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盘根问底
萧道凌对江蓠的教导十分讲究循序渐进,第一个月不过让她将乌兰台中第一批古籍全部按韵编排一番,并以青、白、赤、黄四色牙签予以分类,同时让她亲自编写成一部简要的目录,称之为《乌兰总目》,好在此过程中了解藏书的大概。
第二个月,萧道凌挑选了一百部道教经典,称其为“本根之书”。他一部一部口述其主要内容,使江蓠笔录之,由此又集为一册选书更精、内容更为详尽的目录。
到第三个月,萧道凌才将自己之前根据诸多旁证进行修改、作注、增补内容的书籍一册一册交付江蓠重新抄录,使她清楚修理这些古书的步骤,和誊写时需采用的正确格式,以免使后人产生混淆。
这天,江蓠嘴里含了一颗香糖果子,边誊写、边吸溜着口水感慨道:“真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吸溜)——这道藏之中重复的内容实在是多多多多多真多啊……(吸溜)……难怪你说那一百部经典可谓‘本根之书’嘞……(吸溜)。再这么抄下去,我觉得我也能拼个三五六七本出来。”
萧道凌含笑看了她一眼,故作严肃地问道:“‘本根之书’,你可都读完了?”
江蓠猛点了两下头,说:“嗯!都看完了!……不过没有全看懂。大概看懂了一半,可能一半还不到点……”
萧道凌问:“没看懂?”
江蓠勉强咽下糖果,不自觉地撅了下嘴,嘟囔道:“说老实话,字都认得,凑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哈哈。”萧道凌实在没法一直对江蓠板着脸,“古语晦涩,读不懂也不奇怪,便是我所知晓的几种解法,也未必就是作者原意。但你若有不明白之处,本该多问我才是。”
“嗯嗯。”江蓠谄媚道,“据说前朝的谢公兄弟曾与诸人讲习《孝经》,其中的车武子虽有不明白之处,却不敢一再劳烦二谢。袁羊对他说‘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所谓明镜不疲,诲人不倦,萧师兄是也。”
“你倒很会拍马屁。”萧道凌是个爱书之人,但若终日只与书卷为伍,就难免有些无聊,好在如今有个小师妹在旁解闷。
听萧道凌如此说,江蓠拍胸脯笑道:“身为下属,拍马屁是我分内之事!”
“哈哈,那么……”萧道凌一直想问江蓠关于她和陵越的事,憋了两个多月,到此刻方敢开口,“你从前也是这么吹捧陵越的?”
江蓠脸色一僵,敷衍地笑了笑,没有作答。显然,因萧道凌提起陵越,她的情绪有些晴转多云。
见她沉默不语,萧道凌略感窘迫:“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我有你这个弟妹。”
是很可爱的弟妹,休了有些可惜——这话萧道凌想说,但又觉得说出来似有不妥。
江蓠顿了一下,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不是你弟妹。”
萧道凌更正道:“现在不是了,曾经是。”
江蓠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道:“从来都不是。”
萧道凌不依不挠:“因为他太绝情,所以你不想承认?”
江蓠缓了口气,有点无奈地说:“王府结亲确实是假的。我与令弟,也确实没有超出同门之谊的情分。”
显然,休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已刻入江蓠脑海,成为了她信仰的真理。
萧道凌:“为了掌门交代的任务就与人假成亲,这不像我弟会做出来的事。我有理由相信,你在他心中有特殊的地位。”
江蓠的心绪渐由尴尬、苦涩转为平静与倦怠,她打了个呵欠,满不在乎地答道:“你想多了……我和陵越,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联系了。从前共事的时候,呵,倒确是朝夕相处,聊过不少闲天。我不怕承认,我曾经对他有好感,但是……”
这个转折正是萧道凌好奇的关节,他竖耳静听。但江蓠却在此处卡壳了,因为那一个“但是”之后有太多不愉快的经历,她不想回顾,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萧道凌只能代为填充:“我听人说,陵越曾置你于险境而不顾……”
江蓠眉毛上扬,心想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她考虑到眼前人是陵越之兄,斟酌了一下用词,方回道:“那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他着急救媳妇儿嘛。”
萧道凌却不以为然,心道你不才是他的媳妇儿吗?但他也明白了,既然江蓠是这么认为的,也难怪她如今要和陵越撇得如此干净。他试图为陵越辩解道:“陵越自小便谨遵师命,以护全云汐为己任。对他来说,那是一种习惯,一种责任,倒不见得是男女之情。”
江蓠不置可否地笑了下,道:“我看你不怎么了解你的弟弟。”
萧道凌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你很确定他对云汐是有男女之意的吗?”
江蓠耸肩道:“我可是眼见为实的,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早早放弃陵越,跑去昆仑山了?”
