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阿Q正传》:喜剧始,悲剧终,一个象征性的预言
“阿Q”这个名字
《阿Q正传》是鲁迅最有名的小说。《狂人日记》在思想上非常重要,但是从文学来讲,《阿Q正传》是更重要的作品。
“阿Q”这个名字,有几个解释。其实,我们叫“阿Q”,是不符合鲁迅的原意的。照鲁迅的原意,这个人叫“阿Quei”。小说的前言里说了,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生在中秋节,所以不能说“桂花”的“桂”;也不知道他的哥哥是不是叫“阿富”,所以也不能说是“宝贵”的“贵”。因为搞不清楚是哪个“Quei”,只好用拼音的第一个字母“Q”来概括他。所以,“阿Q正传”应该是读作“阿Quei正传”。“Quei”在民国时是罗马音,用现在的拼音,应该说“阿Gui正传”。
周作人另外有一个解释。他说,鲁迅本意就是要用这个“Q”字,因为“觉得那Q字上边的小辫好玩”。鲁迅不是写“国民性”吗?国民性是麻木的,看人杀头也没表情,“吃瓜群众”只是看热闹,没有同情心。其实国民性就是圆圆的一张脸,没有嘴、没有眼睛、没有鼻子。“Q”字的尾巴就是清代留的辫子,汉人被清人统治近四百年,最大的耻辱就是要留这个辫子。反清最重要的两个标志,就是:男人割辫,女人放脚。所以,“Q”就是一张麻木的国民的脸,留了一个辫子。
“精神胜利法”的层次和界定
精神胜利法最基本的出发点,就是“情理不分”,这是生理/心理基础。另外,精神胜利法有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变换角度,以获得心理快感。比如,这里有半瓶水,你可以说“只有半瓶水”,也可以说“还有半瓶水”。两个说的都是事实,但表述角度不同,对心理造成的影响也不一样。但精神胜利法,是选择从高兴的角度出发,去看待这个事实。
同样是事实,同学们来岭南大学,也是“半瓶水”。有的同学可能填了港大,也填了岭南,结果收到岭南的通知。这件事情有两种解读方法。前一种解读方法是:我会考成绩只差一点,怎么就到了岭南呢,应该去港大的;但也可以反过来讲:我住在屯门,离岭南这么近,何必跑去港大呢,而且岭南中文系本来就比港大要好。这都是事实。但是,这两种事实对你的心理影响很大。如果同学们觉得,去港大天天坐车那么远,很辛苦,还没有宿舍,哪有岭南宿舍漂亮啊。这就说明你们已经具备了阿Q的第一个条件了,进入了精神胜利法的入门阶段。就是说,同样是事实,你们会选择从高兴的点出发,去看这个事实。
第二个层次,虚拟事实,再转换角度,以获得心理快感。这也是阿Q一出场就带我们进入的一个层次。要自然而然地、不自觉地、潜意识地将被迫害的处境假想成善意、合理或者意外、偶然,然后弱势个体才能心理平衡。
还是“半瓶水”的例子。比如在爬山途中或在沙漠,应该为半瓶水庆幸还是懊恼呢?其实要看另外半瓶水是怎么没有的。如果另外半瓶水是自己不小心打翻或偶然事故,无可挽回,那还是庆幸留下半瓶比较正能量,心里比较好受。但如果是被不讲理的同伴或路人抢去喝了,甚至是无理取闹的人故意打翻,也是无可挽回,人家已经扬长而去,打架报警都已太迟,这时应该怎么调整心态呢?如何安慰自己?怎样再走下去? “就当是不小心打翻的……”在这个关键时候,精神胜利法的初级阶段,便悄悄进入了第二个层次。
阿Q一出场就被人打了,痛、难过、丢脸。怎么办?“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这就不是简单换一个角度了,因为对方并不是他的儿子,他只是虚构了一个事实,让自己开心。可见,精神胜利法从一开始就和屈辱有关。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是靠着这种层次的精神胜利法来维持的。
