门边是新修的大路,车流量很小。而此地平整开阔,怕是这城里唯一能看到地平线的地方。轻风潮湿清凉,从天边的云上徐徐吹来。

宋桥问老郑:“这块地是潘家的?”

“应该是。”

“让韩映查清楚。”宋桥吩咐。

他回头看。潘家饮片厂低矮的墙脱落了泥,铁门红锈。宋桥还记得刚才大门转动的声音,像是把钢筋扭成几根麻花。

宋桥略略沉吟,又走进了饮片厂。

铁皮大门没有关严,宋桥闪身从门缝里穿过。

厂区简陋,泥水泡了青石板路。但院落收拾得很齐整,像是老农精心打理的地头,野草也很有序。一株百余年的高大香樟树长得亭亭玉立。

树下,黑瓦湿墙的矮房前的豆青色的人影,是蹲着的潘昀昀。以宋桥的角度看一个蹲着的女人:丝绸般光泽的黑发铺散开,遮住肩头,连衣裙的衣褶像是一块幕布,被从中间系住,显出女人的窄肩、细腰、大屁股。

潘昀昀背对着他,微歪着头,在整理那两盆芍药,两条细匀的手臂抬起、放下、抬起……

宋桥的目光描摹着这身影,最后落在裙摆下一双白皙的脚,伶仃细脚的,撑着她的体重。

宋桥缓步走了过去。

老郑几度想跟,最终还是远远地看着。

越过潘昀昀的肩,宋桥看到她在把芍药的叶子一片片舒展开,擦亮。柔软的手指又从绿叶间摘掉两片边缘残损的叶子,最后把花盆边缘上的土擦掉。宋桥蓦地想起一幕场景:大狒狒给小狒狒梳理毛发、抓虱子。

潘昀昀满意地看着这两盆花,鲜亮、旺盛,灵气逼人。这次的芍药同之前宋桥送的那两株一样,来自同一块地头,都是亳州乔家的芍药田。这两盆花跑这么远来让它们的主人看,也是机缘。

但是芍药花进了中药饮片厂,正确的归途难道不是把它们的根刨出来、扒了皮、煮了、切成片、晒干——做成中药饮片?

这样想着,潘昀昀的手有些难耐,作势要去扣花盆里的土。她转念又一想,万一宋桥那个祖宗哪一天神经病发作、再来看花呢?

潘昀昀缩了手。

再想想自己这几天被宋桥折腾的,潘昀昀叹气,嘴碎地怨念道:“……挺大个男人爱看花?想起哪出是哪出,真是不怕麻烦别人……我也真是,趋炎附势!”

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潘昀昀以为是潘老大,就说:“这些富二代没一个宅心仁厚的,都被惯坏了。但凡能体谅到你为了他的一丝好心,就算是好人了……你瞧瞧咱们对这些有钱人的要求有多低,我为他花了多少心思……”

话音未落,旁边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来潘老大。潘老大看到潘昀昀身后的人,瞬间咧出笑,谄媚劲和刚才对宋桥的笑一模一样。

潘昀昀瞪眼看着潘老大——那她身后的人,是谁?

眼珠子努力扫向身后侧,仅能看到一双皮鞋,锃亮、特大号,鞋边缘踩了厚厚的雨后黄泥。

潘昀昀翻个白眼,快哭了——不带这样杀回马枪的!

方才她的絮叨这少爷肯定听到了……

潘昀昀忽然很生气,用力拍着手上的土,跟潘老大继续数落着,“潘家的这个‘二世祖’小祖宗,咱们给他卖了命只怕他还嫌咱们碍事!”

潘老大不明所以,使劲对她努嘴,让她看身后。

潘昀昀回头,被正午日头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她夸张地说:“宋总!怎么回来了!有事啊?”

宋桥脸上又遮了墨镜,他说:“没事。”

这话就没法接了。潘老大和潘昀昀就笑着。

潘昀昀今儿一而再、再而三地领教到:宋桥是个完全感觉不到尴尬气氛的人。

宋桥说:“回来跟你们说声‘谢谢’。”

潘老大嘿嘿笑,心说也该谢,他和潘昀昀差点儿累死。

宋桥说:“我家里的十几盆花,带回来当天就都死了。”

潘昀昀嘿嘿笑,心里痛骂:你的养死了,就来看我们的?我们的也死了!

宋桥说:“药材还是得搞药的人才能养好,这两盆养得和亳州地里的差不多。”

潘老大和潘昀昀笑,点头。

这次,两人一直把宋桥送出大门,看着他的车彻底走远了,潘昀昀跟潘老大说:“老大,拜托你个事儿。”

潘老大预感极不好……

潘昀昀:“养好这两盆花,如果快死了,就从亳州赶紧再发两盆。芍药这事儿,就把应急预案当成长期医嘱办吧。”

“……四奶奶……”潘老大觉得自己上了一条贼船。

“啪”的一声,是潘昀昀打了自己的嘴,“嘴真贱!嘶——好疼……”

潘昀昀捧着手机上网查资料:看看芍药花最长能活几年,是不是冬天时地上部分的茎叶就枯萎了——这样就有借口不应酬宋桥了。

网页还没刷开,手机“嗡”的一震,是潘玥的电话。潘玥给她打了两天电话,潘昀昀一直被宋桥的芍药折腾得心烦就没接。

电话一接通,潘玥就是气咻咻的,“是不是姐妹?那天好不容易碰到宋桥,让你帮忙引荐,你理都没理我!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事到临头变了个人!两面三刀的!”

