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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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钦差大臣(3)

第二幕 旅馆内小屋床铺,桌子,皮包,空瓶,皮靴,皮刷等物

第一场 渥西布(仰卧于主人床上)

渥 糟糕极了!真想吃东西,肚子里咕咕地叫,好像整营的人在那里吹喇叭。简直走不到家了!有什么办法?从彼得堡出来,已经有两个月了!这宝贝在路上把钱花完,现在坐在那里,缩住尾巴,也不发火了。应该好好地赶路。不行,在每个城里都要露一露自己的脸!(学他的口气)“喂,渥西布,快去看一看房间,要最好的,还去叫最好的饭菜。我不能吃恶劣的菜,我要吃好菜。”如果是有出息的人物,那还可以说,但是他不过是普通的十四等的文官[6]!同过路的旅客们交朋友,之后再赌牌——就赌到这种地步!唉,这种生活真够厌烦的!当然乡下好些,虽然不开化,但是事情少得多,娶上一个女人,靠地租躺一辈子都可以,尽管吃馅儿饼就是了。如果说实在话,当然没有人争辩,彼得堡的生活是最好的。只要有钱,生活是细巧而且合适的,有各种戏场,狗会对你跳舞,随便你要什么就有什么。谈话净用高雅客气的调子,和贵族不相上下,到施楚金街去,商人们会对你喊:“尊贵的人!”在渡船上和官员并坐;想交朋友,到小铺里去,骑士会对你讲野营的事,并且宣布每颗星在天上什么地方,好像在手掌上看见似的,一个老军官夫人会走进来,有时会有女仆光顾……哈,哈,哈!(一面笑,一面抬头)见鬼,真是优雅的举止。不客气的话语永远不会听到,一切的人都互相称呼“您”。你如果讨厌走路,可以雇一辆马车,像老爷一样坐在那里。不想付车钱,也办得到,每所房子都有走得通的大门,你只要一溜,保管哪一个魔鬼都找不到你。有一点最坏:有的时候吃得很痛快,有的时候简直要饿死,譬如像现在这个样子。这全是他的错。对这种人有什么法子?父亲寄了款子来,本可以用来维持一下,但是不成……就出去乱花一阵子:坐马车,每天买戏票。过了一个礼拜,一看,又打发我到旧货市场上去出卖新礼服了。有的时候真是把最后的一件衬衫都卖光,身上只剩下一件上装和大衣……真是的,这是实话!那呢料是值钱的,英国出品!一件礼服值一百五十卢布,但是在市场上只卖二十卢布;至于裤子更不必说了——一个钱也不值。为什么?就因为他不干正事:不上衙门,却在大街上游玩、赌牌。假使老太爷知道了,那才糟呢!他绝不管你是官员,会揭起衬衫,揍你一顿,让你连搔四天的痒痒。既然做官,就应该好好做。现在,旅馆老板说,在前欠账付清以前,停止开饭。但是假使付不出呢?(叹)唉,我的老太爷,哪怕有点汤喝也好!现在真想把整个世界全吃光呢。有人叩门,一定是他回来了。(从床上匆忙跃起)

第二场 渥西布与赫莱司达阔夫

赫 把这接过去。(将制帽与手杖递过去)又躺到床上去了吗?

渥 我做什么,躺下?难道我没有看见过床铺吗?

赫 胡说,你躺过的。你瞧全都弄皱了!

渥 我要床做什么?难道我不知道床是什么?我有腿,我会站立的。我要您的床做什么用?

赫(在屋内踱走)你看一看,纸袋里没有烟丝了?

渥 哪里还有什么烟丝,您大前天全抽完了。

赫(一边走路,一边用各种式样的动作合紧嘴唇。终于用洪亮坚决的声音说话)喂,你听着,渥西布!

渥 有什么吩咐?

赫(用洪亮而不很坚决的声音)你到那边去。

渥 哪儿去?

赫(用并不十分坚决,也不洪亮,很近于请求的声音)到楼下,食堂里……对他们说……让他们给我开饭。

渥 不,我不愿意去。

赫 你竟敢这样,你这傻子?

渥 是这样的。即使去,也是一无结果的。老板说再也不能开饭。

赫 他怎么敢不开饭?又是胡说八道!

渥 他说要去找市长,因为老爷有三个礼拜没有付钱。他说你和老爷两人全是骗子,你的主人简直就是光棍。我们看见过这类坏蛋的。

赫 你这畜生,竟很高兴把所有这些话立刻转告给我。

渥 他说:“这类人来到以后,住着不走欠了许多账,竟没有法子驱逐他们。”他还说:“我不会开玩笑的,我要一直去告状,把你们送到警署,关进监牢里去。”

赫 傻子,够了!你快去,你快去,对他说,真是粗暴的野兽!