江蓠说得嬉皮笑脸,萧道凌却能意会道她曾经历的委屈。一时间有些责怪自己,为何要这样揭人伤疤。他道歉道:“我不该提这些事,对不起。”
江蓠隐约觉得心尖有些刺痛,稍一过脑,又觉得没有痛的必要,回道:“没事,你随便提,我无所谓。”
萧道凌却以为她是故作坚强,依然用愧疚兼抚慰的眼神看向她。凝视之间,他发现眼前人的眼神中似乎并没有伤感的雾气。她看上去如此清澈盈盈如春水,使人难辨无情还有情。
江蓠将萧道凌的表情收入眼底,觉得有些好笑。她把一摞书推到萧道凌怀中,道:“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得到你弟弟的垂青,我该是多么伤心失望,怏怏不乐?你想的没错,我确实曾经伤心绝望,但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回头看,我只觉得逃过了一劫。我很感激,很庆幸,我庆幸你弟弟当时没有喜欢我,让我可以过上现在这样轻松快乐的日子。为什么呢?不是说你的弟弟不好,但我可以想象,以他的性格,他的责任,他的习惯,假如过去他接纳了我,现在我必然是一个不停为他的性格、他的责任、他的习惯牺牲的怨妇。他会对门派好,会对云汐好,但他就是不会对我太好——你别让我解释我凭什么这么觉得,我就是空口无凭,只靠这些年的阅历和直觉。”
这番蛮横中又带几分道理的话听得萧道凌无法反驳,不知不觉间,他对眼前人兴趣,超过对她与陵越之间关系的兴趣。半晌之后,他回了一句:“看来,是青雀没有福分了。”
江蓠连连点头——没错,陵越这个坑,她是决计不会再跳了。
难得把话说开,江蓠觉得和萧道凌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她也是闲着没事,打趣道:“萧师兄,你看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得跟我交代交代?”
萧道凌正想说自己没有感情经历可以交代,便见江蓠突然凑近,眼里闪着慧黠的光芒,小声问他:“你说他的小名叫青雀,那你叫什么?朱雀吗?”
犹豫片刻,萧道凌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坦白道:“赤狸,我叫赤狸。”
“赤狸师兄!赤狸师兄!赤狸师兄!赤狸师兄!”江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叫了四声才罢休。
是日,因现任副手云漪请假,而综事堂的墨刚好用尽,陵越便亲自来到乌兰台隔壁的库房取墨。
江蓠和萧道凌的对话,他从头听到尾。
他不会对她好吗?他确实没有想过,要如何对她好。
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写休书分明是迫于日进会的压力。要说两人只有同门之谊,连云漪都不会信。难道说,她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从前种种,她是因伤失忆,忘了一部分,还是有意抛诸脑后?
既把她从昆仑召回来了,怎可能再无牵扯?他三天两头就往乌兰台跑,但凡江蓠参与编修的书,他都会忍不住翻看。连兄长都察觉他行为异常,这个江蓠怎就毫无感知呢?
两天后的早晨,江蓠照例在乌兰台中忙碌。萧道凌在旁饶有趣味地打量她半天,想到昨夜陵越的请求,他越发觉得江蓠想错了一些事。
“送过去?为什么要送过去?”江蓠手中捧着萧道凌刚塞给她的两本书,讶异地问。
萧道凌:“他昨日跟我说起,想借几本新修的书看。请你送过去。”
江蓠:“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闲了?……”
萧道凌笑道:“你好像对此很有意见?”
“没没……”江蓠撇撇嘴。她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只能勉为其难地领了命。
这本不是什么难办的差事。只是自从她“被休”之后,她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陵越。
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态度?
是若无其事,还是讳莫如深?
她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因而两个多月来,她一直对陵越避而不见。
平日里进出仙箓司,她走的是西北侧的小门。陵越若来乌兰台拜访兄长,她便进内室整理藏书。
现在要她送书上门,岂不是强迫她与陵越打交道么?
萧道凌见她一脸愁云惨雾,便似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他点名要你送过去,我也无可奈何。”
“啊?”江蓠不敢有任何好的联想。她只觉得陵越喜怒无常,时而对她如从前的温柔,转瞬又换上冰冷的面孔,叫人难以捉摸。
“乌兰台就我一个跑腿的,我不去还有谁能去?”江蓠提起裙角跳下台阶,转头道,“但愿他不是又想教训我什么。如果我在那边受了气,回来说不定要跟你诉苦。”
萧道凌笑着目送她出了乌兰台的门。
来到综事堂门前,江蓠驻足调整了一下呼吸。
正巧这时云漪刚从里头出来。
“云漪!——”江蓠好像见到救星一般,激动得一把将她拉下,“这个,是陵越要借的书,麻烦你送进去,多谢多谢。”
云漪本是要出去办事,但也不大着急,便没有多想地接过了书,道了声:“好嘞。”
陵越见云漪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两本书,立刻明白了有人正从综事堂门口匆匆离开,心里有些不悦。
待到酉时三刻,仙箓司中已不剩多少人了,萧道凌亦已离去,而江蓠则按照往常的习惯依然留在乌兰台中观书。
余光瞥见有人进屋,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萧道凌,便头也不抬地问道:“萧师兄忘带东西了么?”