潘昀昀解释,“那天的场合不适合,宋桥是去办事的,我和你到不了他身边就被保镖扔出去了……你确定你喜欢宋桥?那人阴阳怪气的……嗯嗯,对,你这样人品、家室的女孩就是给那样的人家预备的……哈哈,他不会看见你走不动了路的,你把一个药业集团的董事长想成什么样了?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我还是提醒你:如果你要泡他,最好找个有身份的人引荐,我毕竟只是个小角色,未必能达到你要的效果……”

打完电话,潘昀昀继续翻手机。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苦皱着眉,揪着头发不放。

挂在墙角的笼子里,鹩哥扑棱了下翅膀,卷着舌头叫:“不好。”

潘昀昀叹气,学着鹩哥的腔,“不好不好……宋桥不会是以为我要泡他吧?唉,不管了,随他怎么想吧。”

她这一上午,真是蠢透了……

宋桥在回去的车上,冷不丁地笑了一下。这笑惊动了老郑,挺不适应地看宋桥。宋桥也察觉到了,渐渐隐了笑,但眼是亮的。

老郑跟宋桥说:“潘家那两盆花挺有意思,花盆里的土都是新翻的,还是干土,一天一夜的雨都没淋湿。”

“也许是放在房子里,没淋雨。”宋桥说。

“不是说房顶塌了吗?也没见修房顶嘛。”老郑说,有意无意地点破,“这个潘昀昀,倒是有心。”

宋桥笑笑,没搭腔。

宋桥回去后,韩映来找他,已经把潘家中药饮片厂的资料整理好了,递给宋桥看。

宋桥看完,非常满意,“潘家药厂虽小,到底是老世家,藏了不少好东西。”

“你看上这块地了?”韩映问。

“看上了,做药厂最好的一块地:符合城市的整体规划,那一片的水质也是本地最好的;水电设施都很好,门外就是大道,物流方便;地势开阔,适合大的仓储;周围人流少,对厂房洁净度的要求也有利。”

宋桥看准了,就盘算着要拿下,他让韩映尽快去联系设计院。

韩映看宋桥心情很好,看来是真的淘到可心的宝贝了。韩映说:“你今天可有意外收获啊。潘昀昀绝对想不到,宋辰的老总去看趟花,顺便就看上了她家的地,这叫引狼入室吧?”

宋桥今天眼里一直有光,但这一瞬间忽从温暖转成了冰森,当然眸子始终都是墨黑的。

韩映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让宋桥又不高兴了。

宋桥盯着韩映,语气严肃,“别让她有你这样的想法。”

韩映讪讪地,他想起另一件事,“说到潘家,潘家的潘义——人们都叫‘义叔’的,有跟咱们合作的意思。潘义的话,基本上就是潘掌门的意思。”

“怎么合作?”

“他具体没说,我也没给他回话,先晾着他。潘义是跟我的业务员表的态:在竞拍破产药厂的事情上,潘家是站在宋家这边的。”韩映说完笑了,宋家还真不需要谁帮。

宋桥皱了皱眉,这个潘义给他一种阴森的感觉。他最厌弃这样的小人,你不会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样的勾当。而小人的作用是:他也许帮不了你的忙,但一定能坏你的事;小人不足为托,必须要防,最终只是利用,没有情谊。

潘家药厂一边参与药厂的竞拍,一边私下表态“支持”宋家,这是叫一声板——要唱戏!

宋桥在脑子里下着棋、布着局:潘家药厂、潘掌门、潘义,这些棋子可以怎么运用来帮他解开目前的很多困局?

而最后一幕景,是潘昀昀的一双素手抚过墨绿色的狭长叶片,轻柔且爱惜。宋桥知道她对那花做了手脚,五月移来的芍药活不到现在。但她起码没糟践那两盆花,比起他母亲一剪子剪了花,整盆连根丢弃的糟蹋,宋桥已经很知足了——宋家靠这些草药花草起家,现在也是靠这些赚钱。

宋桥转了半天念头,心里渐渐有了谱。他对韩映说:“潘家想帮忙,好事,他们能帮了。潘家不就是想要钱吗?给他。”

韩映也是行动派,立刻去办差,“我先去看看潘家饮片厂的那块地,顺便跟潘昀昀聊一聊。”

“避开潘昀昀。”

“啊?”

