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现代文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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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狂人日记》:唯一看破礼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疯”与“狂”之区别

《狂人日记》是鲁迅第一篇作品,是总纲。这种情况很少见,某个作家的第一篇作品,变成了后来百年文学的提纲。文学和科学不同,科学总是新的比旧的好,有了新的,就淘汰旧的,文学不是的。第一篇作品就是最好作品的作家有很多,张爱玲、郁达夫、曹禺,都是。作为文学史的现象来讲,也不奇怪。中国文学最好的作品是什么?虽然后来有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但是《国风》和《离骚》是中国文学无可替代的高峰。

鲁迅的《狂人日记》影响了百年来很多中国作家的创作,一直到当代。比如,残雪的《山上的小屋》,余华写《一九八六年》,都是《狂人日记》在当代的延续。而且,《狂人日记》最代表“五四”精神,一是借用了西方小说的形式,二是尝试了白话文,三是批判礼教,四是进化论的观点。这是《狂人日记》的基本特点,也是“五四”新文化的四个要点。

下面来具体分析这篇小说。

什么是“狂人”?英文叫“mad man”,是“疯子”。但“疯”和“狂”有重要的区别。“疯子”与“天才”之间,隔着一个“狂人”,狂人跟疯子、天才都只差半步。在中文里,与“狂人”相关的,有很多概念,比如狂、癫、疯、野、痴、愚、傻、蠢……《辞海》里,“狂”有三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精神病;第二个意思是重情任性,放浪恣肆;第三个意思是狂放不羁,过于进取。这后两个意思,并不是贬义,比如“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狂人”在中文里是多意的。

新批评派学者燕卜荪肯定语意含糊的好处:“能在一个直接陈述上加添细腻意义的语言的任何微小效果”,“任何语义上的差別,不论如何细微,只要它使同一句话有可能引起不同反应”,便值得研究。可参见《朦胧的七种类型》。

后来德国接受主义学派虽与新批评南辕北辙,却也认为语意含糊形成作品的召唤结构,如伊瑟尔所认为的,文学语言包含许多意义未定性和意义空白。这种意义未定性和意义空白是文学作为读者接受并产生效果的基本条件。本文中的未定性与意义空白,是创作意识与接受意识的桥梁,是前者向后者转化的条件。“作品的未定性与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这就是作品的“召唤结构”。参见伊瑟尔《文本的召唤结构》。

“疯”与“狂”显然是有重要区别的。但吊诡之处在于,《狂人日记》的主人公既是一个疯子,又是一个狂人。按医生的角度来看,主人公是一个典型的被迫害狂、妄想狂,觉得所有人都要吃他,都看着他笑,他很害怕。这是一个典型的精神病患者。鲁迅曾学医,写了一个很真实的病人,有真实的原型。但换个角度看,他又是一个斗士,挑战旧礼教,世人皆醉我独醒。小说巧妙地利用了“疯”和“狂”的语意上的含糊。新批评理论有一个重要的观点:语意的含糊不是错,而是文学的魅力。如果说得很清楚,就不是文学性;意思模糊,左可以理解,右也可以理解,这才是文学性。各种各样的暧昧、歧义、朦胧,都是文学的魅力。“狂人”这个题目,本身就很暧昧。

“吃人”的写实与象征

小说里的“吃人”是一个比喻,读《祝福》就知道,礼教会把一个人害死。但是,“吃人”又很写实。小说里讲过几种吃人的形态,比如讲到狼子村时,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意思是:到了非常困难的荒年时,就可以吃人。历史上有“易子而食”,就是闹饥荒时,家长不忍心吃自家饿死的小孩,就跟别人家换着吃。这是一种。小说里还说到“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这是我们特有的一种“道德的吃法”,就是符合礼教的吃人。还有一种,小说里也写了,抓到敌人时,可以把他的心肝炒了吃,来表达愤怒。

汉学家葛浩文,是莫言小说的主要英语翻译者。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葛浩文功不可没,有人甚至说他翻译的英文比莫言的中文还漂亮。[德]顾彬:《莫言讲的是荒诞离奇的故事》,德国之声,2012年10月12日。(我并不同意这样的说法。)葛浩文有一次演讲,就是讨论“吃人”的文化。究竟人类文明史上有哪几种不同的“吃人”呢?

