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缘来
第二天一大早,网络上爆出来的不是宋辰的营销副总韩映深夜奔波送礼,而是宋辰药业年轻的新任掌舵人宋桥在企业涉事的当晚与神秘女郎在酒店约会。
横飞的照片是美女出酒店,坐进宋桥的车里。可惜司机太抢镜,总是会把女人挡住大半个身影,让人看不清楚。
潘昀昀起得晚,趿拉着凉拖穿过旧城的小街巷,去了中药厂。迎面撞见二世祖,潘昀昀呦呵一声:“好久不见,来干吗?”
二世祖慌慌张张地掉头就走。
潘昀昀喊:“喂,又偷东西了?”
“你少管!”二世祖一回头,忽然想起件事,“潘昀昀,你什么时候搭上了宋家的败家子儿?”
“管得着吗你?”
“打扮得那么风骚,别人不认得,我可是认得。宋桥那小子,换女人快得眼花,你到底勾到他了没?”
“真无耻,”潘昀昀被气笑了,奚落二世祖,“他换的女人比你多,你羡慕啊?”
二世祖消瘦、颀长、五官工整一张白脸,眉毛都是精修过的。潘昀昀今天看他,只觉得此人细溜溜的脖子、白挂挂的小脸,长得真是清汤寡水,没有男人气、没福气。
再评估下二世祖这小身板,宋桥一抬胳膊就能把他摁在墙上,顺手扔地上。偏偏二世祖总念叨着自家祖宗和宋家打过商战,真是不把自己当小人物看啊。
潘昀昀不跟小人一般见识,双手抄在肥裤子的口袋里,溜达着进了中药厂。
不可杀、也不可辱的二世祖被气够呛,对着潘昀昀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下,溜溜地跑了。
潘老大见到潘昀昀,说:“四奶奶,你不用来上班了。”
潘昀昀是很清楚人事制度的,“开除我了?因为违反请假制度了?”
“潘掌门一早打来电话,说要调你回市场部,让我通知你。”
潘昀昀怔了怔,觉得有意思了,“我可是被他亲手从那里扔出来的,我又不傻,我不回去。”
“这是潘掌门的意思。”
“老大,你把我留下吧,想想办法嘛。”
潘老大想想潘掌门那一言九鼎的王者风范,良久几不可闻地一叹,“昀昀啊,潘家的人都是蛇。”
阴天,光线模糊,潘老大的角落尤其阴暗。他习惯缩着肩,垂着头,藏起受伤的脸,像只无害的老牛。这些残疾都是为了救潘掌门那条大富大贵的命落下的。
潘老大是跟徒出身的老药工,和中草药玩了一辈子。任何中药材,就先不说根茎叶都齐全的,哪怕是被切成片、碎成粉,潘老大只消手指碾一碾、闻一闻、舔一舔、上下牙间咬一咬,就知道是什么药、掺了什么假、掺了几成。
许是潘老大一声“昀昀”叫到她心里的软处,又说了句掏心窝的话,潘昀昀没忍住,也说了句不该说的话,“老大,你离开潘家能挣年薪。”
潘老大闷声:“不说这些了。”
他从小就在潘家干活,人和事都纠葛太多,走不了。
潘昀昀不是潘老大,她只是姓“潘”而已。在她的理解中,自己只是在潘家药业上班,是一个自由的打工仔。当初怎么离开的市场部,她还没来得及忘呢。
潘昀昀去了潘家药业总部,进了市场部。市场部的当家花旦是潘玥——潘掌门的亲闺女、二世祖的亲妹妹。潘玥戴着耳机,身子打着节奏,看样子听的是首劲歌。
潘昀昀叫了她几声,当家花旦没听见。潘昀昀敲潘玥的桌子,潘玥才抬头,拿掉耳机,问:“什么事儿?”
潘昀昀指指她的耳机,“就是跟你说,你这个‘助听器’不太好用。”
潘玥给她甩个脸子,“我听我爸说,调你回来了。”
潘玥递了几张表格给潘昀昀填,就算是报到了。
潘昀昀填完表,又拿了一张纸,写了几行字又递给潘玥。潘玥疑惑地接过来,待看到纸上最大的三个字险些背过气去:辞职信。
潘玥把那张纸用力地抖着,几乎贴到潘昀昀的脸上,“报到一分钟就辞职,你有病啊?”
潘昀昀也不答,跟她算旧账,“上次告我黑状,说我和部长有‘不正当关系’的人,就是你吧?”
“是我,怎么着?”
“谁告诉你的?”
“我哥,他亲眼看见的。”
又是二世祖,潘昀昀倒也不奇怪:这位兄台的眼里哪里还能找出正当的“男女关系”?
她惊奇的是潘玥的智商,“一问就招供,你有本事造谣害人,最好死都不承认,猪队友。”
潘玥有心吵架,忍了忍,酸溜溜的,“几天不见涨脾气了,敢跟我顶嘴了,你不就是认识了宋桥?”
“宋桥?”潘昀昀忽然明白了些,“认识个宋家人就在潘家有了撑腰的,潘家大小姐说出这话来倒也真是谦虚。”
潘玥还要问,潘昀昀已经走了,丢回来一句:“跟你爸说一声,我主动辞职了啊。”
潘玥干瞪眼,拿起电话给潘掌门打过去。
潘昀昀回了家,在正午的屋檐下乘凉。潘十七背着手进了院子,见女儿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打着晃,不仅抢了他的摇椅,还抢了他的逍遥姿态。潘十七挺生气,过去,赔着笑脸,“下班啦?累啦?”
“被开除了,再也不用上班了。”潘昀昀手臂大展,挺自在。睁眼瞧见自家老爸一团和气的脸,潘昀昀说,“店里不是缺伙计吗?雇我呗,薪水给你打七折。”
潘十七的老心脏一连串地早搏:他开着一家赏石店,卖些石头玉器珠宝,里面的东西都是高价,被潘昀昀一边私吞一边送人,很快就会倒闭——这不是高薪聘请老鼠看米仓嘛。
这姑奶奶还是去潘家药厂混日子比较好,对他、对她、对潘家,总之对谁都好。
潘十七讲道理,忆往昔:从前咱们穷得揭不开锅,这么多的亲戚里肯借钱给咱家的只有潘掌门,现在潘掌门让你回去工作,你怎么能撂挑子?没良心!