“我说,避开潘昀昀。”宋桥郑重得像警告,“和潘家所有的交易都必须避开潘昀昀,记住了。”

“这我就不能理解了。”韩映摊手,之前的几次接触后,潘昀昀是潘、宋两家最合适的桥梁人选,而且潘昀昀最近给潘义当助手,也正是负责潘家竞拍的人。

宋桥看着韩映,话不说第二遍。

韩映也只好放弃“动用”潘昀昀的念头了。

韩映去了潘家的中药饮片厂,潘昀昀还在,把韩映让进厂区转了转。韩映从心底里叹服宋桥的眼光: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

但韩映还动着潘昀昀的心思,想让她负责宋、潘两家的联络。宋桥虽然反对,但若是真对“合作”有利,宋桥也是以大局为重的人,应该会同意的。

韩映引着潘昀昀聊竞拍的事情,“那家破产的药厂,宋桥是一定要拿下的,你打算和我们硬拼吗?”

一说到公事,潘昀昀又变回了滑头,“可不是我和你们拼,我是个打工的,奉命办差而已,再说宋桥不会在意潘家这样的小厂。”

韩映笑了,“你怎么没有家族荣誉感?你和我来往,很快就会被骂成吃里扒外,等药厂被宋桥拍走,就更有人骂你出卖了商业秘密。”

潘昀昀没上当,“得了吧,我要是有那么大影响力,怎么可能被潘家人呼来喝去的。再说,就潘家这点儿底子,有什么值得我卖的?你也不稀罕不是?”

潘昀昀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唏嘘的:市场是大浪淘沙,无法再维系经营的企业,不能创造新的价值、不能引领行业的方向,确实寿命到了,也就该被淘汰。虽然潘家子孙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这也是事实。早看清楚这个现实,也能早些寻找新的方向。

韩映目光闪烁,生出了和这个女人共事的冲动,他继续,“既然都是打工,我高薪聘你来宋辰药业,怎么样?”

潘昀昀摇头,“你自由啊,你姓韩;我不自由啊,我姓潘。潘、宋两家祖上是有仇的。我呢,要么在潘家做事,要么就不干药品这一行。虽然我心里磊落,但毕竟也不想平白被人骂吃里扒外。”

最关键的问题是潘昀昀的散漫性子:她在潘家混日子,除非犯了大错,不然不会被开除。做潘家人力资源的时候,潘昀昀恨不得开掉所有混饭吃的人,但她现在恰恰是这种人,观念立刻转弯——都是潘家人,总得给口饭吃嘛,祖先这么大的家业就是为了每个子孙都有口舒服饭吃嘛。

去宋家当打工仔?你想想宋桥那张不好相处的脸,她今天为了哄他开心把半年的寿命都折了。做宋桥手下的手下的手下?隔着三座山潘昀昀都觉得脑壳疼——不要!

“已经涨到72元了,宋家这是要干什么!”潘家的市场部里,潘玥被这个价钱刺激得尖叫。

引领行业的最高药价,每样东西都要最贵最好,这风格极度符合宋桥在潘玥心里的人设。但潘玥也知道,宋桥这样做真的是作死,72元这个价格超出了很多患者的承受能力,主动断送了绝大多数的市场。

这是宋辰牌轻骨贴半年内的第四次涨价,都出自宋桥的手笔。

若是二世祖那样的败家子,自己认真地败自己的家也算与人无害,但大企业的接班人若是犯蠢,像宋桥这么个败法,夭的是上万大药厂的寿。

潘昀昀不搭潘玥的腔,她忙着呢,手机、电脑、固话、网络……八爪鱼似的做业务。有宋桥的72元的史上最高价撑着,潘家28元的药就好卖多了,全市场做轻骨贴的药厂都好卖多了。

可尽管这样,“宋辰牌”的轻骨贴还是断货,其他厂家的药还是得业务员去跑市场。

品牌效应,做到宋家这样的,就可以坐着收钱了。

潘昀昀在考虑去给宋桥打工的可行性——这么看起来,宋家的业务员应该比潘家的好做,还能赚钱。

潘昀昀大概真是没有富贵命,这阵子的业务正是最好做的时候,潘义把她叫过去,要她停下手中的一切工作,配合他做破产药厂的竞拍项目。

潘昀昀也不管潘义的脸色难看,直说这件事注定失败,任何的投入都没有意义——外有跨国药企KN,上有大资本家宋辰集团,对手都是这种体量,潘家自己又穷得叮当响。

潘义是真的没法驳倒潘昀昀,但他有情怀,搬出了“中兴大业,生死一线,家族前途,子孙责任,国药传承……”的慷慨之词激励潘昀昀。

潘昀昀听得心头起腻,“义叔,省省吧,看清楚现实,干点自己能干的事。”

潘义被这轻狂晚辈险些气死,恨潘家后继无人,“你们这些年轻人都算得太精明,就甭指望你们做出奇迹来。潘家现在无路可走,想谋出一线生机,因为这件事难就不试了吗?”

看这光景,潘义是铁了心。潘昀昀劝也劝了,也只好服从领导安排,说:“义叔,我尽力吧,如果成不了,你也别太在意。”

潘义沉痛,拍着她的肩。

潘昀昀觉得应该谈谈她的事了,错过这个机会就不好再提了。她说:“义叔,既然调整了工作,我这个月的薪水就不能按业务量算了,不然月底我连保底工资都拿不全。”

潘义一口慷慨的老血还在澎湃,愣是被潘昀昀一句话赌在了胸口,差点儿呕死。潘义也是纳闷了:潘昀昀的爹潘十七,这几年玩古董、卖石头,风生水起,潘家上下几十户人家里除了潘掌门,就数潘十七最有钱,怎么潘十七的女儿像是没见过钱的人?