第一种“吃人”就是为了生存。这种吃人在世界各国文献里都有记载,是人类的普遍问题,各个民族、各个时期都有过。当人快饿死的时候,就去吃其他的人,尤其是吃已经死掉的人。在一九七二年,有一架飞机在南美迫降,死了不少人。那么,活着的人可不可以吃死去的人,来生存下去?那些幸存的人展开了激烈的、关于人道主义的争论。

第二种吃人,就是吃敌人身体的一部分。把敌人身体上的某一部分,比如头颅、心肝吃掉,来宣泄仇恨,表示敌人的彻底消灭。秋瑾同时代的革命党徐锡麟,被人炒了心肝吃掉,已经快到清末民初的时候了。这也是刺激鲁迅写《药》的很重要的原因。虽然在鲁迅看来,这是一个恶习,但吃掉敌人的习俗也是很多民族都有的。

有一种极端的说法,说世界上只有三种动物是吃同类的,一种是蟑螂,一种是老鼠,一种就是人。当然这是瞎说的,是诬蔑人类,因为动物界吃同类的动物还有很多。但据说,狮子是无论如何都也不吃死掉的狮子,而人类会吃死掉的人类。因此,人类虽然很聪明,是食物链的最顶端,但境界不高尚。《狂人日记》里就把人和动物做了很多比较,短短的几篇日记里面讲了好多种动物,狮子、狼、狗、狐狸、兔子。这是有意把人性和动物性比较。

葛浩文认为,有两种吃人方式是我们特有的。一种就是“易子而食”,或是把儿子煮了给父母吃,这是一种道德的吃人。最有名的例子,是《左传》里晋文公重耳出逃时,一个大臣割了自己腿上的一块肉给他吃;而主君也照样能吃下去,感慨他对国家的贡献。这在历史上,是非常忠君爱国的、非常高尚的行为。

还有第四种“吃人”,很可能是我们都会有的。为了营养,为了美味,为了美容。李碧华有一篇小说,李碧华:《“月媚阁”的饺子》, 《香港短篇小说选1998—1999》,香港:三联书店,2001年。说香港的女人为了保持美貌,就去吃胎盘做的饺子。当然,李碧华的情节一贯荒诞。但是,国人把人身上的东西拿来营养,是可以举出例子来的,除了胎盘,还有人奶。吴组缃的小说《官官的补品》,吴组缃:《官官的补品》, 《一千八百担》,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讲一个地主的儿子,身体不好要补养。本来要买牛奶,但牛奶很贵,就找来家里一个长工的老婆,刚生完小孩,叫她把人奶给他。主人公以第一人称写道,人真是聪明,找牛干什么呢,人多好呢,这么好的奶,对身体又好。

今天网上常常也有揭露,有很多地方提供人奶,有的甚至和色情业相联系。这也不单是我们,据说外国也有,还有罐装的。但他们规定是:生了小孩后,没有母乳的人才可以买。这个是第四种吃人,仅仅是为了营养,还不是为了生死。如果说一喝人奶癌症就没了,那也许卫生部还会同意。现在不是,它就是补身体,美容。这是否人道?