潘昀昀自有道理:小时候潘掌门一家对她确实有几碗米饭的恩情,每当需要她卖命时就会想起来,拿在嘴边说。这几年她也没少给潘家卖命,就算是报恩,她这辈子还有没有报完的时候?潘掌门真有难处时,她当然会帮忙,眼下潘家的祖业里是真不需要她。
“眼下就有难处了。”潘十七说。
潘昀昀往摇椅里一躺,翻身给潘十七个后背,闭眼晒太阳。
潘十七又绕到她面前,说:“这一轮制药行业政策调整,潘家大部分的药品品种可能连生产的批准文号都拿不到了,那就不能生产了,药品品种就彻底死掉了。而每个药品品种重新评价的成本都是在三百万以上,潘家现在连这笔钱都拿不出。”
“气数将尽楼要倒,我力气小也不敢去扶,怕反被砸死,多陪葬了一条无辜的性命,谁养你老?”潘昀昀说。
不是她没良心,她提出过很多建议,但是潘家没人听,还都嫌她多事,造谣污蔑她。
潘十七说:“潘掌门想出个法子,有个破产的厂子正要拍卖,这厂子有个呼吸系统的注射剂药品TB。他想让你回去帮忙,参加竞标把这个厂子拿到手,改做化学药品TB,潘家就有机会翻身了。”
这倒是个腾笼换鸟的妙招。
潘昀昀心算着:TB注射剂每支卖二十多元钱,成年人常规的用量是每次两支,每天三次点滴,一天就要用六支,就是一百二十多元,每个病人至少不得用三天?加上呼吸道系统的药市场很大,感冒、肺炎、呼吸道感染、手术前预防感染……都要用。
潘家现在的药多是一盒十几块钱的口服药,一盒至少吃三天;最贵的药轻骨贴一盒二十八元,一盒十贴用五天。这些比起注射剂的用量、利润,真是差得没边了。
潘家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这样的好品种。
潘十七还在絮叨:战略、盈亏、规划、市场定位……
潘昀昀拍拍他的肩,“别背了,累脑子。”
她的亲爹她知道,脑子里只有文玩、玉石、玛瑙。潘十七说这些企业用词都拗口,大概是潘掌门教给他,让他背给她听。
潘昀昀一个骨碌爬起来,说:“潘掌门既然有雄心要做振兴的中兴之主,我虽然不是个能人,但总比一般的打工仔要认真负责,自家人也靠得住。我明天再去报到,去看潘玥那张美人脸。”
再上班时,潘昀昀拿到了破产药厂的所有资料。再查参加竞拍的几家竞争对手,她看出意思了:有国字号的大药企,有跨国制药企业KN,还有宋辰药业集团……规模较小些的企业例如潘家这样的小厂子,名单打了两页A4纸。
这个破产药企是多香的肉,这么多家都来争?
潘玥从桌边经过,看她的电脑屏幕上的LOGO,站住,“宋辰集团?”
见潘昀昀没反应,潘玥用手指戳一下她的肩,问:“宋辰集团的宋桥,你是怎么认识的?”
潘昀昀翻着桌上的文件,都不抬头地反问:“怎么,想让我给你引荐啊?”
“姐妹一场,帮帮忙呗。”潘玥说,脑子里已经开始讲一个粉红色故事了。
潘昀昀于是认真回想下宋桥这个人,就想到了那双望不穿的眸子,虎视眈眈的。
“这事我倒是能办,不过未必能达到你满意的效果。”潘昀昀椅子转向潘玥,挺正经认真的,“举个例子,我介绍朋友给你,潘掌门也介绍朋友给你,你搭理哪一个,更看重哪一个?”
“当然是我爸啊,你毕竟是个小人物。”
“中间的引荐人就是这么重要的,所以你考虑清楚,我引荐给宋桥的人,宋桥可能会很不在意。”
潘玥觉得这话也有道理,有了新方向,“看来我只能靠我爸了。”她又问潘昀昀,“你是怎么认识宋桥的?”
潘昀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冒着生命危险喽。”
“不说算了。”潘玥小蛮腰一拧走了。
潘昀昀点了下鼠标,PPT的下一页忽然跳出了宋桥的杂志封面照,吓了潘昀昀一跳:封面上的宋桥头发不知道抹了多少油,把闪光灯都要逼死了。他故作成功人士地挽着臂膀,这姿势把衬衫的肩、胸撑得饱满,再加上资本家的僵硬表情——这人真是不上镜!
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请个造型师?
不过这个人肯配合造型师、摄影师的话,才是怪事。
破产药厂竞拍的第一次会议,各投标企业要当场递交自己的资质文件。潘昀昀很早到场,几个投标大企业的代表也都提前到场。会议快开始的时候,会场前方一阵小骚动,潘昀昀听到身后有人议论:
“看!看!宋辰集团的老总亲自来了!”
“不至于吧!派个业务员来就行了,宋桥亲自来?”
潘昀昀向门口张望,人头攒动里看不见宋桥,前排被几层人围着,大概是宋桥的位置。
潘昀昀是跟着潘义一起来的,潘义在潘家没实权,是潘掌门的幕僚——什么都不管,其实什么也都管。潘义的辈分也很高,潘昀昀是潘老大的“四奶奶”,但潘昀昀要称潘义一声“义叔”。
潘义知道宋桥亲自来了,也是吃惊,他问潘昀昀:“你看呢?”
潘昀昀纳闷道:“这么高调?是来镇场子的吧,表示宋家对这次招标很重视,志在必得?”
