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已经说过,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就要到彼得堡去,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想创办一家律师事务所。他以前曾经帮办过民事和商业诉讼,不久之前他负责的一件要案胜诉了,他务须去彼得堡,他在法院尚有一件要案需要处理。我的罗佳,他对你将有很多的帮助。不论哪方面,杜尼娅和我说,从此你可以安稳地从事你的职业,那可说你的将来已经有了保障、啊,希望这事早早成功啊!如果成功了,那就太好了,这真是上帝给的幸福,杜尼娅只是幻想着这事。我们已经稍稍向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露过这事情的话。他答复是很谨慎的,他说,他这儿既然不能没有书记,与其把薪水给外人,不如给自己的亲戚,但这个亲戚一定要称职,(你怎么会不称职呢?)不过他又觉得你在大学里念书,可能没有时间在他那里办事,有点儿疑虑,这事暂且慢说吧,现在杜尼娅对一切都不再预计。前几天她发狂似的做了一个计划,希望你能正式成为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的法律事务所中的一员呢!这事非常适合,因你是一个读法学的呀。我们也极其愿意,罗佳,所有她的打算和期望,必有十分把握,而能成为事实。彼特·彼特罗维奇虽推诿,此刻他还不认识你,自当应有的一回事,杜尼娅也相信,她会在以后和丈夫好好相处,而获得一切。自然我们也不再向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多谈这些,尤其关于你的事。他是一个不尚虚面的人,对这事不见有怎样的关心吧!这些在他看来也许当是一桩赘瘤。杜尼娅和我始终不曾向他露出一句我们的大野心,叫他资助你在大学的一切费用;我们并没有说及这事,事后会实行的,无疑他自会去做的,因为以你的才能,在他事务所里成为他的要员,而受他的帮忙并不是怎样了不得,而是靠你的才能获得的薪俸。杜尼娅就想如此做,我也很赞同。此外还为着别种原因,没有说出我们的希望,那是因为我想使你在第一次见他时,以同等的地位相待呢。当杜尼娅高兴地对他说到你的时候,他说,没有亲自观察一个人,是很难评价的,他希望和你见面,认识你之后再确切地答复。你知道吧,我的罗佳,我想也许因为某种原因(这与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无关,只是我自己个人的),在他俩行过婚礼后,我不想住在他那边,自己另住。我想他必会十分诚恳请我和我的女儿共住,而且他现在如果未提过这话,那么,事情大约已经如此安排了。我可不答应。我的阅历和见识告诉我,女婿和岳母同住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不愿触犯人家,我自己只要能有吃有用,并有像你俩这样的儿女,就什么都满足了。如果允许的话,我想搬到你的处所附近,我的罗佳,我有一个最好的消息放在后头呢!你明白,我的孩子,在短时间内我们或者就可实行,近三年的别离之后,我们又可以同叙一室了!杜尼娅和我要往彼得堡去,这已经确切地决定了。什么时候虽未定,但总很近了,也许就在一星期内。不久之后,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将使我们知道的。为了他自己的便利起见,他想早点举行婚礼,若是可能的,就在圣母禁食节前几天,若是太早,来不及布置,那就在节后举行也可。我是怎样地高兴和你会见,杜尼娅她也很想见你,有一次她笑说,就只为那事,她也愿早点儿和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结婚。她真怪可爱!她不再写信给你,只叫我代为致意。她不再去写了,因为在几行字中也说不了什么事,只是搅乱了她。虽然我们很快就可见面,但我将在几天之内或者会寄钱给你呢。现在大家都说杜尼娅要嫁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了,我的信用也忽然好起来了,我知道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他将相信我,并且能把借款增至七十五个卢布,如果这样我将寄给你二十五个或三十个卢布。我情愿再多寄点儿给你,但我尚须顾到我们的川资呀!虽然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愿供给一部分川资,换言之,他担负运寄我们的衣箱和包裹(可由他的熟人去办)。我们到彼得堡时必须花许多钱,所以我们不能不预备点儿钱,至少能应付几天。但我们一切都计算过,我们知道这段路程不会花许多钱的。从家里到铁路去不过九十俄里,我们已经和一个熟悉的车夫说好,一切都安排好了;杜尼娅和我可以很舒服地乘着三等车。因此我又不想寄给你二十五个而要寄给你三十个卢布。好了,我已经写满了两张了,不必再写了;我们的整个事情,已经大体说了,现在,我的罗佳,我祝福你,直到和你的母亲相见。爱你的妹妹杜尼娅吧,罗佳;爱她就像她爱你一样,你要知道她爱你是远胜爱她自己呀。她是一个天上仙女,罗佳,你是我们的宝贝——我们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安慰者。但愿你快乐,我们也快乐。你还默念你的祷告,罗佳,且信仰我们的创造者和我们的救世主的仁爱吗?我所担心的,就是怕你被现在所流行的打倒宗教风气所侵袭,不要如此,我替你祈求。牢记着,亲爱的儿子,你在幼小时,你父亲还在时,那时你是怎样在我的膝上喜欢念你的祷告的,那时我们是怎样地幸福啊。就此再会!我紧紧地,永久地,拥抱你,吻着你。
至死都爱你的
普莉赫丽娅·拉斯柯尼科娃”
当拉斯柯尼科夫开始看这信的时候,他的面庞就被眼泪所浸湿;等他看完时,脸色是苍白的,颤动的,酸苦的,愤慨的,以及恶意的微笑,都呈露在脸上和嘴唇上。他的头倚着脱线的污枕边而凝思着,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的头脑是在混乱中。最后他才感到在这像一个箱橱式栗色的小房中,局促不安而且闷得慌。他的视线和思想开始神游起来,于是他便抓起帽子出去了,这回他不再害怕遇见无论谁,所有的惧怕都消失了。他沿着热夫奇街道,朝着瓦西利耶夫岛走去,匆匆地像忙着什么事儿似的,口里念着什么,甚至使旁人大为惊异。大家都当他是喝醉了。
第四节
母亲的信刺伤了他的心,就是读到其中重要的事时,他也感觉着不安静呢。其重要的解决方法,在他的心中已经决定,毫不犹疑地决定了:“只要我一息尚存,这种婚姻绝对不许,卢仁他不行!”