渥 我最好叫老板自己来见您。

赫 叫老板做什么?你自己去说。

渥 真是的,老爷……

赫 快去,滚你的蛋!去叫老板来。

渥西布下。

第三场 赫莱司达阔夫(一人)

赫 真想吃东西!稍微走了一点路,心想,食欲会被驱走的,——不,真是见鬼,并没有驱走。是的,假使我在彭扎没有乱花,就有钱回家。步兵上尉把我骗苦了,这鬼头耍一手好牌。只坐了一刻钟,就全都被他赢去了。但是真想同他再交一下手。机会没有。真是坏透的小城!蔬菜铺里一点也不肯赊账。这真是卑鄙极了。(起初吹的是罗比特里的曲调,后来又唱“你挂在我的脖颈上,小母亲”,终于唱得不知道什么腔调了)没有人肯来。

第四场 赫莱司达阔夫,渥西布与旅馆仆人

仆 老板打发我来问您有什么事。

赫 你好哇,老兄!你怎么样,身体好吗?

仆 靠上天的保佑,还好。

赫 你们旅馆里怎么样?生意还好吗?

仆 是的,靠上天的保佑,很好。

赫 客人多不多?

仆 是的,很够。

赫 你听着,亲爱的,至今还没有给我开饭,请你赶快催一催——你瞧,我吃饭以后立刻有点小事情要做。

仆 老板说今天不能再给您开饭。他想今天到市长那里去控告。

赫 控告什么?你自己想一想,亲爱的,怎么样控告?我必须吃东西,否则我会饿死的。我很想吃东西,我说这话并不是开玩笑。

仆 是的。他说:“前账没有付清以前,我不能给他开饭。”这就是他的回答。

赫 你给他讲一讲理,劝他一下。

仆 对他说什么?

赫 你好好地对他讲一讲,我必须吃东西。钱是另外一件事情……他心想他这乡下人一天不吃不要紧,那么别人也可以一天不吃。真是新闻!

仆 好吧,我去说。

第五场 赫莱司达阔夫(一人)

赫 假使他完全不给饭吃,那才糟呢。真想吃,从来还没有这样想吃。拿一件衣服出去弄点钱来,好不好?卖裤子,好不好?不行,不如忍一点饿,却要穿着彼得堡的衣服回家去。可惜约喜姆不肯出租马车,要不然,坐着马车回家多好哇,就这么坐了马车开到邻居地主家里的台阶旁边,还点着灯笼。让渥西布穿上金镶边的制服,立在后面[7]。我想,大家全要慌乱起来!“谁?什么事?”仆人走进去,(挺直身子,扮作仆人)“彼得堡来的伊凡·阿历山大洛维奇·赫莱司达阔夫,吩咐接见吗?”他们这些粗坯不知道什么叫作“吩咐接见”。有什么地主一到,就像狗熊似的一直摇摆到客厅里去了。还可以走到某一个好看的女儿面前,说道:“小姐,我真是……”(搓手,又把脚往后边一拖)哎哟!(吐痰)居然会恶心,真想吃东西。

第六场 赫莱司达阔夫,渥西布与仆人

赫 怎么样?

渥 饭端来了。

赫(拍掌,在椅子上微跳)端来了!端来了!端来了!

仆(持碟与饭巾)老板说这是最后一次开饭。

赫 老板,老板……我才不管你的老板呢!什么菜?

仆 汤和烤菜。

赫 怎么,只有两碟吗?

仆 只有两碟。

赫 真是胡闹!我不能收。你对他说:这算是什么东西!……这太少。

仆 老板说,这还算多的呢。

赫 为什么没有露汁?

仆 没有露汁。

赫 为什么没有?我走过厨房的时候,亲眼看见有许多菜预备好了。今天早晨在饭厅里有两位矮小的人吃鲑鱼,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仆 也许有,也许没有。

赫 怎么没有?

仆 真是没有。

赫 蛙鱼呢?肉饼呢?

仆 这是给那些干净些的人预备的。

赫 你真是傻子!

仆 是的。

赫 你这坏猪……他们能吃,我就不能吃吗?见鬼,为什么我不能?他们不是和我一样的过客吗?

仆 明明不是一样的。

赫 那是怎么样的?

仆 就是普通的!他们明明会付钱的。

赫 我不愿意同你这傻子在一块儿讨论。(盛汤而饮)这是什么汤?你简直就是把水倒在碟子里面,一点味道也没有,只有点臭味;我不要喝这汤,换别样汤来。

仆 我们可以收回的。老板说:不想吃,可以不必吃。

赫(用手扶住菜碟)得啦,得啦……放下吧,傻子!你已经习惯这样对付别人,我不是这类的人!我劝你不要和我这样!(继续吃)我想,世界上没有人吃过这样的汤,上面漂浮的不是油,却是羽毛。(切鸡)哎哟,哎哟,这是什么鸡!把烤菜拿来!还剩一点汤,渥西布,你去喝吧。(切烤菜)这是什么烤菜!这不是烤菜。

仆 那么是什么?

赫 谁知道是什么,不过绝不是烤菜。这是斧子,代替牛肉烤成的。(吃)骗子,混账东西!他们拿什么东西出来给人家吃。吃下这一块东西,牙根会生病的。(手指在牙齿上剔)坏蛋!完全像树皮一般,怎么也拉不出来;吃完以后牙齿会发黑的,这些骗子!(用饭巾擦嘴)别的没有什么了?