潘义谋算着,“这是表面的意思,还有深一层:注射剂副作用的事件还在调查,还没出责任认定的结果。宋家在风口浪尖被重点调查,工厂被查,药品被召回,信誉跌,业绩跌。你再看看今天的会场,有政府的领导,大大小小的药企同行,媒体也多,宋桥的出现是给众人看——宋家在这次注射剂副作用的事件里没问题、不怕查。”
有心机才能看穿心机,潘义毕竟是骨灰级别的谋士。潘昀昀服气,“义叔看得透彻,难怪都说你是‘老奸巨猾’。”
这是贬义词,但是夸对了人,效果就很好。
潘义嘴角勾笑,瞧瞧宋桥的位置,又看了看潘昀昀。
但这次的招标会开得太傲慢,开会时间已过,主办方没人出现,也没任何解释、通知,众人只能等。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
参会的人都不满,有人去问,一点儿消息都问不出来。外资大药企KN来的是两位高管,从没受过这种憋屈,但他们看看坐得稳稳当当的宋桥,也只能耐着性子比拼沉稳。
两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出现一个会议工作人员,麦克风前说了句:“今天的招标会临时取消,下次开会时间待定。”
各企业的人都火了,发着牢骚很快散场。
潘昀昀、潘义走在最后,出了会场,正看见台阶下的宋桥坐进车里,他的保镖们看看周遭,谨慎地离开宋桥的车窗坐进车里。两车随行扬长而去。
潘义对宋桥也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能等到最后。”
“下次开会他肯定不来了。”潘昀昀猜测会场的椅子不适合宋桥的魁梧身材和翘臀,估计憋屈得够呛。
潘义也点头,“他这次把面上的事情做到极致了,下次随便派个人来就行。”
潘玥知道宋桥也去了会场,后悔得要命,叫嚷着下次她要同去。不过潘玥再一想:集团公司的老总不可能为了一个小招标会再去现场,这本是一个小角色就能做好的事情,比如潘昀昀这样的。
想通了,十天后的第二次会议,潘玥就没跟着潘昀昀一起去。
但是不好意思,这次宋桥又来了。
潘昀昀瞅着宋桥的背影直纳闷。而潘义锁着两挂长眉,他这个老江湖都看不明白了:宋桥如此反常,是被手下的人诓了来,还是他有什么别的目的?
潘义于是给潘掌门打电话,让掌门人火速赶来,潘义又加了一句:“带上潘玥!”
宋家的标书是一个业务员递交的,现场签字的时候紧张得手抖。会场的工作人员有些小羡慕:还是宋辰药业这样的大集团能培养锻炼员工,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业务员都有机会出入大场面。
让宋家业务员手抖的不是在前面而是在后面,身后有两道注视的目光:一是宋辰药业最大的BOSS宋桥,二是最炙手可热的实权派副总韩映。
潘家的标书是潘昀昀递交的,回身瞧见宋桥和韩映像并排的两尊佛爷,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其中的一尊佛爷韩映,忽然对她飞快地挤了下左眼,非常正经的一瞬间显得非常不正经。
潘昀昀唇边隐约地笑了,低头间学着韩映的模样回了他个眨眼的小动作——这是个不知内情的人完全看不出的小动作。
韩映鼻子里笑了一下,掩饰地清了清嗓子。
宋桥则皱了眉——韩映的轻佻越发不分场合了。
远处门口,潘掌门正走进来,领着他的掌上明珠潘玥。潘义迎过去,潘昀昀没有回座位,也过去迎接潘掌门。
潘掌门站得纹丝不乱,穿着中式的立领上装。因为人清瘦笔挺,这衣服显出一身正气。潘掌门与人点头示意的动作更像是挤了挤下巴,老派的本地贵族格调。
潘义也瘦,微有驼背、习惯性地勾耸着肩,又总在心不在焉地琢磨着不知什么事,就带着一身萧瑟气。
这一对人物并排一站,身后仿佛就带着旧时祠堂的背景板——财主家的老爷和账房先生。
潘玥漂亮,她的脸妆、指甲、发饰、香水,都是用尽心机精心策划的,所以整体效果完美自然,是很高明的漂亮,让人远远看着仿佛都能闻到潘玥的香气。她在潘掌门身边,像祠堂边上穿越时空的时兴大小姐。
老世家、旧望族的气韵深厚,这对父女举手投足都气度十足。
参加会议的几位官员,主动过去找宋桥攀谈。宋桥很吝啬表情,韩映倒是给了张笑脸。
潘昀昀远远地看见了这官僚的一幕,她倒不觉得宋桥倨傲无礼。官场和商场大家都有默契:私交再不错,在公开的场合对话的双方要讲地位对等。今天的场合里能与宋桥平起平坐的人,之前一直没有,现在勉强有一个——刚赶来的潘掌门。
可惜宋家的新生代们不认得潘家的土皇帝,没有过来打招呼。
潘昀昀当着跟班,潘掌门、潘义和其他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潘玥也有得忙:一直瞄着宋桥的方向,然后就不停地扯潘昀昀,对她使眼色,要让潘昀昀把自己引荐给宋桥。
潘昀昀不想冒失,场合不对:宋桥来这里肯定有他的目的,她不能去搅局;也不知道宋桥现在心情好不好,去了碰一鼻子灰就没趣了;再加上还有潘掌门、潘义在,潘家还轮不到她潘昀昀强出头。
潘昀昀就装不明白潘玥的意思,也不往宋桥和韩映身边凑。
会议将近结束,媒体的人早就按捺不住了,呼啦啦地围住了宋桥和韩映。可笑的是宋桥比所有人都高,攒动的人头之上是闪光灯、话筒、摄像机,还有宋桥的脸——目标很好捕捉,只要你够得着。
记者们抢着提问,吵成一锅粥,没有一个问题能被听清楚。韩映都费力地参与了维持秩序,宋桥的身边被几位保镖拦出很小的安全范围。
宋桥像是要说话,清了清嗓子,现场立刻没了人声,只有密集的拍照声。
宋桥友好地笑笑,如果他抽抽嘴角就算“笑”的话:“近期医院里出现的注射剂药物在使用过程中发生输液反应的事件,涉及宋辰药业两个品规的药品。宋辰药业也因此受到多方的关注、质疑,我在此借各位媒体朋友做个回应……”
这是宋辰的高层对这次事件的首次发声,更是宋辰药业集团在核心权力交替后新任董事长兼CEO第一次见媒体,就这么随机地毫无预备地“借”了一场关注度极低的竞拍会现场,连张邀请函都没发,就开始了。
潘昀昀是人群外围的零星看客,听宋桥这一串词就知道他的路数。她自言自语地小声念叨:“高度重视用药安全,按照国家标准生产,建立了质量管理体系和监测体系……”
那边,几乎是同步的,宋桥一字一顿地朗声说:“宋辰集团一贯高度重视消费者的用药安全,严格按照国家标准进行生产,建立了完善的质量管理体系和监测体系……”
潘昀昀恶趣味地继续,“封存、召回、配合调查。”
宋桥继续,“对涉事药品所有的剩余库存进行了封存,召回药品,配合监管部门和调查组的调查。”
潘昀昀:“欢迎社会各界监督。”
宋桥:“欢迎社会各界监督。”
话音同时落下。
潘昀昀摇头叹气:毫无新意!
