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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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钦差大臣(4)

市长(向旁言)必须胆大些。他愿意人家把他看作寻常人。好的,我们就顺着他的道儿来,假装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出声)我同此地的地主,彼得·伊凡诺维奇·道勃钦司基一块儿出外办公事,特地到旅馆里来看一看过路的旅客们招待得好不好,因为我不像别的市长,什么事情也不做。我除了职务以外,根据基督教爱人的意思,愿意使每个人都得到极好的招待,现在好像给我一个奖赏,使我得到结识一位好朋友的机会。

赫 我自己也很高兴。老实说,没有您,我不知道要住在这里多久,我完全不知道如何付清欠账。

市长(向旁言)是的,你尽管讲吧!不知道如何付清欠账!(出声)请问您:您到哪里去,什么地方?

赫 我到萨拉托夫省去,自己的乡村里去。

市长(向旁言,做出嘲讽的脸色)到萨拉托夫省去!连脸也不红一下!同这人应该竖尖了耳朵去对付!(出声)您做的是极好的事。关于旅行一层,据说一方面被车马耽误,未免不痛快;另一方面,却可以给脑筋一点消遣。您的旅行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娱乐吧?

赫 不是的,家父要求我回家。老人家因为我在彼得堡至今没有升官,生气了。他心想只要一到那里去,就立刻可以领到佛拉地米勋章。不,我要叫他自己到衙门里去坐几天看。

市长(向旁言)请看他真会瞎编!把老父亲也扯上了!(出声)您到那里去时间长久吗?

赫 真是不知道。我的父亲很固执,这老东西蠢得像木头一样。我要对他直说:随您怎么处置,我没有彼得堡是不能生活的。为什么我应该和乡下人在一块儿,埋没一辈子呢?现在需要不同,我的灵魂渴求着光明。

市长(向旁言)他的结子打得很妙!净胡说,净胡说,而且什么地方也不露破绽!看样子是那样寻常,身材矮矮的,好像手指甲就可以把他掐死。你等一等!你会对我说出来的。我要叫你说得多些!(出声)您说得很对。在偏僻地方有什么事情可做?就拿这里来说吧,尽管夜里不睡,为国家努力,不惜一切,但是奖赏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眼向房中扫射)这间屋子大概有点潮湿吧?

赫 极坏的屋子,那些臭虫,我在哪里也看不到,像狗一样咬人。

市长 真是的!这样文明的客人,受了谁的苦?——竟受了一群不应该在世界上生出来的无用的臭虫的苦!这间屋子还黑得很,对不对?

赫 是的,很黑。老板照例不肯发蜡烛。有时候想做点什么事,读一点书,或者在幻想到来的时候写点什么,总归不行。太黑,太黑。

市长 请问您……不,我不配。

赫 什么事?

市长 不,不,我不配,我不配!

赫 到底什么事?

市长 我不敢非分地提出来……我的家里有一间很好的房子,又光亮,又安静,对于您很合用……不,我自己觉得这是太大的荣幸……您不要生气。真是的,我是从平凡的心灵里提议出来的。

赫 相反地,我很喜欢。我最喜欢住在私人的家庭里,不愿意住旅馆。

市长 我真是高兴!我的太太也会喜欢的!我有一种习惯,我从小就好接待客人,尤其是文明的客人。您不要以为这话我说出来是由于献媚;不,我没有这个毛病,我是由于心灵的充实而说出这话来的。

赫 谢谢!我自己也不爱虚伪的人。我很喜欢您的爽快和诚恳,老实说,我别的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对我表示忠实和尊敬,尊敬和忠实。

第九场 上一场人物与旅馆仆人,由渥西布伴入

鲍勃钦司基在门外窥视。

仆 您叫我吗?

赫 是的。把账单拿来。

仆 我刚才已经送上账单了。

赫 我不记得你的糊涂账单。你说,多少钱?

仆 您第一天叫了一份客饭,第二天只吃了一份鲑鱼,之后全是赊账。

赫 傻子!还要一份份算。一共多少?

市长 您不要急,他可以等一等的。(向仆)滚出去,回头给你送去。

赫 这样也好。(藏钱。仆人下。鲍勃钦司基在门外窥视)

第十场 市长,赫莱司达阔夫,道勃钦司基

市长 现在您要不要参观参观我们城里的各种团体,例如慈惠院[8]等机关。

赫 那是什么东西?

市长 您可以看到我们这里办事的规矩……一切秩序……

赫 很好,很好。

鲍勃钦司基探头进门。

市长 您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从这里到县立学校去视察上课的秩序,教什么功课。

赫 好的,好的。

市长 以后假使您愿意参观拘留所和监狱,看我们这里囚犯的待遇如何。

赫 看监狱做什么?我们不如去看慈善团体。

市长 随您的便。您是不是想坐自己的马车?还是同我坐一辆车子?