第三个层次,也是虚拟一个事实再变换角度,以获取心理快感或安慰;不同之处是,这个虚构是以自虐的方式产生的。这也是比较难的一个层次。阿Q的精神胜利法有一个顶级的表现:他被人打了,人家又知道他的精神胜利法,知道他要说什么“儿子打老子”,所以就抓着他的辫子,逼他说“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于是他只能说:“打虫豸,好不好?”因为辫子在人家手里,痛。最后输得一塌糊涂,不仅皮肉痛楚,而且颜面全失。这时候,阿Q怎么让自己继续快乐地生存下去?他说,这个手是我的,这个脸是他的,然后他就啪啪打脸。痛了吧?求饶了吧?啪啪再打。求饶了吧?然后非常得意地擎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他人的脸,觉得胜利了。这是精神胜利法的高级阶段。这就是以自虐的行为,制造某种虚构的东西,来满足精神的胜利。
鲁迅也举过一个自我安慰的例子。有一次,北洋政府的某种纸币突然宣布作废,大家在懊丧中过了两天后,银行又宣布纸币可以兑换银元,两块换一块。于是人们纷纷排队去银行。鲁迅也去了,捧着一袋银元幸福地离开。回家路上突然想到,我本来有二百元,现在只有一百元了,为什么还这么高兴呢?显然,鲁迅是看到了自己心里的阿Q之后,才看到了人们心里的阿Q。但是,在人人想做赵家人的时候,能看到并承认自己是阿Q,其实也就是“狂人”了。
今天有些地方,明明没有很高的GDP,怎么办?阿Q精神的第一个阶段:我没有这么高的GDP,但比旁边的省要高,比去年要高。阿Q精神的第二个阶段:虽然GDP没有这么高,但我把一些不应该报的东西也报进去,本来可以不报的东西也报进去,搞一个虚的数目,搞得GDP也很高。我们每年有统计,比方说国家统计是一万亿,但每个省又有一个统计,各个省的统计最后加起来是一万一千亿,多出来的一千亿哪里来的?还有阿Q精神的第三个阶段:为了虚造GDP,搞有毒的土地,搞假药,害自己本省的人,来取得一个数据上的胜利。这样一种虚妄而且自虐的精神胜利法,到底是阶级固化秩序当中的弱者生存策略,还是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或者是一种普遍的人性特点?
精神胜利法有三种不同的界定。
第一种,说这是弱势群体心理,尤其是阶级固化的弱势群体心理。鲁迅自己在《阿Q正传》的俄文版序中提出来,他说中国过去人分十等,自己的手还看不起自己的脚。阿Q为什么老是要“精神胜利”?因为他老受气,总被人看不起,他又看不起别人。所以,精神胜利法的要害,是欺软怕硬、自欺欺人。
第二种,说这是中国的民族性,这也是鲁迅的说法。鲁迅说,国人在过去几千年里习惯了在不合理的统治下幸福生活,就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只要有口饭吃,生活还不错,不杀我,就可以。这是国民性。虽然也曾被另外一种文明长期地统治,但中国文化的生命力是很强的。这在世界历史上也比较少见。
我做过简单的课堂调查,关于精神胜利法,在香港的大学里,大多数学生认为是普遍人性;在上海、北京的大学里,大多数学生认为是国民性;而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讨论课上,更多学生认为是阶级固化秩序当中的弱者的生存之道。不同国家、地域、语境对阿Q精神的不同理解很有意思,值得思考。
第三种,说这不是中国人的问题,全世界的人都有。欺软怕硬、自欺欺人,是普遍的人性。
阿Q精神有很大的坏处,不承认失败。如果一个人从不失败,当然就没法真正地胜利。好处就是自杀率低。我们相对来说自杀率低。碰到了再大的难处,中国人的说法是“没有过不去的坎”, “好死不如赖活着”。日本的国花是樱花,很漂亮,很绚丽,但一过季节就没了。日本武士崇尚剖腹,要么做英雄,要么就自杀。中国人喜欢什么花?梅花,冬天再冷都不死,生命力顽强。中国人不喜欢樱花,生命时间太短。民族性也体现在一些共同的审美符号里面。
对革命的象征性预言
阿Q的评论史,也是中国当代文学评论的发展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冯雪峰、何其芳等名家都为之头痛:阿Q明明是农民(理应勤劳、勇敢、善良),阿Q精神却是欺软怕硬、自欺欺人。怎么解释呢?于是有人说阿Q属于“落后农民”,有人(李希凡)说阿Q精神是剥削阶级对劳动人民的毒害,等等。
关于阿Q的解读,可参看《“论‘文学是人学’”批判集》第一集。