高层表态的话都是常规内容,没有错误的废话。寥寥几句把各个方面说到,四平八稳,严谨干涩,当然谁也揪不住他的错——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些辞令闪烁着大集团药业官方的光环。潘玥听着心生向往,瞧着宋桥的眼里漾起了水汽。
有随从负责开道,被媒体包围的宋桥像移动的沸点离开了会场,多么恶意刁钻的问题他都不解释、不应对。
媒体掉转矛头,回来采访外资药企KN和其他公司,潘掌门的面前也举起了麦克风。
角落里,潘玥在对潘昀昀发脾气——错失了一次绝佳的认识宋桥的机会。潘昀昀不伺候潘家任何人的脾气,尤其是潘玥的公主脾气。她给潘玥一个背影,对旁边的潘义说:“义叔,接下来也没什么事了,我先走一步。”
潘昀昀向门外走,碰见宋辰药业的业务员,正擦着额头的汗回来。他也参加了刚才的对抗战,付出了极大的体力——排开人群把宋家的两位老总送走。
潘昀昀对宋家的业务员抱怨道:“你们老总也真是的,一个破产的小厂也来抢,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拿到了嘛。”
宋家的业务员长着一双漂亮的大桃花眼,今日他家大BOSS出场镇台,所以他也比较骄狂,“潘家确实也不可能拿到。”
潘昀昀还真见不得谁“瞧不起”潘家,就要挫一挫这“桃花眼”的骄傲,“你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到。外资的KN的钱比你家的厚多了,你们两家比拼着砸钱吧,看看最后能把价格飙到什么样的高度,你再算算看还有没有钱赚。今天宋桥怎么给你撑腰,到时候就怎么收拾你。保重!”
这也是实情,桃花眼顿时泄了些气。
潘昀昀一走开,她身后便露出一个人来:枯瘦、微微驼背、两挂稀疏长眉、细长的眼耷拉成三角眼,一只干枯白手如爪,端在身前玩着一串金刚菩提,盘着,算着。这人上了些年纪,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看着宋家的桃花眼。
桃花眼竟生生被看得打了个寒噤。
这人的笑容扩大了些,脸颊上推开几轮皱纹,“我是潘义。”
“义叔。”桃花眼恭敬地弯腰点头——潘家的“义叔”是不能得罪的人,虽然此人没有任何的头衔和实权。
潘义和桃花眼聊了两句,越聊声音越低。
桃花眼的脸色微微变,才真正发现自己真是阅历浅,需要潘义这样道行深的人指点才会知道:“江湖”真不是看得见的刀剑,而是看不见的光影;谁知道哪些小角色也许就是幕后大手,妙手拈花,翻手起浪。
桃花眼被惊着了,感觉自己这小角色吃不下这么大的蛋糕,“义叔,要是照您这法子办,这可就是个超级大单子了!”
“还好还好,问问你的韩映老总嘛。”
会场外,潘昀昀吃到了提前退场的负效应——地表温度四十多,柏油路面都被晒软。她踩着高跟鞋,鞋跟像是能扎进路面里。她来时是搭潘义的车,此时只能打车了。
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开出一串车,其中一辆车头略偏开到路边,停在潘昀昀眼前。车窗落下是韩映那张讨人喜欢的帅脸,“潘昀昀?”
潘昀昀正要说话,韩映手机正好响起,他接起来态度很老实,“马上马上,跟昀昀叙叙旧。”
潘昀昀赔着干笑,心说:这个“昀昀”也是你叫的?真不见外!
车队里的其他车辆停在了前方稍远处,等韩映。
“你回潘家市场部了?”韩映问潘昀昀。他的手机还搭在耳边,电话那边的宋桥不说话也不挂,韩映也不敢挂。
潘昀昀“嗯”了一声。她兴致不高,双手抄在长裤兜里,挺不提气的闲散模样。回市场部是为了竞拍到破产的药厂,但宋桥强势进入,潘家的宏伟计划注定落空。
潘昀昀这小模样偏偏最对韩映的胃口,其实潘昀昀这人就很对韩映的胃口。他说:“我回工业园区,顺路送你?”
潘昀昀说:“我去古玩街,和韩总不是一路。”
“让司机绕一下送你。”韩映殷勤、热情。
潘昀昀也就不客气了,上了车。
韩映的手机里还是沉默,宋桥大概是忘了挂电话。韩映就先挂断,再给宋桥拨过去,说要绕路送潘昀昀。前面那几辆车就启动了,扬长而去。
“宋桥真是看重韩总,居然会停了车等。”潘昀昀说,韩映和宋桥之间的关系果真是非同一般。
“他心细。”韩映说。韩映更关心眼前的美女,“没想到潘家也参加了这次的拍卖。”
潘昀昀笑了,果然韩映的车不是友情坐,是要问这件事的。她说:“论实力和资本,潘家完全不在宋家的眼里,你大可不必担心潘家这类的小厂子。”
这话说的是事实,但韩映缜密,任何的小意外都要查清楚才肯放过,“潘家虽是小厂,却是老厂,我也不敢看轻。如果外资药企KN没参加,我们确实很有把握,而且医院里输液反应事件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对宋辰药业的负面影响很大,不然宋桥也不至于两次来开这么个小会。”
潘昀昀不搭言,心想:你跟我说宋家的难处有什么用呢?我又管不着,事实是这次潘家真没得玩儿了。
韩映的手机响,他接通了嗯嗯呀呀地应着,看了潘昀昀两眼。挂断电话,韩映问她:“宋桥送你的两盆芍药,你没扔吧?”
潘昀昀:“开玩笑,养得好好的,枝繁叶茂。”
韩映觉得潘昀昀在说谎,“别逞强,宋家的那十几盆都死了,你的怎么可能好好的?”