薪水这事儿吧,潘义觉得吧,就按潘昀昀的意思办吧——人力资源部的那几个人加起来也算不过一个潘昀昀——索性就别说了。

竞拍的项目潘义挂帅,配备两员副将——潘昀昀、潘玥。潘昀昀负责鞍前马后加班加点,潘玥负责貌美如花清新可人。潘义把潘家竞拍的价格给两个人看,潘玥跳了起来,潘昀昀说不出话来。

自杀式报价——高得离谱,比宋桥的72元还离谱。

潘玥算算,这个价钱把她的嫁妆也赌上了,“把家底都掏出来,去拍一个破产的厂子,然后咱们都去喝西北风?”

潘昀昀后悔掺和潘义的事情了,这个价钱后面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她问潘义:“义叔,咱们是不是要去捣乱?这种价格一出来,就把竞拍的成交价顶到天上去了,KN、宋辰都得骂死潘家。”

潘义勾着脖子缩着肩,眼皮松弛,一副老态,“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算什么谋划?潘昀昀只有叹气了。她回家把这事跟她爹说了,潘十七心疼熬夜加班的女儿,啃着冰镇西瓜说:“潘义说话就像摔西瓜,溅了满地都是,可是谁也看不见西瓜最好吃的心,早被他弄走了。所以你也别拼命,都是白费劲。”

但潘昀昀对这个破产的药厂日久生情,动了真心,分析了个透彻。几份报告写出来后,她也明白宋桥为什么也会来拍这个厂了:

拥有呼吸系统能赚钱的注射剂TB,这可以填补宋辰药业在呼吸系统用药的空白,这可是很大的市场:每年有多少人要感冒、气管炎、肺炎……

更深层的原因也正是这家厂的破产原因——是被新药研发的巨额资金投入拖垮了,但药厂手里有两个新药已经进入了第一期临床实验阶段,手握专利,离巨额的回报只有一步之遥。

宋桥最看中的,应该是这个新药。

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宋辰药业自己的研发能力也是很强的,比如地理位置、设备、厂区建设?

潘昀昀把资料、报告装进背包里,直奔这家药厂。真不愧是破产的厂子,她冲着门房连拍带喊,连只狗都没叫出来。潘昀昀绕着厂区的围墙护栏走,几处护栏的条件都不太理想,走到一处好攀的地方,她手脚并用爬上去。

“呦呵!瞧瞧这是谁啊!潘昀昀?”忽然有男人大声地笑。

潘昀昀心里一句骂,回头,向下看见韩映乐呵呵地走过来。他走着风骚的狐步,狐假虎威,韩映身后是真老虎宋桥。再外围是几个随行,这位老板但凡出场,阵势就小不了。

一群男人站定在她身后侧,看一个女人翻栏杆。

“好巧,在这儿碰见。”潘昀昀说,腿使劲高抬,准备翻越。

韩映双臂挽在胸口,十分期待,“潘昀昀,你穿的可是裙子!”

宋桥脸色难看到不行,转过身不看她。宋桥都这样,其他人也就或低头或转身。

潘昀昀腿蹬直,腰一拧撅起屁股,腿迈过栏杆,背包斜吊在一边。

唯有韩映看着潘昀昀的屁股,吹着流氓哨,满是色情味儿。

翻栏杆的潘昀昀忙里偷闲,狠狠地瞪了韩映一眼。

宋桥的手掐在腰胯处,眉头拧成疙瘩,真是有些待不住、看不下去的意思。

他身边的老郑看见宋桥这模样,就想说说韩映收敛点儿或者去劝潘昀昀不要行“窃贼”之事。

但韩映兴致勃勃的怪笑陡然变成,夸张的音调,“我去!潘昀昀!你穿着超短裙,里面还穿什么短裤!”

“防色狼、防变态!”潘昀昀喘着气说,她已经跳下地面,背包砸在了后脑勺上。

待她站直身,问栏杆那边的人,“要不要进来?这一段是最好翻的。”

宋桥从头到脚仔细盯了她一遍,脸色超级难看,走了。韩映笑嘻嘻地跟潘昀昀摆手。

潘昀昀把背包背好,向生产车间的方向快步跑去,栅栏外的那一众人则溜着墙根走。

跑到半路,潘昀昀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门声,她站住,回头看:厂区的电动门缓缓打开,宋桥被人簇拥着进了厂区,贵宾派头。

原来她找不到厂子的人,是因为厂子里的人都去迎接宋桥了。

韩映远远地盯着她在笑。潘昀昀有些搓火,很想揍这帅哥的脸。

等走近了,宋桥瞅了她一眼。潘昀昀觉得这一眼不简单,像是在给她什么指示。她纳闷地盯着宋桥,眨眨眼,意思是:干吗?