所以,鲁迅讲的“吃人”,既是象征,又是写实。既讲实际上的吃人习俗,又讲礼教怎么限制人的灵魂。在文学手段里,单纯的象征容易,单纯的写实也容易,最难的就是把象征和写实结合起来,浑然天成,这是最高的文学手法。鲁迅的《野草》里有篇散文诗叫《影的告别》,影子隐喻了他自己,他说:“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鲁迅:《影的告别》, 《野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这是一个思想家的困境和彷徨,不能与黑暗妥协,又受不了革命。可又是写实的,因为影子就是这样的。一般的评论只讲象征,却忘了它的写实层面。《狂人日记》的隐喻层面,现在看来有点太露。比如“赵贵翁”, “古久先生”,都是比较明显的象征,稍稍有点简单化。

张爱玲也是一样。《第一炉香》的女主人公想知道一个男人爱不爱她,就抬起头来想看他的眼睛,可是他戴着墨镜,她怎么都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墨镜里自己缩小的身影。这个描写多厉害!这是写实的,对着墨镜看,当然看到自己;但实际的意思是:她根本抓不住这个男人的心,只看到自己非常可怜。张爱玲:《第一炉香》,香港: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1年。这种又写实又象征的技巧,非常高。

个人与群体的对立

除了“疯”与“狂”之区别、“吃人”的写实与象征之外,《狂人日记》值得关注的第三点,就是鲁迅小说的基本模式:个人与群体的对立。

我最早读鲁迅的小说时,非常震惊。因为在我成长的年代,个人跟群众如有矛盾,一定是群众对。当然,有一个个人比群众更对,但是他说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所以我们都相信群众。我从小就知道,凡一件事情,很多人说不对那就一定不对,一定是我错了。直到读鲁迅的小说才知道,有可能个人是对的。我也可能就是这个人。

有两个强大的力量一直都在支持群众,一个是主流意识形态,人民群众总归是正确的。现在被称为主旋律,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真的是主流。另一个是市场经济,讲销量,讲读者,讲点击率。流量是靠群众来的,少数人讲得再好也没有用,几十万点击量就是厉害。可是偏偏鲁迅支持个人。

最近有一个网络用语,群众前面加了两个字“吃瓜”,把看热闹的旁观的人称为“吃瓜群众”,不要小看这么一个网络用语,就有鲁迅精神渗透在里面:对国民性的批判,对群众大多数的怀疑。

《狂人日记》里,很多人都觉得主人公是傻瓜,可实际上他是对的,只有他才看到了历史的潮流。当然,他最后也自我否定。但是,在群体与个人对立的情况下,《狂人日记》站在了“个人”的立场上,是个人向庸众宣战,这是鲁迅早期的思想。当然,鲁迅写得更多的是“众人”,在分析一个一个的“吃瓜群众”。但《狂人日记》写的是“个人”,而这个人,在众人眼里是有病的,是“癫佬”。但狂人想说的是:说不定你们在睡觉,我在叫醒你们。这个人物的反转,是这篇小说的基本主题。最早的“狂人”是企图“看人”(救人),其实也“被看”(被救)。后来的《阿Q正传》和《示众》,更多只是“被看”。(我在本书前言中说过,本想看人家教书,结果却是“被看”。)如果说鲁迅自己也是半个“狂人”,那是病中反抗“看人”的半个,而非最后被招安的半个(至少到一九三六年是这样,倘若鲁迅很长寿,后面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进化论和鲁迅的怀疑

《狂人日记》还有一个要点,就是进化论。之前讲过,影响“五四”的,有科学、民主、进化论三大主要思想。

科学,理论上是胜利了,今天中国人都相信科学。但也未必全部,因为还有一些科学是不能被怀疑的,而科学的精神是:任何东西都可以被怀疑。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距离科学精神的真正实现,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民主,当然我们知道中国是人民民主专政,人民作主。但是,也有一些非常普遍的误解。民主也有几种。一种误解是,你是民,我是主。当然这个是错误的。第二种误解非常普遍,要为民服务,要为民作主。“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白薯。”这句话看上去对,实际上有问题。“为民作主”,主语无论是谁,总之自己没法作主,才需要有人作主,所以还是要呼唤包青天。归根到底,民主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清官。