“事情异常地明显,”他带着一点儿鹭鸶笑地低语着,好像预祝他将来的胜利似的,“不能,母亲,不能,杜尼娅,你们不要来骗我!她们说什么歉疚,说什么没有问我,说什么没有我就决定!哼!她们自以为现在大事已定,不能不办;哼!且看着吧!什么,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是忙人,婚礼要赶快举行,要乘快车。你能,杜尼娅,这一切我全明了,我全知道你;我也明白你整夜不睡,是想的什么,以及你在母亲卧房中的圣母面前默祷的是什么。走上髑髅地[3]是多么痛苦哇!……嗯……你们最后已经决定;杜尼娅,你决定嫁一个精明的,有产业的人,(已经有产业,这是何等引人羡慕!)一个在公署中兼差的人,他有着高尚而能干的智商,如母亲所写的;而且他似乎仁慈,如杜尼娅所说的。那似乎可以克服一切了!就是那个杜尼娅,也为那个‘似乎’而下嫁给他了!好得很!好得很!”
“……我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写信给我说起‘高尚而能干的现代人’呢?是否是一句形容话,还是有意使我去赞美卢仁呢?她们太圆滑了!我更想知道:那一整天和从那次会面以后,他们彼此已经相知到什么程度?用言语表出,还是两人自己心中明白,不必说出来呢?也许是有点那样吧,从母亲的信中,也许是如此:他使她感到不安,觉得他有点儿失态,而且母亲坦白地将这观察对杜尼娅说。她定要恼了,‘很怄气地答她。’我想,事情既已经十分明白,也不必问什么话,而且事情已经默认,无须研究,谁能不怄气呢?她为什么写信跟我说着:‘爱杜尼娅,罗佳,她爱你远胜爱她自己?’她为儿子而牺牲女儿,难道良心上不感到刺痛?‘你是我们唯一的安慰者,你就是我们的宝贝。’母亲呀!”
他的酸楚愈想愈难过,如果那时他巧遇着卢仁,他会把他杀死的。
“嗯……对的,那是对的,”他脑子继续着旋转又想到,“‘要深知一个人,需要长时间的慎重。’不错的,但关于卢仁,那是没有什么错。唯一的,他是‘一个精明而且似乎仁慈的人’,那就算已经知人情了,是的,为她们运送包裹和皮箱!那么从此以后,必然地就是一个仁慈的人了,但他的新娘和新岳母却要坐一辆粗陋的农人的小车子(我,我是坐过这种车),不碍事!不过九十俄里,以后她们就可‘很舒适地乘着三等车’走一千俄里!可也不差点儿!俭约是可以的,但你自己怎样,卢仁?她是你的新娘啊……你要知道,她母亲用她的恤金抵押,借钱做盘费。当然,这也是一种交易,为着大家有利而立的合同,股份相同,开支分担——正如俗话说:吃饭在一起,烟款各自理。办事者还占了她们的好处。铺盖比她们的盘费花得少,而且也许一文不费运去。怎么她们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也许还是她们不去考察?她们快活,快活!况且以为这只是第一回的花朵,真正的果实就要结下了,这并不由于吝啬、卑鄙,而在于整个儿的行径。结婚以后的行径也将是如此,这是先给你一尝味儿。母亲也真是的,她为何要如此花费呢?她到了彼得堡的时候有没有钱了呢?三个银卢布或两张钞票,她所说的……那老姑姑……嗯!她以后在彼得堡依什么为活?她已经有了她的预计,她在结婚以后,甚至于前几个月,她就不能和杜尼娅一起住。那财主当然对于那件事已经露出几句话,虽然母亲加以否认,她说:‘我会拒绝。’那她靠谁呢?她靠着一百二十个卢布恤金,偿还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以后所剩下的钱吗?她要是织羊毛披肩并刺绣袖儿,她的老眼不是坏了吗?织披肩的全部收入一年也不能在她的一百二十个卢布上,再加上二十个卢布,这是我知道的。可见,她唯一的希望是放在卢仁的豁达上面了:‘他会奉送来的,他将叫我接受。’别妄想了!席勒[4]笔下那些好心人总是这样:他们总是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只往好的方面,而不往坏的方面去想;虽然他们也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无论如何事先对自己不说真话;单单是这么想一想,就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挥着双手逃避真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那个被他们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亲自欺骗了他们。真想知道,卢仁先生有没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纽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勋章[5],他在跟包工头和商人们一道吃饭的时候,他都戴着它,大概在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会戴上的!不过,叫他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