宋桥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潘昀昀反而明白了,立刻跟在他身后,混进了参观的队伍里。

厂方的人领着宋桥一行人深度参观,主动介绍着经营、设备、设施中的各种问题——没什么可隐瞒的,宋桥、韩映这些人都是行家。何况厂子都破产了,最难看的面相已经拿到人前去拍卖了。但如果宋桥肯拍这个厂子,反而像是赤贫人家的女儿嫁进了大户人家——不但找到了新活路,而且一步登天。

宋桥是心里盛事的人,只看不评论,这态度让厂方的人着实没底,不知道他对厂子是什么印象。潘昀昀是沾了宋桥光的间谍,翻出笔记本来边听边记,更像宋桥的秘书。韩映说说笑笑间问着要害的问题,态度如春风拂面,每个问题却能把人问出汗来——这位高管是笑面虎。

从厂子出来,天已经黑了。宋桥问潘昀昀:“什么印象?”

潘昀昀也是感慨,“国内的制药行业困难重重,举步维艰,可惜这样认真做药的企业倒闭了,钻漏洞的药厂还在赚钱。”

这话说到了厂方代表的痛处,整个下午他都在奋力把厂子推销给宋桥,像是卖身,个中滋味也是酸楚,“新药眼看就能赚钱了,谁能想到破产了,研发新药的负责人当天心梗猝死……唉,只盼着能有个靠谱的新东家,能把厂子经营好。”

“KN多好啊,跟了KN你们就是外企了,多洋气!”韩映说,他偏不提宋辰集团。

“听天由命了,”厂方代表苦笑,“这次竞拍的,有实力的大企业有,没实力的企业也有,还有来捣乱的,真是没法说了。最可笑的是老潘家,我听到潘义的报价,当时就没给潘义好脸,直说你要是想搞死我们,再搞死你自己,我也没办法。”

潘昀昀尴尬,宋桥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潘昀昀厚着脸皮,把自己当成他的秘书,仿佛事不关己。

但现场是有“坏人”的,韩映故意问:“潘家出的什么价?”

厂方代表说出一个数字。

宋桥难得笑,此时毫不吝啬地笑出了声,干冷干冷的。韩映更直接,仰天哈哈大笑。

潘昀昀感到郁闷,用力地合上笔记本放进背包里——她把潘义定的价钱当成一级绝密藏着,谁想到这秘密在这里像地上的一摊烂泥,被奚落唾弃。

正走到车边,宋桥正要拉开他的车后门,让潘昀昀上车……

韩映手快嘴快,拉开自己的车门对潘昀昀说:“生气啦?上车,跟我聊聊就开心了。”

潘昀昀讨厌韩映,她要去找宋桥。宋桥刚才也笑话她了,但潘昀昀不生气,因为宋桥是真的觉得这事好笑,笑的也是事实。而韩映则是恶意地嘲笑,非常可恨。

宋桥看她要跟自己同车走,不经意地笑了,手上用力拉动了车门。

但韩映的腿也很快,跨出一步挡住潘昀昀的方向,左拦右堵地把潘昀昀绕得退了几步、退回到了他的车门前。

潘昀昀气笑了,斜睨着韩映,眼梢一抹轻俏的软媚,问:“喂,想干吗?”

“谈点儿事儿,谈点儿事儿,上车上车!”韩映对她挤眼睛,像在说暗语。

这家伙最善于打着友谊的幌子,谈利益之事,还让对方觉得和他交情匪浅似的。潘昀昀往韩映眼睛里钻着看,想找到韩映的奸诈。但韩映笑容清朗,帅气阳光。

潘昀昀笑笑,也挺随意的,“那就,聊聊?”

韩映绅士,为女士拉开车门。潘昀昀也是名媛范儿,侧着身子抬右脚上车,身子平挪进车里坐稳才把左脚收进车里。这样她就把短裙保护得很好,端庄又骄矜,好像裙子下面没有短裤似的。

韩映上车,车窗里同宋桥点个头,高高兴兴地和潘昀昀同车走了。

宋桥的手还握着车门把手,他好像没看懂刚才那一幕,在迟钝的理解过程中。随行的人就站着等他。老郑见宋桥发呆,在心里骂韩映。他给宋桥宽心,“韩总说要和潘昀昀‘谈点儿事’,他就是喜欢开玩笑。”

宋桥看向老郑,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老郑讪讪地,老老实实地接过宋桥手里的车门把手,帮他拉开车门。

一路车上寂静,沉闷得像一张白纸。虽然这是常态,但老郑直觉今天的气氛还是不对头。果然,车经过机场地段时,宋桥开口了:“对员工进行‘保密制度’的考试,特别是对韩映这一级的管理层。”

同车的助理忙记录。

又是沉寂,车进了市区经过快速路的入口处,宋桥突然又说:“对公司的高层进行商务礼仪培训。”

助理再记录。

开着车的老郑嘴角没绷住,乐了,咧出一排错落的乱牙。

另一辆车里,韩映想从潘昀昀的嘴里套出潘家的路数——刚才听到潘家的竞拍底价太惊悚,韩总被“惊吓”到了。宋辰药业集团就够有钱了,如果拿这次的出价来衡量,宋辰药业集团那还真是比不上破落户潘家药业。

可是潘昀昀的嘴巴很牢,牢不可破,韩映七拐八拐地也没套出她的话来。而潘昀昀和韩映最大的区别就是她很直接,于是她很直接地跟韩映说:“别费劲了,我才不告诉你呢。”

“有什么可保密的,大家都知道了。”

“你确定那个价格就是潘家的真实价格?”