“我是学中药的,怎么可能养死中药材?”
韩映说:“那就好。刚才宋桥电话里说,想去看看你那里的两盆花。”
“哈?”
“你确定那花还好好的?”
潘昀昀喉咙里滚了一下,“嗯。”
“什么时候能去看,宋桥说他现在有时间。”
“现在?!现在不行。”潘昀昀的声音挑起,又落下。
“为什么?”
潘昀昀的眼珠子转过来、转过去,“因为……因为……因为!因为花养在中药饮片厂,以宋桥的身份,他去潘家的药厂会很微妙。他的安全也是个问题,我得做些准备,还得请示总部。”
“潘昀昀?”
“嗯?”
“花真的还在?”
“在!开玩笑,宋桥送的花,怎么能死?”
“什么时候能看到,宋桥的日程也很难安排。”
“给我两天时间,”潘昀昀望向车窗外,越说越慢,“让我想想,准备准备,安排好……”
潘昀昀没说谎的是,两株芍药确实养在中药饮片厂:宋桥送给她的这花第二天就要蔫,潘昀昀不是养花的料,就连花带盆都搬到饮片厂,让潘老大这位老药斗子伺候,之后她就把这事彻底扔脑后了。
潘昀昀风风火火地跑进了中药饮片厂。
潘老大见是她,高兴地张开嘴还没说出话来,潘昀昀很哥们义气地拍下他的肩,径直钻进了耗子洞似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棚顶上一盏昏沉黄灯,角落里两个花盆,一个是空的,另一盆里半死不活地歪着一株芍药。
潘昀昀傻眼,“死了!搬来的时候还都活着呢!”
潘老大跟进来,“咱们这里雨水多、阳光少,怎么能养活芍药?芍药要光、要干燥。”
它们是不能死的啊!潘昀昀欲哭无泪,好在她在来的路上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转身,目光坚定,“老大!托朋友从亳州搬两盆芍药回来!要快!要活的!”
潘老大倏地瞪大一只独眼。
潘昀昀双手扶住他的双肩,郑重地说道:“事关生死!拜托!”
潘老大预想下这事怎么办:托当地朋友专程跑到地头买两盆花,再找一辆车长途送来。问题是本地不适合种植芍药,弄来了没两天又是涝死。千里奔袭买花只为养死?祸害好东西!
潘老大拒绝,“不好办。”
潘昀昀双手合十把潘老大当佛拜,“老大,你一定有办法的,拜托,救命。是宋桥——宋家的那个少爷要来看花。”
宋桥?!
不提还好,一说到是宋家少爷,潘老大佝偻的腰缓缓挺直,有了气节。先不说两家祖上有些不痛快,就算是宋桥的老爹此时站在眼前,潘老大也是不搭理——厂子再小,他潘老大也是个厂长,求不着宋家什么;再说,五月份的时候从亳州城回来的那一路,他和潘昀昀还帮过宋桥;再再说,宋桥要看花这要求无异于武则天冬天要看百花开,千金之子拿起伞,天就要下雨?凭什么?!
潘老大不伺候,倔劲儿上来了,“焦骨牡丹。”
牡丹花不惧武则天,不到花期偏不开花,被贬,被焚,却在枝干被烧得焦黑时在火里盛姿绽放,因此得名“焦骨牡丹”。
潘昀昀哭笑不得,“老大,这事儿不至于扯到人格和尊严上。都是在医药圈里讨生存,不过是互相示好,交个朋友。”
她倒不敢说自己嘴敞,已经夸口把自己“夸”出去了……
潘昀昀持续哀求、耍赖,主要是利诱,她在市场部里的那些小权限几乎被用尽了。潘老大闷不吭声,最后还是被收买,挺不情愿的,“行吧。”
潘昀昀高兴,展望道:“这事办好了,就和宋家的大BOSS有些交情了。”
潘家眼前经营困难,颓败的势头就是个破车下坡,一泻千里。奈何潘家人一个个自以为家大业大,就算破产也是下一代人的事情,自己这辈子到死都应该是LV的命。最为潘家未来忧心的反倒是潘昀昀了:看看潘家药厂的财务报表,离被拍卖的那一天也不到几年了。
潘家,应该谋求一切合作,寻找新发展方向。若能搭上宋家的船就更好了——宋家蛋糕上掉下来的奶油渣也够潘家多维持几年。
就不要提潘家祖上的“英雄气”了。什么才是真英雄?邪不胜正、快意恩仇。潘家的子孙现在都是小家子气,把市场越做越小,最后断了气。
这方面潘昀昀欣赏宋桥。宋家现在正隆盛,宋桥不是也来结交她,继而示好潘家?宋桥这样,就很有些潘昀昀看重的气派了——敞亮!宽阔!大气!
潘昀昀的脑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想着这些事,潘老大在那边已经拜托好亳州的朋友,约好五天后送花过来。潘昀昀立刻联系韩映:六天后请宋桥来看花。
听着潘昀昀打电话的客气劲儿,再想想自己帮潘昀昀也是要利用她在市场部的能量,间接地也是在巴结宋桥,潘老大觉得自己真丢祖宗的脸。
他也不知道在说潘昀昀还是自己,总之是很鄙视地冲着那株只剩一片叶子的歪芍药,粗声粗气地说:“趋炎附势!”
潘昀昀正开心,抓起潘老大的手,和他击掌,“五天!”
潘昀昀的嘴得有多厉害?!
第五天,暴雨、高速封路。
屋檐下的雨帘子里,潘昀昀坐立难安,上蹿下跳。雨不停,她给潘老大的电话就没完。潘老大要疯了,酝酿了半天说了句流利话:“四奶奶,别给我打电话了,那边车堵在高速路入口,司机比你……急!”
潘昀昀恨不得拿头撞墙:和宋桥约好明天一早看花,这雨下得像龙王得了流感涕泪俱下,明天给宋桥看啥?
要不,领宋桥去看芍药根入药的饮片?都在中药店的药斗子里,晒干了,切成片,称斤卖。
潘昀昀惆怅地在廊檐下转悠,望着阴云里掉下来的水点子,每一滴都像宋桥的咒语——芍药、芍药……
雨到深夜都没停,水汽打湿了衣裙,潘昀昀险些把自己的指头啃断,骂自己:“趋炎附势!”