赫 最好我同您坐一辆车。

市长(向道勃钦司基)彼得·伊凡诺维奇,现在您没有位置了。

道 不要紧,我没有关系。

市长(对道勃钦司基轻声说)您快去,快跑,拼命跑去,这两张字条:一张给慈惠院的宰姆略尼卡,另一张给我内人。(向赫莱司达阔夫)我请您允许我在您面前写几行字给我内人,让她预备接待贵客。

赫 那何必?……这里有墨水,不过纸张——却不知道……在这个账单上好不好?

市长 我就在这上面写。(一面写,一面独自言语)我们看早饭以后的情形怎样,再加上几只厚肚子的酒瓶!我们有省城里运来的玛台拉酒,样子虽然不雅观,却会把大象醉倒在地上。我只要打听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应该怕他到什么样的程度。(写完后交给道勃钦司基。道勃钦司基走出去。正在这时候门垮了,在门外偷听的鲍勃钦司基随着门一齐飞到台上。大家发出喊声。鲍勃钦司基立起来。)

赫 怎么样?您没有摔伤吧?

鲍 不要紧,不要紧,没有一点妨碍,只是鼻上长了一个小疙瘩!我到赫里司强·伊凡诺维奇那里去一趟,他有一种药膏,敷上就会消去的。

市长(对鲍勃钦司基做斥责的神色,又对赫莱司达阔夫说)这不要紧。请吧,请吧!我来对您的管家说,叫他把箱子搬过去。(向渥西布)你把行李送到我家去,市长的家里去——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在什么地方。请吧!(让赫莱司达阔夫先走,自己跟在他后面;回转身来,又带着责备的神气对鲍勃钦司基说)您哪!竟不会找另一个地方去摔跤!竟摔得直僵僵的,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下。鲍勃钦司基随下。幕落)

第三幕 与第一幕相同的屋子

第一场 安娜·安德列夫纳,玛里亚·安东诺夫纳(站在窗旁,如第一幕)

安 已经等了整整一小时,全是你的愚蠢的装腔作势弄成的:早就完全打扮好,不成!必须还要东找找西找找……完全不应该听她的话。真是可恨!一个人也没有,好像故意似的,好像全都死了似的。

玛 妈妈,过两分钟后我们一定可以全都打听出来。阿夫道姬耶快来了。(向窗外探望,喊了出来)妈妈,妈妈!有人来了,在街的尽头走着。

安 在哪里走?你永远生出一些幻想。是的,有人走来。谁在走?不高的身材……穿着燕尾服……谁呢?啊?这真是可恨!这人究竟是谁?

玛 道勃钦司基,妈妈!

安 什么道勃钦司基!你永远忽然会想象出这类念头的……完全不是道勃钦司基。(挥手帕)喂!到这里来!快来!

玛 妈妈,真的是道勃钦司基。

安 你故意想争辩一下。对你说——不是道勃钦司基。

玛 怎么样?怎么样,妈妈?您可以看得见就是道勃钦司基。

安 是的,是道勃钦司基,现在我看见了——你为什么要争辩呢?(向窗叫喊)快!快!您走得很慢。怎么样?他们在哪儿?啊?您就从那里讲,一样的。什么?很厉害的吗?啊?丈夫呢?丈夫呢?(从窗旁稍退,露烦恼色)这样愚蠢,在没有走进屋子以前,一句话也不肯讲!

第二场 上一场人物与道勃钦司基

安 请问您,您好意思吗?我平常很信赖您,认为您是正经人。大家忽然跑出去,您也立刻跟在他们后面!我至今还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向他问出究竟来的。您不觉得惭愧吗?你们的温尼慈卡和李庄卡全是我行的洗礼[9],而您居然这样对待我!

道 亲家母,我真是忙着跑来跟您请安,跑得气都喘不过来。您好哇,玛里亚·安东诺夫纳!

玛 您好,彼得·伊凡诺维奇!

安 怎么样?您把那边的情形讲一讲。

道 安东·安东诺维奇有一张字条给您。

安 他是谁?将军吗?

道 不,不是将军,却不比将军差些,有学问,而且举动也极庄严。

安 那么他就是人家写给丈夫信上所提的人吗?

道一定是的。我和彼得·伊凡诺维奇首先发现的。

安 您讲啊,什么事情?怎样情形?

道 幸好一切还极顺利。他起初对待安东·安东诺维奇有点严厉;很生气,直说旅馆里怎样不好,他不高兴让他坐监狱。但是在以后知道了安东·安东诺维奇没有错处,和他谈得投机些,立刻变了念头,一切都好了。他们现在去参观慈善机关……说老实话,安东·安东诺维奇心想恐怕有人告密。我自己也有点害怕。

安 您怕什么?您并没有做官。

道 您知道,大官说话的时候,总会感到恐怖的。

安 那有什么……这全是无聊的话。您说一说,他的相貌如何?岁数老呢,还是年轻?

道 年轻的,年轻的人,二十三岁左右,但是说话完全像老头子一般。他说:“好吧,我可以到那边去,我可以到那边去……”(挥手)一切都很优雅。他说:“我爱写文章、读书,但是屋子里有点黑,十分不方便。”

安 他的相貌怎么样?黄发呢,还是黑发?