潘昀昀这一问,倒是把韩映问笑了——潘家的“义叔”把底价抛了出来,义叔的手下又出来补了一招“迷踪拳”。

车正经过机场高速的一段,一队车陆续超越韩映的车,其中一辆是宋桥的座驾。

潘昀昀饶有兴味地看着那辆车被其他的车辆绕得眼花缭乱,她对韩映说:“潘家是个小厂子,可是这种小厂居然有个《保密制度》耶,你们宋辰药业有吗?不过就算有,韩总这样的高管根本不用搭理的,哈?”

韩映笑吟吟地瞧着潘昀昀,他倒不是有心撩女人,但是英俊的男人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看,真能把女孩看得脸红心跳化成水。何况又是韩映,年轻、英俊、倜傥、有钱、有权、有势、风光体面、前途大好、风趣可爱……每一项都是效果绝佳的滤镜,能把男人的荷尔蒙几何倍数地美化,变成一树风流桃花。

潘昀昀脸热,转头看向车窗外。

车进了市区,经过快速路的入口处。韩映的车直行,绿灯,快速通过。左转道上停着宋桥的车队,在等红灯。一闪而过间,潘昀昀想看看宋桥,可惜贴膜色很深,连个身影都没看清。

潘昀昀转回头,发现韩映在研究她手里拿着的文件册子封面,她就把文件放进背包。潘昀昀和韩映已经很熟了,熟人之间越不客气就越亲近,潘昀昀就很不客气,“看什么看,岗位培训没上过商务礼仪课?没礼貌!”

韩映很敬业地还在持续追问:“你拿的是潘家对破产药厂的评估报告?”

潘昀昀不答,反而说:“宋辰集团做的评估报告肯定是请经济学家做的。”

韩映不上潘昀昀的当,“我就奇怪了,你这报告是怎么做的,能让潘家喊出高价和宋桥争?你不说,我去问潘义,他肯定告诉我,到时候我领的人情就不是你的了。”

潘昀昀:“义叔是领导,他跟外人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我是喽啰,要管好自己的嘴——您别再难为我了,打死我也不说。”

遵守商业规则的人值得尊敬,韩映懂这个道理,他的兵若是也都像潘昀昀这样立场坚定、嘴巴牢靠,他就烧高香了。

韩映有了爱才惜才的心:潘昀昀是块挂帅的材料,有原则又滑头,懂业务,玲珑剔透得什么都骗不了她。最主要的是这女人还有讨喜的个性,潘昀昀非常适合在商场里周旋,这是天生的。

韩映再次试着挖墙角,问潘昀昀:“会玩桥牌吗?”

潘昀昀摇头,纸牌的玩法里她只会玩最低级的:单张牌里“三”最大,三张相同的牌组成炸弹,大、小王组合起来通吃天下。

“一副牌里,你觉得自己是哪一张?”韩映问。

潘昀昀反问:“你觉得我是哪一张?”

“你是‘三’,单牌里最大的!”韩映很高抬潘昀昀,甚至为了收揽人才,他可以屈尊降贵,“我也是张‘三’,来我这里,和我凑成一对‘三’,能量大增!”

潘昀昀听懂韩映的意思了,她挺感激他的。一个人在职场里的价值,不体现在他平时有多么重要、多么的无可替代,而是在他被其他企业挖走时才最能衡量出来。潘昀昀在潘家也卖了几年命,没得到过一句肯定,现在连她自己都在混了。

潘昀昀觉得韩映对她有知遇之恩。当然,她也知道她说的话很不给韩映面子。“‘对三’,这种牌最没用了。两张最大的单牌合起来也管不了一张最小的单牌;可是要灭掉‘对三’,只需要一个最小的炸弹。我玩牌的时候,‘对牌’都是最先扔掉的,因为最没用、最占牌数、最愁它出不去,是庸牌、负担牌。”

这算不识抬举,韩映动了气,帅脸一绷,坐回座位正襟危坐。

潘昀昀笑嘻嘻,“韩总消消气儿,我感谢你看重我。但是,潘家和宋家的祖宗之间不是有点儿旧仇嘛,我就是没饭吃了端着碗全天下地去讨饭,也不能去宋家的门上讨。这要是在旧社会,我会被浸猪笼的。”

韩映侧目,火气还挺大的,“你倒是不忘祖,怎么下午跟着宋桥参观药厂?这就敢沾宋桥的光了?”

“这不是眼红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常有理,就胡扯吧你。”韩映瞪了她一眼,笑了。

第二天中午,韩映把一份报告拿给宋桥看。

宋桥开了一上午的会,脑壳缺氧正头疼。他瞧一眼文件的封面,是破产药厂的评估报告。这是韩映拿来的第二份评估报告,比上次的薄了很多,但还是挺厚的。

宋桥正心浮气躁,手指摁着眉心,“有什么变化,你直接说。”

韩映心情正晴朗,体谅不到宋桥的烦躁,“猜猜,这是哪儿来的,谁做的?”