骂得不够全面,她果断又补一句:“嘴真贱!”
第二天一睁眼,晴天!潘老大更是发来贺电:再过两个多小时,花就送来了。
潘昀昀跳下床,“我拖住宋桥,你准备好了就给我打电话。”
潘老大看看表,“最晚十点。”
潘昀昀撸袖子,准备施展“拖”功:宋桥,兄弟我就不见外了。
潘昀昀给韩映打电话,“纯属意外,昨晚的大雨压塌了中药饮片厂办公室的房顶。工人正在维修,你看是改天还是推迟下时间?”
韩映又请示宋桥,宋桥也不说行不行,反问韩映:“修房顶?和我看花有什么关系?”
韩映的电话拨回给潘昀昀:“修房顶不耽误看花吧?”
潘昀昀:“工人多,场地杂乱,主要是考虑宋桥的安全嘛。”
韩映传话,宋桥冷清清的,“不说,谁知道我是谁?”
韩映再传,潘昀昀坚持安全第一,“我绝不能让宋桥冒这个险。”
韩映的舌头很累,“传话筒”传的话没有一句是他自己用得着的!无奈,又去请示宋桥。宋桥听完,什么都没说,直接挂了电话。韩映知道,宋桥这是在骂他:这么点儿事都办不了?不停地问什么问!
韩映这次再打电话给潘昀昀时,也不想说话了,“你有宋桥的电话,你直接跟他说。”
潘昀昀看看腕表:八点。
她拨通宋桥的电话,“纯属意外,昨晚上这场大雨真是……”
“我在桥边。”低沉的声音意外地打断她,这音质瞬间让潘昀昀联想到宋桥的一身腱子肉和宽厚的胸背。
潘昀昀:“啊?桥?”
“八点,桥边。”宋桥重复,这是之前约好的时间、地点。
潘昀昀的眼睛鼓了出来。“可是,房子塌了呀!”
那边沉默,批评性的、谴责性的、压迫性的沉默。
潘昀昀心里骂宋桥:这是什么急性子?作为大老板这么守时,还让小人物活不活了?
但潘昀昀嘴上殷勤,“好的,稍等,我马上到,请您再稍等片刻……”
“桥边”,说的是本地的一座五孔的拱桥,建于明代末年的石桥。在百年前这绝对是“大”桥,名扬海内。但如今在立交桥这类新贵面前,它必须被称为“小”桥。因为这桥没名没姓,本地人索性就叫它“桥”;说起“桥”,也就专指这座跨河的古桥。
桥,对面是本市的新城区,现代化的“高”,楼高、消费高、女人的鞋跟高。
桥下是流水,古船。
桥这边,是古镇,旧时的民居黑瓦木梁。沿河畔改造成古玩街,商铺是仿建的古时民居,飞檐斗角,古韵盎然,卖玉石、瓷器、字画、古钱币、旧烟斗……
一早一晚,桥上、路边,会有摆摊的小贩忙碌。
潘昀昀住在爹妈的老宅里,往桥边走。
桥边停着两辆越野车,宋桥的司机老郑落下车窗,看着从石拱桥上摇晃下来的潘昀昀,挺生气地大声喊:“迟到了,还这么磨磨蹭蹭的。”
八点四十分。
潘昀昀笑嘻嘻的,走过来凑在车窗上,“郑哥,房顶塌了。”
“房顶塌了不是功劳,不要这么高兴。”老郑手指头磕着腕表盘,“宋总十点还安排了事情,赶紧上车,走吧。”
潘昀昀不上车,“厂区工人太多,宋总去了不安全,你的保卫压力得有多大!”
老郑没说话,他其实反对宋桥去看什么花,有什么好看的?
潘昀昀靠在车门上,跟老郑商量道:“郑哥,你看那边!不对,是那边,那边!那家早点铺的馄饨是百年老字号,全城有名;桥上那位阿婆卖的玉米是她自己种的,特别甜;桥下的小伙子卖的檀香手串都是假货;河畔卖手绣花布包的女孩是他女朋友……”
“你到底想说啥?”老郑忍不住了。
潘昀昀油滑,“介绍一下本地风光嘛,不感兴趣?那咱们走吧,去饮片厂。开车去?走着去?走着去风光好,雨后的清晨湿漉漉的很舒服,还有早点铺油炸的香味,闻到了吗?”
车后门忽然打开,下车的人身影挡住了潘昀昀头顶的阳光,“走着去。”
潘昀昀脚下险些软倒,结结实实地被宋桥吓到——她还以为宋桥在另一辆车上。
潘昀昀像是个提绳木偶,贯通全身的那根线被狠抽了一下,尤其是连心的那根总线。她也知道自己的表情不太自然,撑出个笑,“宋总,早,嗨!”
宋桥脸上的墨镜能挡住半张脸。别人戴墨镜显得酷,宋桥恰恰相反,墨镜挡住精明黑沉的眼,再压住鼻梁高挺的气势,反而会让他显得温和些。
遮掉眉目,脸的下半部就突出了。潘昀昀留意到宋桥的唇线其实是柔和的,唇峰处的弧度婉转漂亮,只看唇的话这应该是个多情的男人。
但宋桥多情的唇角一绷,喉结滚动,声音天生带着混音效果,说:“走吧。”
潘昀昀梦回,转身追了上去。“宋总……”
“叫我宋桥。”
“宋桥啊,你走慢点,我追不上你。”
两人身边陆续跟上宋桥的跟班们,或前或后、有意无意地围绕着宋桥和潘昀昀。
潘昀昀看表:快九点了。这样慢吞吞地走到饮片厂,再“走错”几条小路,最多也就九点半,她还缺半个小时的时间。
电话响,是潘老大的,潘昀昀站住,接电话:“房顶修好了?”
潘老大吭哧着说:“……坏……了,车爆胎了……在、在……”
潘昀昀脸上的笑被冻住,“在哪儿?”