《阿Q正传》最初是一个“搞笑”的小说,编辑孙伏园在北京《晨报副刊》设了一个专栏叫“开心话”,约鲁迅写稿,鲁迅就写了。《阿Q正传》的开始是很“搞笑”的。
因是连载,鲁迅也是写一段发一段。连载小说是影响文学生产的重要形式,比如张恨水、金庸的连载小说。连载的过程,也是创作的过程。可是,鲁迅不是让连载形式影响、改变小说的结构内容,而是反过来了。鲁迅连载两次以后,编辑孙伏园就看出这个小说的严肃性了,他的报纸让步了,把它搬到文艺版去,以报纸迁就作家。这是文化工业和作家之间的一个经典性的协调。那时的报纸跟现在不一样。所以,《阿Q正传》开始是喜剧,到后来是悲剧。
喜剧始,悲剧终,其实就是鲁迅一直讲的有关革命的故事。《阿Q正传》不只写精神胜利法,还提前预告了中国二十世纪的革命,尤其是六七十年代的革命。鲁迅自己有一段非常有名的话,一九二七年,鲁迅说:“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作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这是写于《小杂感》的一段话。今天重读“文革”的历史,会发现鲁迅已经把这些事情都写在前面了。
陈丹燕采访过上海的老黄包车夫,你们当初拉人力车是不是被欺负?那些老人说,是被欺负,坐在后面的洋人都不跟我们说话。要右转也不说“turn right”,只拿一个手杖,在我的右肩一敲,我就得往右转,在左肩一敲,我就得往左转。这个故事很有阶级压迫的内容,作家就继续挖掘,那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想推翻这些有钱人,然后大家平等,建立新的社会?老车夫说,我当时是真的想,我立下志气,一定要改变命运。那你做什么?我要坐在车上,让别人拉我。这就是阿Q的革命。他的革命不是要平等,而是要享受成果。
我考查了不少文学作品里的红卫兵、造反派,发现鲁迅在《阿Q正传》里都写了,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的基本命运。阿Q的革命动机,既有很合理的一面,也有很合理的另一面。这话有点绕口,但不难明白。首先,动机合理,就是要平等。不许姓赵,被人欺负,在村里没有地位,什么都不能做,所以他要翻身。这是正当的,是所有革命的动力。但阿Q的翻身,不仅是为了天下太平、平等、自由,他的翻身,是最好能睡地主的小老婆。一讲到革命,他就已经把村里那些女人的样子想了一遍了,觉得革命以后他都可以占有。在阿Q这里,革命的动力,一方面是争取平等,一方面是掠夺有钱人的东西。
革命有两种,一种叫“平民革命”,一种叫“贫民革命”,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平民革命”就是法国革命,追求自由、平等。“贫民革命”,就是打土豪,分田地,抢东西,睡地主的老婆,把有钱人的东西都拿来享受。阿Q是第二种。所以,人追求理性是合理,无限追求快乐也是人性。“文革”时的造反派,打着很神圣的旗帜,或许也有各种各样的动机,比如读书成绩不好,在班上被有钱人或干部子弟欺负,被女生看不起,等等。
《阿Q正传》里更妙的地方,就是写出革命当中的阿Q,是一个非常矛盾的状态。一方面,他造反,胆子很大,去城里去抢人家的东西,回到村里很神气,赵家的人叫他“老Q”。另一方面,后来阿Q被人一抓,前面来了一个人,很高大,好像很有威严的样子,阿Q就不自觉地扑通跪下去了,奴性十足。在“文革”里,也能看到很多这样的人。不论是早期保卫红色江山的红卫兵,还是不满社会固化秩序的造反派,都可以真心拥抱理想,充满革命激情,挑战反抗权贵。然而只要一听到上面有什么精神,有什么表态,却又可以马上泄气,像阿Q般不自觉地扑通跪下(甚至还不清楚眼前是谁)。今天的网络上,是不是还常见这样有奴才血统的革命战士呢?(注意,是奴才,而不是奴隶,这两个概念在鲁迅笔下有重大区别。)而且,革命也要争资格。为了争取一个革命的资格,是比革命本身更大的问题,如果这个资格没争到,就只能是牺牲品。除了精神胜利法,《阿Q正传》还是一个有关中国革命的象征性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