“快说!”

“潘昀昀做的。”

宋桥的手缓缓停顿,眼皮一掀看韩映。

韩映藏着巨大宝藏,即将藏不住了,“猜猜,谁给我的?”

宋桥挺想上前一脚把韩映踹出去的,但他身子向后靠进座椅里,等韩映继续——韩映炫耀不完会生病的。

“潘义。”韩映说,俊脸上浮起一层戾色,笑里多了一丝讽刺。

宋桥拿起那份报告,翻得很仔细,问:“潘义,就是潘家那个‘义叔’?潘掌门的幕僚?”

韩映说:“昨天浪费了一路的嘴皮子,潘昀昀的嘴里一根头发丝儿都没问出来;今早我让手下人去接触潘义,很痛快地就拿到了这个。潘昀昀做梦都想不到,她昨晚通宵改出来的资料现在就在我手里,在宋辰集团大楼的这张办公桌上。潘义,哼哼……”

韩映嗤笑:秘密,对于想藏着它的人才是秘密;对于想交易的人,那是财富,是砝码。

潘家的义叔,是深谙此中之道的高手。

宋桥又翻开潘昀昀写的报告。这个女人,他自认没小看她,但还是看小她了,报告写得很好。和宋辰集团高手做的那份当然没法比,但宋桥关注的几个点潘昀昀都分析到了:用最简单的话讲明白复杂的事情,剔骨刀似的把药厂的底儿剔了个干净。

宋桥注意到,潘昀昀在报告的一开篇就态度鲜明地提出了反对意见,结尾处又再次强调:破产药厂与潘家药厂的市场方向不同,不仅不会成为潘家药厂的业务补充,反而会因为没有管理人才和运营经验,成为拖垮潘家的加速器——她反对潘家举全部资产参与竞拍。

宋桥轻轻地合上报告,放在桌角——这女人昨天没白去药厂,心得不少。

他问韩映:“潘义是什么目的?”

“还没沟通过,不清楚。”韩映说。

“无非就是想敲一笔钱,你看着办,不要让他捣乱,我们真正的对手是外资的KN。”

韩映领命,走了。

宋桥站起来,活动着坐得僵硬的身体和关节。他最厌烦的事情就是坐在办公桌前,但这是他的宿命。不经意地转头间,宋桥又瞥见了潘昀昀的报告书。

钱,纸而已,怎么这么多人费尽心机地爱?

潘家?

潘家这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自导自演、吵吵嚷嚷地唱着对台戏,又包藏着什么样的祸心?

宋桥冷笑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宋辰集团的楼高,却没有高到戳破风云。这间办公室又是在最顶层,周围聚拢了烟霾。今天阳光还好,能看到远处的古河,河湾的曲线悠然自得。

宋桥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隐忧:潘家的事情里,宋桥最大的顾虑就是潘昀昀了,不知道她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在潘掌门的手里又是怎么摆布的一颗棋子?

潘昀昀她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宋桥少年时被绑架之后,身边依旧是风波不断,莫名其妙的事情经常发生,他身带煞气的招灾体质已经获得一致认可。老宋董事长当即给儿子请了保镖公司。这还不放心,他更是费尽周折从西北农村物色了一个精壮的男孩子,比宋桥大五岁,沉默机警,一是给宋桥做伴儿,二是做贴身保镖——就是现在的“老郑”了。

为了把宋桥的安保做到最好,宋桥一直被安排在外面独自居住,当然也是怕“灾星”连累到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灾星”被远远地放在外面,先出事的却是老宋董事长。

父亲去世后,宋桥还会像从前一样每天去大宅给母亲请安。这个周末,宋桥一早先去看钟艳。

车开进大门,越过清晨晶亮的草坪、乔木,能看见三面落地窗的一层客厅里,钟艳逗弄着她的宠物狗。钟艳纤秀,她若是肯,身体能弯出让舞蹈演员羡慕的弧度,那些十几岁的鲜嫩少女在她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她今天穿着樱花粉的真丝家具服,身上丧夫的阴影淡了很多。

不同往日的冷清,客厅的沙发里有个男人的背影,黑发浓密——家里很久没有访客了。

老郑看见了,要跟着宋桥一起进客厅。

宋桥抬手制止他,望着那道背影,说:“都是自家人。”

宋桥走进客厅,钟艳缓缓直起身。她对儿子也是温婉得体,语速很慢,“回来了。”

宋桥说:“您今天气色不错——舅舅来了,母亲都能看见笑了。”

宋桥后半句话是对着沙发里的“访客”说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梳着黑亮的背头,鬓角修得齐整。他的五官和钟艳很像但要比钟艳的浓重,这位就是钟艳的弟弟、宋桥的舅舅了——钟阳。

盛年的男人,受过些气,得了些志,就磨砺出些气度来;又被积攒的财富抛亮了光泽,就像成熟到最饱满的果子。钟阳的盛年比平常人来得早,停留的时间还长。宋辰集团的男人若是站成一排,钟阳是最有福光、最端正气派、最像董事长的那个。