“……在……修……”
潘昀昀气短,觉得天要绝人……
宋桥在石桥顶上,站住了等她。潘昀昀耷拉着头看着手机,不抬头也知道宋桥在俯视她的头顶。
他像个乌云,黑云压城,城欲摧……
潘昀昀深呼吸一下,仰脸看向宋桥,心下问自己:命苦+嘴贱=?
潘昀昀腿沉沉地走上石拱桥顶,宋桥就继续向前步下石桥。潘昀昀望着他的背影,慢慢跟上。
宋桥走,潘昀昀停;宋桥等,潘昀昀跟上;宋桥再走,潘昀昀再站住……
老郑看着那两人间的距离像松紧带似的抻长、拽短、再抻长……他快烦死了,真不知道那两个人玩什么呢。
清晨河畔的早市喧闹,地摊挨挨挤挤,小贩叫嚷招徕,人和人之间擦肩碰臂的很挤,河畔的市井气供养着很多人,匆忙谋生。
讨价还价的吵嚷声中,宋桥也不是很显眼,但苦了老郑和宋桥的保镖们。老郑生潘昀昀闷气:这里难道比塌了房顶的中药厂更安全?
沿河溜达,宋桥渐渐对摊贩摆的小玩意儿感兴趣,偶尔会停留看看。潘昀昀就凑趣地给他讲:这是橄榄核的雕件;这帽子的珠子是塑料的,是批发市场批发来的……
她瞄一眼腕表:九点多,潘老大还没打来电话。
在一个挂满各式菩提子的摊位前,宋桥看着堆成山的假天珠手串,对那些花纹挺好奇:怎么做出来的呢?花纹都一模一样的?
摊主以为来了主顾,努力地招呼宋桥。而宋桥只是站在一边看,他高壮,没表情、没动作、没反应,看上去傻乎乎的。
摊主气他不买、又木桩似的挡住了来往的生意,就拿起掸子对着宋桥方向打扫灰尘,“买不起,只知道看!看!看什么看,看也没钱来买!扫穷鬼!”
宋桥被掸子挥得后退了一步,这才认真看向摊主,才明白这老板刚才是在骂自己“买不起”。
宋桥“买不起”?
潘昀昀看着愣怔的宋桥,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越想越笑到爆,弯了腰捂着笑抽的肚子。
那边的摊主要赶走宋桥,掸子挥舞的幅度越来越大。
老郑往摊子前一凑,挡在了宋桥前面,宋桥向后又退一步避开。
老郑右后侧是宋桥、宋桥右后侧是潘昀昀,三人周围是几个随行和保镖,这些人向宋桥的中心聚拢,不敢有任何松懈。
潘昀昀被后方围过来的人挤得向前迈了一步。
宋桥感觉身后有个柔软的东西撞了上来。他后腿为重心旋身向后看:潘昀昀整个人被撞贴在了他的后背上。她的脸从他后背的衬衫里抬起来,脸蛋儿红艳艳的,眸子里漾着水光,看着他。
雨后的清晨,古桥畔,绿水边,细弱柔软的女人,含情的眸子。
女人潋滟水秀的脸庞仰望着他,下一刻就要说出依附他的话似的。宋桥觉得自己是根弦,毫无防备地被谁拨弄了一下……
潘昀昀的脸越发红了,声音颤巍巍的,“宋桥……”
宋桥喉咙里滚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声音没发出来。
潘昀昀整张脸都红了,问:“你……硌脚不?”
宋桥愣,看脚下,黑皮鞋的后跟下踩着女人赤裸的白皙脚趾——潘昀昀的脚。
宋桥是超级体重,这条腿是此时的承重点,而且是脚后跟踩的……压力越大,受压面积越小,压强越大,这是物理定律。
宋桥慌忙抬脚,看见潘昀昀白软的脚面上泛起了一片赤红的压印。
潘昀昀的脸皱成一团,眼泪掉了下来。她呜咽地哀叫,蹲下身子捂住脚,疼得一只手攥紧在头顶。宋桥尴尬地垂着两只手,看着潘昀昀的头顶。
潘昀昀略夸张的呻吟声中,宋桥脑海里她轻软依偎在他身后的那张娇俏小脸也就渐渐地淡了,变成了宋桥的一声叹气,似有若无。
老郑蹲下来看潘昀昀的脚,问情况。潘昀昀蹲着不动,摆了摆头顶的手,手痉挛得暴出青筋。
宋桥领教过这女人的性子:他在亳州把潘昀昀撂倒时,谁替他道歉都不管用,她只盯着元凶不放过。潘昀昀是冤有头、债有主的类型,她的气要是没顺过来就没完。
宋桥在潘昀昀面前蹲下来,挺内疚,“要不要去医院?”
潘昀昀抬脸看他,脸依旧是通红。她比出两根指头,是剪刀手的姿势。
宋桥心下一松,“没事就好!”
“第二次!”潘昀昀咬着后槽牙,“你这是第二次撞我了!”
宋桥真诚地道歉,但挺不厚道地笑了,“对不起。”
老郑憋着笑,起身走开,让那两人自己处理纠纷。
潘昀昀像是要讹人似的,揉着脚不站起来。等了好半天,宋桥又磨出一句话:“这回赔多少钱?”
潘昀昀瞄一眼腕表:十点钟了,潘老大还没打来电话——她必须“自救”。
她费力地要站,宋桥伸手扶她。潘昀昀也不客气,抬手就搭上了,像扶着侍女的太后。她单脚跳,边跳边说:“我现在升值了,工资涨了,不能再按社会平均工资算误工费了——这些先不说,找个地方让我缓一缓。”
沿着河边走,潘昀昀搭着宋桥的手臂,是大象身旁一只瘸腿的鹤,大象比鹤还小心翼翼。
最近的歇脚地方就是路中段的一间商铺了——双扇黑木门木柱,遮雨檐下的黑匾上漆着绿色大字“玩石间”,一早还没开业。
潘昀昀蹦到石阶上,给她老爸潘十七打电话,“今天上午你别来了,我在店里。”
那边的躺椅上懒散的潘十七惊坐起,“你去店里了?干什么?”