仆 没有。

赫 混账东西!坏蛋!拿点露汁,或是蛋糕来也好。不要脸的东西!就是会从过客身上敲竹杠。

仆人收拾器皿,和渥西布同下。

第七场 赫莱司达阔夫与渥西布

赫 真是好像没有吃东西,才解了一点饿。要是有零钱,可以打发他到市场上去买一点法兰西面包来。

渥(入)市长不知为什么事情跑来,在那里问您,还打听您。

赫(吃惊)好极了!这小鬼老板真是去告状了!假使他真是把我拖到监狱里去便怎样?管他呢?假使用正直的方式,我也许……不,不,我不愿意!城里面来来往往的净是军官们,还有许多平民,我故意做出高傲的样子,和一个商人的女儿使眉眼……不,我不愿意……他怎么啦?他怎么敢这样?他难道把我看作商人或手艺人吗?(精神振作,挺直身体)我要老实对他说:“您怎么敢?您怎么……”

门柄旋转;赫莱司达阔夫脸发白,身体缩拢来。

第八场 赫莱司达阔夫,市长与道勃钦司基

市长走进来,停立在那里。两人惊惧地互相对视,瞪着眼睛。

市长(略微恢复精神,手垂放在裤缝上面)好哇!

赫(鞠躬)我的敬意!

市长 对不住……

赫 没有什么……

市长 我是本城的市长,我的责任就是留神照顾,不使过往客人和一切正直的人们受任何压迫。

赫(起初有点口吃,但是说到后来声音洪亮了)那有什么法子?……我没有错……我会付钱的……乡下就要寄来的……(鲍勃钦司基从门后窥望)他更不对,送来的那块牛肉硬得像木头一样;那个汤,不知道里面倒些什么东西,我是应该把它扔到窗外去的。他整天使我挨饿……茶水真奇怪:有鱼的味道,没有一点茶味。我这是为什么……真是新闻!

市长(惧怯)对不住,这实在不是我的错处。市场上的牛肉永远都是新鲜的。霍尔莫郭尔司基的商人们运来的。这些人不会喝酒,行为很好。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取来这样的牛肉。如果不那个,可以……请您搬到另外一个住所去。

赫 不,我不要!我知道什么叫作搬到另外一个住所里去,那就是搬到监狱里去。但是您有什么权利?您怎么敢这样?……我要……我在彼得堡做官。(振作精神)我,我,我……

市长(向旁言)哎哟,我的老天爷,脾气真大!他全都探听出来,这些可恶的商人全都讲了。

赫(壮胆)您哪怕带了全部队伍,我也不去!我要去见部长!(握拳击桌)您怎么啦?您怎么啦?

市长(挺直身体,全身发抖)请您饶恕我,不要害我!我有妻子,小孩……不要使我成为不幸的人!

赫 不,我不高兴。又来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因为您有妻子和小孩,我就应该进监狱里去,这真妙透了!(鲍勃钦司基从门里窥视,吓得躲藏起来)不,谢谢您,我不要。

市长(发抖)我没有经验,真是的,我没有经验。财产不够用……请你自己想一想,官家的薪俸甚至不够买茶叶和糖。即使收贿赂,也就是一点点,收点吃的东西,还有一两件衣服。至于讲到那个经营商业的士官的寡妻,说是我把她揍了一顿,那是谣言,真是谣言。那是恶棍们造出来的,这类人连我的性命都想谋害的。

赫 那有什么?我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凝想)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讲那些恶棍和士官的寡妻……士官的寡妻是完全另一件事,您可是不敢揍我,还离得远呢……又来了!你瞧这种人!……我会付钱的,我会付钱的,但是我现在没有钱。我所以住在这里就因为我一个钱也没有。

市长(向旁言)真是精细的手段!他是打的什么主意!放出这许多烟雾!随便你怎么猜去吧!你不知道从哪一方面去着手。不妨试一试看!要怎样就怎样好了,不妨试一试看。(出声)假使您果真需要钱,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可以立刻效劳的。帮过路的客人们的忙,原是我的责任。

赫 借给我,借给我!我立刻和旅馆老板算清账目。我只要二百卢布,少些也行。

市长(将钞票送去)一共二百,不必再点了。

赫(收钱)谢谢。我立刻从乡下给您寄回来……我这是忽然……我看您是好人。现在是另一件事情了。

市长(向旁言)靠上帝的保佑!钱收下来了。现在事情好像有门儿了。我塞给他四百,还不是二百。

赫 喂,渥西布!(渥西布入)叫旅馆的仆人进来!(向市长与道勃钦司基)你们干什么站着?请坐,请坐。(向道勃钦司基)请坐,请坐。

市长 不要紧,我们站一会儿。

赫 请坐吧。我现在看出您的性格十分直率而且好客;老实说,我真以为你们来把我……(向道勃钦司基)请坐!

市长与道勃钦司基坐下。鲍勃钦司基在门外窥视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