钟阳抬手对着宋桥点了一下,算是跟外甥打个招呼。他微笑起来和钟艳就更像了,钟家的人天生就会用仪态举止控制气氛,存在感很强。

宋桥也是这样的人,他甚至只需用眼神就能控制气氛。不过他的本事还没修炼到家,而且目前只会凝固气氛——冷死你。

钟阳是特意来看宋桥的。集团近来人员频繁调整变动,这种事最容易搅乱人心。公司里上上下下的议论渐渐趋同——看不惯宋桥的做法,因为毫无章法,完全是家族式企业任人唯亲的做派。

钟阳听到了很多不满的声音,担心外甥终究还是年轻毛躁,坐上高位立刻就任性妄为了。

钟阳告诫道:“现在这样乱搞,私底下有人对你已经有怨言了。你根基还不稳,要多请教,家里有长辈,公司有老董事们……”

成年的外甥低眉顺眼地听,不时点头。钟艳看到这一幕,由衷欣慰:她终究是要靠男人的,丈夫早逝,还好儿子恭顺,再有弟弟帮衬着——这是她的福气。

钟阳的训导终于告一段落,宋桥没什么可说的,房间里有一瞬间的空寂。钟艳趁机对宋桥说:“你舅舅最近也做得不顺心。”

宋桥挺意外地“哦”了一声,钟艳这话挺像个笑话的:厂里的人有次在他面前说脱了嘴,直接叫出了钟阳的名头——“花腔太岁”,花腔太岁怎么可能“不顺心”呢?

钟艳了解宋桥,见他似笑不笑的,眉间一丝黑沉,钟艳不禁担心这个儿子说出什么不恭敬的话。没想到,宋桥一开口是要给他舅舅撑腰,“谁敢让您不痛快?”

钟艳暗地里松了口气。

那边钟阳高兴了,呵呵笑,“那倒没有,只是我在集团里待了这么多年,也待腻了。你近来不是要买一个厂子嘛,我可以去帮你盯着,自家人做事到底是更放心。”

这娘舅,是要外放出去当分封诸侯啊。宋桥笑了出来,“舅舅愿意出力,我是求之不得的,等我先把厂子买回来,和其他几位董事老总打个招呼。”

这事基本上就这么说定了,皆大欢喜。

宋桥痛快,钟阳和钟艳高兴,更满意——孩子虽然长大了,对长辈还是像从前一样乖顺。

宋桥就该走了,出了客厅,下台阶,走进林荫道,他身边陆续跟上几个随从。宋桥的车更是从来都不落单,至少有一辆护卫车跟随。

客厅里,钟阳目送宋桥,车队离开很久他还在看。

钟阳说:“宋桥自打掌了权,比姐夫当年的派头还足。烧钱这种事,还是年轻人更擅长。”

钟艳不在意钟阳话里的酸意,她半辈子都在这种“派头”里“烧钱”,麻木了。今天,钟阳的尖酸略有不同,都是冲着宋桥去的。这对舅舅外甥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谁也看不起谁、谁也动不了谁,勉强维持住表面和平。

丈夫意外早逝,钟艳现在能靠的男人只有宋桥、钟阳,这两人若是能同心协力,钟艳就有福可享。

但这两人联手,钟阳就不需要姐姐的帮衬,宋桥更不需要母亲的支持,她还有什么地位?

所以,他们之间还是有些麻烦才好,臣子不和天子安嘛。而“不和”的基础简直是天赐,因为钟阳虽然是吸附在宋家财富上的吸血虫,但他偏认为自己是献血的。今天,他只是动动嘴,就要到手一个药厂。

钟艳的话锋就偏向宋桥,“宋桥这孩子是笨,脑子也不灵光,你也该知足了。若是换成一个聪明的,就没他这么听话了。”

钟阳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知足?他是给宋家打工的,拿的钱都是他该得的,只少不多。

路上,车里的宋桥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药厂的设备出了问题,舅舅领着他去看情况。从厂区出来,钟阳的车径直去了温泉山庄,说是身上、头发上都被熏了“药厂的试剂味儿”,呛得他头疼。宋桥没办法,只好亲自去休假的工程师家里,连“请”带“绑”地把工程师骗到药厂修设备,停产多天的生产线才恢复运转。

事后宋桥才知道,是因为钟阳拖欠这家设备厂的钱一直没付,设备厂就不给设备做保养维修。

钱哪儿去了?

没人问,没法管,不知道。

这样的钟阳,要去当厂长?是看上了集团即将给那个厂子投入的大笔运营资金了。这些外戚们最会倚老卖老,最会撒娇上吊闹腾地要钱,也最会败事有余。

宋桥看身旁的空座位,那是父亲的位置。父亲一生奔波辛苦,经常被杂事缠得一脸怒色,也经常对他说:“桥儿,你永远记住,就因为你在这个位置上,你和所有的人就注定都是利益关系。”

这话太正确,就是一个戳,金灿灿地盖在了宋桥的额头上,他应该能顶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