“你别管。”
“不行!”潘十七反对。不过他还是比较安心的:他的店的防盗门是最高级的,装着指纹密码锁。要开门,必须要用之前设定的专人指纹,再用密码解锁。识别指纹设的是潘十七的,密码也只有他知道。
“你就别来了啊。”潘昀昀叮嘱潘十七。
潘十七听到“嘀”的一声,这是防盗门指纹被识别的声音,他噌地站起来。
“嘀嘀嘀嘀嘀嘀……”又是一连串的声音,这是密码输入的声音,潘十七急得往外走。
“咔嚓”一声是防盗门解锁,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门声,潘十七被雷劈了似的站住了——他那宝库被他那宝贝女儿打开了。
潘十七咆哮,“潘昀昀!你什么时候设的指纹!密码你是怎么知道的!”
潘昀昀跳进“玩石间”,说着:“看说明书呗、学习呗、捣鼓呗。放心,我不拿你东西。我在你这里接待一位大人物,你别过来了啊,别来啊!”
宋桥跟进门,没向深处走,他站在门口堵住了外面所有的光。
店里四墙是木架展柜,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观赏石;有一组玻璃柜台,卖些玉石水晶挂件、手串;地中央摆了一台很大的根雕功夫茶桌,旁边是三把仿明代的木椅。
潘昀昀烧水,问宋桥喝什么茶。
老郑说不必客套,“我们马上就要走。”
老郑给宋桥看时间,马上十点半——宋桥今天约了集团的李董十点见面谈事情。现在的情况是:八点钟要看的芍药花还没见到影儿,这潘昀昀又要喝功夫茶?
宋桥摘掉墨镜,见潘昀昀瘸着脚在水池边认真地刷水杯。他低声告诉老郑:“让他等。”
“他”,是宋辰药业集团的老股东,更是老宋董事长留给宋桥的托孤重臣——李董。
老郑就出去了,通知人做好李董那边的沟通。
潘昀昀背对着宋桥,给潘老大发了个信息:还没送来?我要撑不住了!
潘老大回信:还要半个小时。
潘昀昀彻底泄气。
宋桥在店里转,看到了几块粗糙沧桑的顽石,表面褐色,油亮得像刷了清亮的漆。潘昀昀看见了,大声对宋桥说:“这是内蒙古阿拉善的戈壁石,漂亮吧?”
宋桥回头看她。潘昀昀瘸着走过来,双手抱下一块戈壁石放在柜台上,给宋桥看,“先看造型,像骆驼吧?这块石头是内蒙古阿拉善的戈壁滩的石头,叫‘老皮石’——在戈壁滩上被亿万年地风吹日晒、翻滚打磨,石头表面就形成了一层天然的包浆,就叫‘老皮’。你眼光真是不错!这块石头是两次石展的冠军哦,店里最贵的一块。有人出几十万,我老爸都不卖,过两年这块石头能值上百万。”
宋桥只听,不说话。潘昀昀不知道他有没有接收到她的意思,但她此刻非常理解那位摊贩老板,为什么说宋桥“买不起”了。
宋桥移开目光,看柜台里陈列的一个白玉吊坠,是一只蝉。潘昀昀介绍道:“这块玉叫‘一鸣惊人’。”
宋桥看向一段竹枝造型的墨玉,潘昀昀说:“这是‘节节高’。”
宋桥觉得有意思,“还挺会起名字的。”
“那是,寓意好,才可能卖出去嘛。”潘昀昀一脸小商人的奸诈,对宋桥笑了笑,好像他和她是一伙儿的。
宋桥一时有些愣,仿佛又看见这张小脸水汽霞光的样子,雾蒙蒙得像个陷阱。
而潘昀昀在给他普及起名的学问,举例说明着:
一块有螺旋形纹理的石头——一团和气;
没有任何雕琢的玉牌——平安无事;
有黄色斑点的石头——点石成金;
碧玉雕的花朵——花开富贵;
……
老郑在外面转了几圈,走进店里,听着潘昀昀说得有趣就凑过来。他指着一块黑色的玛瑙坠子,问:“这个呢?”
玛瑙被设计成黑色蝙蝠嘴里衔着一枚铜钱,系着一条线绳,是个剔透的手把件。潘昀昀递给老郑,说:“这叫‘福在眼前’。”
老郑拎起线绳,发现了问题,“这只蝙蝠雕得不正,歪着呢。”
老郑也是很有慧根的,他立刻悟到了其中的妙处:“所以‘蝙蝠’的意思就是‘偏福’啊?”
还真不是因为“歪”才叫“蝙蝠”的……但潘昀昀狂点头,有模有样地为老郑圆一个注解,“对,‘财要歪财,福要偏福’嘛。”
她品了品这话,又补充了一句:“但是路要走正路。”
宋桥听见,看向潘昀昀,目光就再没挪开。而潘昀昀趴在柜台上,慢条斯理地点着货,琢磨着找个有意思的东西给宋桥看。
老郑一直低着头,但这屋里看得见、看不见的,无论什么他都一清二楚。老郑无声无息地转身,出去了。
门外一轮大太阳,保镖坐在门边的大石头上,远处溜达着另外几个随行。老郑过去和保镖一起挤坐在大石头上。半晌,保镖问:“你怎么不在里面待着?”
老郑干咳了一声,保镖也就不问了。
老郑左思右想,把潘昀昀和自己见过的女人们排在一起比一比,也想不太明白,“真是稀奇了,啧!怎么想的呢?”
店里,一块水头极好的白色玛瑙的把件吸引了宋桥的注意:被雕成一张不对称的人脸,一半是细腻慈悲的菩萨,另一半是诡异恶毒的魔。
潘昀昀奉承宋桥的眼光好,“这叫‘一念之间’,这石头有灵气的。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从善,一念从恶;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宋桥把玩着这块玛瑙,潘昀昀也大方,“喜欢?送你了。”
“挺贵吧,舍得?”
“石头和人讲究缘分。”
宋桥算算这店里的石头,上千万没问题。他说:“你很富有。”
潘昀昀摇头,“我有值这么多钱的石头,但是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金,石头变现很难的。盛世收藏,乱世黄金。玩石头是有钱人的爱好,这些石头也最没感情,谁有钱就跟着谁。”
宋桥墨黑的眸子晶亮,看着潘昀昀。
潘昀昀手机震了下,是一条信息。她看完信息,终于呼出口气,很解恨地大步走出门去,“走走走,看芍药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