道 不,多半是栗色的,那双眼睛锐利得像小野兽一样,会叫你甚至感到惊慌失措的。

安 他在字条里写些什么?(读)“亲爱的,我应该通知你的是我的情境十分可悲,但是依赖上帝的仁慈,外加腌黄瓜两个,鱼子半份,共计一卢布二十五戈比……”(止住)我一点也不明白,怎么会出来腌黄瓜和鱼子?

道 这是安东·安东诺维奇慌忙之中在一张现成纸上写的,上面写着一篇账目。

安 那就对了。(续读)“但是依赖上帝的仁慈,结果很好。你快预备好贵宾用的屋子,就是贴黄色花纸的那间;中饭不必多添菜,我们将在阿尔铁姆·费里帕维奇的慈惠院吃早饭,但是酒需多预备一点。吩咐商人阿勃杜林送来最好的酒。否则,我会把他的地窖翻个转。亲爱的,我吻你的小手,你的安东·司克伏慈尼克-特莫汉司基……”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应该赶快办!喂,有人吗?米士卡!

道(迅跑过去,向门外呼喊)米士卡!米士卡!米士卡!(米士卡入)

安 你快到商人阿勃杜林那里去……你等一等。我给你一张字条,(坐桌旁,一面写字条,一面说)你把这字条送给马夫西道尔,让他赶快送到商人阿勃杜林那里,把酒带回来。你自己立刻去好好收拾客人住的那间屋子。放上床铺、脸盆架等东西。

道 安娜·安德列夫纳,我现在要赶快跑去看他在那里怎样参观。

安 去吧,去吧!我不留您。

第三场 安娜·安德列夫纳与玛里亚·安东诺夫纳

安 玛生卡,我们现在必须自己装饰装饰。他是京城里来的人,不要让他见笑。你穿上你的湖色的、细滚的衣裳最漂亮。

玛 妈妈,湖色的!我不喜欢湖色:略布金-贾布金太太穿湖色,宰姆略尼卡的女儿也穿湖色。我最好穿带花的。

安 带花的!你说的话净是反转来的。你穿湖色好得多,因为我想穿淡黄色的。

玛 妈妈,你穿淡黄色的不配身!

安 淡黄色的我不配身吗?

玛 不配身。无论怎么说,不配身。眼珠完全黑的人穿这颜色才好看。

安 好极了!我的眼珠难道不黑吗?极黑的。你净说些无谓的话!我给自己猜牌,永远猜到黑花的Queen[10],那么怎么不是黑眼珠呢?

玛 妈妈!你是红心的Queen。

安 瞎说,完全瞎说。我从来不是红心的Queen(和玛里亚·安东诺夫纳速下,在幕后说话)忽然想出这一套来!红心的Queen!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们走后,门开了,米士卡把垃圾从里面扫出来,渥西布头上顶着皮箱,从另一门里走出。

第四场 米士卡与渥西布

渥 往哪儿放?

米 这里来,叔叔,这里来!

渥 等一等,让我先休息一下。唉,真是倒霉的生活!空肚的时候,随便什么担子都觉得很沉重。

米 叔叔,将军快来了吗?

渥 什么将军?

米 就是你的主人。

渥 主人吗?他是什么将军?

米 难道不是将军吗?

渥 将军是将军,但只是另一面的。

米 比真正的将军大呢还是小?

渥大。

米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这里忙乱起来了。

渥 你听着,小伙子,我看你是一个能干的人,你给预备一点吃的东西!

米 叔叔,给你们吃的还没有预备好呢。你们不吃普通菜,等到你的主人坐下来吃的时候,就会分一份同样的菜给您。

渥 你们有普通菜吗?

米 菜汤,粥糊,馅儿饼。

渥 拿这个来吧,拿菜汤、粥糊和馅儿饼来吧!不要紧,我什么都能吃。好啦,我们来抬箱子!这里有没有另外的门?

米 有的。(两人抬箱入旁屋)

第五场

警察把两扇门打开。赫莱司达阔夫入,市长随入,慈善机关管理员、学校视察员、道勃钦司基与鲍勃钦司基同上,鲍鼻上贴着膏药,市长对警察们指地上的一张纸,警察们跑去捡拾,互相推搡。

赫 你们的慈善机关是很好的。你们这里把一切东西都让旅客们参观,这一点我很高兴。在别的城市里什么也不给我看。

市长 报告您,在别的城市里,市长和官员们只顾自己的利益;而在这里,除去想如何整顿秩序,勤奋办事,博取上司的注意以外,可以说没有别的念头。

赫 早饭很好,我吃得太饱。你们每天都这样的吗?

市长 为贵宾特地预备的。

赫 我爱吃东西。人活在世上,就为了摘取快乐之花。那条鱼叫什么名字?

管理员 初腌的鳘鱼。

赫 味很美。我们在哪里吃的早饭?在医院里吗?

管理员 是的,在慈惠院里。

赫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里面放着床铺,病人都治愈了吗?好像不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