其实,“五四”以后直到今天,进化论远比科学、民主更深入人心。在中国古代,人们对于时间的概念有两种,一种是循环论,一种是退化论。什么是退化论呢?就是说中国最好的时候,是上古时代;中国最好的皇帝,是尧舜禹,三皇五帝;过去的是最好的,圣贤都是古人。而我们今天总难企及尧舜禹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说法,就是历史退化论。另外,还有一个循环论,《三国演义》的第一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方唱罢我登场,主张历史是循环的。

清末,赫胥黎《天演论》译成中文后,中国人慢慢接受了一个新的时间观,就是把脸转过来了,以前看前人、先人,现在要进步,看未来。现在有很多话语,具有不证自明的正能量。比如说“前进”,往哪里前进?向未来前进。未来一定会更好,这就是进化论。为什么?物竞天择啊,留下来的都是好东西。世界是竞争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势不可当,反动势力终将灭亡,正义终将胜利——把一切都归结到这样一个线性时间的发展上来。

我刚来香港时,看过一个香烟广告,一个男青年在女家抽烟,结果女家看不起他:“仲食烟?真係老土!”反对抽烟我理解,但是为什么说它是“老土”呢?“老土”这个字又很难翻译。“old”在英文里是好的,“countryside”也是好的,老字号、老传统,“OLD NAVY”在美国是个品牌。在我们的传统里却是“out of date”,是“老土”。不要小看“老土”这个口语,充满了进化论的精神,非常有文化。“老”代表了时间,“土”是代表空间。一个词,便是时间跟空间的结合,来表示“out of date”。

刚才讲的这些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其实已渗透到每个人的脑子里,不仅在中国内地,也在香港和台湾。同学们看今天在香港的街上,新鸿基、新地、新时代、新世纪、新光、新世界、新同乐……一大堆“新”,很少有哪家店以“旧”命名的。“老”还有一些,“旧”非常罕见。香港虽然很重视文物保留,愿意保护旧建筑,但在语言上改得非常彻底。

“新”就是好,这就是“五四”的现代性和主流意识形态。“五四”文学从鲁迅开始便形成了一个思想潮流,假定“新比旧好”, “西比中好”, “城比乡好”。这个历史潮流有它积极的意义,因为中国的传统社会形态凝固太久了,矫枉必须过正。《狂人日记》的最后一句话非常出色:“救救孩子……”因为鲁迅的确相信希望在青年。

“文革”结束时,刘心武写了一篇《班主任》,在艺术上跟《狂人日记》不能比,但也标志一个时代的改变:结束了“文革”时代,开启了“新时期文学”。小说里也有一句口号:“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小说批判一个受了左倾思想影响的女生,她把恋爱看作坏的,所以主人公也要“救救孩子”。这种“救救孩子”的呼喊,不知还会不会重现。

小说中有一句:“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鲁迅觉得他自己也是“吃过人”的。他自己的生活状态,也并不是全新的。所以竹内好说,鲁迅的真诚在于他承认自己虚伪。比如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说:“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所以,鲁迅厉害在什么地方?别人都说自己说的是真话,只有鲁迅说,我未必都说真话,你们都以为我是直抒胸臆,其实我说话有很多顾忌,我只是不愿意把黑暗的东西太多地影响青年人。按现实的情况,《药》里的坟大概是会被人踩掉,将来或成战场,或流转成高尔夫球场之类。有人纪念夏瑜,纪念秋瑾,这是鲁迅人为加上去的花环,光明的尾巴,他都告诉我们了。所以,鲁迅一方面振臂高呼“救救孩子”,这是一个时代的强音;另一方面,他非常清醒地知道,很难救。后来他更发现,孩子们也可以很坏。这个悲观的结局,鲁迅在《狂人日记》开篇就用文言交代了,除了在技术上让习惯文言的读者有一个过渡外,更深的意思是预先交代失败的结果。唯一能看破礼教吃人的人,最后怎么样了?投降了。他病好了又去做官了。没有悬念,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灰暗的。狂人的声音,非常积极,非常战斗,非常彻底,或者说,是最勇敢、最坚定的、最正确的——但鲁迅也深深地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情,究竟有没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