“啪——”
两本书被拍到案上,近前响起陵越的声音:“称我为萧师兄,倒也没错。”
江蓠赶忙起身,抱拳行礼道:“见过陵越师兄。不曾想师兄会亲自来还书。”
“书中有两处错误,特来说明。且备雌黄,以便刊正。”陵越的表情正如江蓠所预见的那样,实在说不上友善。只见他翻开书页,先指出其中一处道:“这里缺了一个‘位’字。”
江蓠伸长脖子一读,果然如此。
“还有一处引注错误。”陵越翻开另一册书,解释道,“这段话,最早出自《辋川记闻》,而非《沧波杂志》。”
“是我的……疏忽。”江蓠羞愧且尴尬,俯首道,“多谢陵越师兄赐教。”
“乌兰台人手不足,偶有错误,实属寻常。”陵越不是来苛责江蓠的,“从明日起,烦请师妹每隔五天便送两册书到综事堂。陵越稍得空闲时,可代为覆校,以补不足。”
江蓠:“是,师兄。”
陵越:“尤其是医书……但有讹谬,遗患匪浅,检校时如有疑问,可……可来问我。”
江蓠再次抱拳称是,心里却不屑得很,暗自嘀咕道:不管是什么书,我都有萧师兄可问,哪需要问你?
没等她继续腹诽下去,陵越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休书一事……陵越并非有意让师妹当众难堪——”陵越此行的目的已然达成,但却有些舍不得走,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兴许可以聊两句的话头。
“修书?”江蓠脑筋转了一下,才会意到此“休书”非彼“修书”,干笑了一下,道,“没事。”
她心里怪罪的是定云子没能事前说明,倒不觉得陵越做错了什么。
陵越依然满面歉意,说了声:“对不起。”
江蓠改完了两处错误,歪着头,用笔杆杵着一侧的腮帮子调笑道:“师兄要真觉得对不起我,等日进会结束了,再把我娶回去不就行了?”
陵越没想到江蓠如此得寸进尺,又恢复了一脸严厉。
江蓠不等陵越拒绝自己,便竖起一根食指否定道:“放心吧,你没这福分。”
陵越:“我——”
江蓠颇有些放肆地用笔头抵住陵越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哎,求我也没用。你我今世无缘。”
“你知道,我无意于男女之事。”陵越觉得喉咙口堵堵的,说话的语气也有些不自然,“有些事,恐怕有碍修行。”
江蓠漫不经心地听着陵越的解释,对她来说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不过陵越登门道歉这份心意,她算是收下了。
“我知道,都知道。”江蓠不仅知道陵越看重修行胜过一切,还知道他重视云汐远过于她。就算陵越要娶妻,也轮不到她做新娘,这个道理难道她会不懂吗?更重要的是,就算他现在想娶,她也不想嫁了。
陵越:“师妹果然……通情达理。”
江蓠心想,要做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只要学会蒙上被子哭够了再出来见人就行。她欣然接受了陵越的夸奖,回道:“嗯,我的优点很多,通情达理确实是其中之一。”
陵越:“……多谢师妹谅解。其实,此事本可以私下解决,我也没想到……定云长老会当众发难。”
“这样也好,不是吗?至少能让人知道我们是清白的,省得再有流言蜚语。”江蓠想表达得尽量轻松,希望陵越也能放下此事早些离开。因为深知与陵越早已没有可能,现在的她觉得多跟陵越说一句话都是浪费生命。
“清白?”陵越听到这两个字,才意识到原来江蓠心中介意他人的目光。她不想被人以为与自己仍有纠葛,她需要“清白”,她想让人知道她身无归宿,心无归属……为什么?她想让谁知道?在座的那些玉浮弟子?那个总对她温柔说笑的荆州通判?还是阴魂不散的扬州公子?陵越眼中显出复杂的神色,不住地揣度着眼前人的心思,问:“你很在乎‘流言蜚语’?”
江蓠扪心自问,自觉并不算太在乎,但也无法完全将之忽略,答道:“身正不怕影斜,本也无需在乎。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解释清楚了,总比存着误会好。”
陵越:“怕被人误会?这是你不愿回玉浮的原因?”
江蓠不知陵越要跟她聊到何时,如果她的性子能稍冲一些,她一定会直接请陵越打道回府,别再跟她这个名义上的“前妻”纠缠不休。她好言悦色,是因为她好像根本没有发火的能力。
她说:“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那些胡乱揣度的人,也未必有恶意。只要师兄还当我是朋友,我不会自寻烦恼。”
陵越:“朋友……”
江蓠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诶,师兄可别说没把我当朋友,好歹做过你的手下,这点面子总要给我吧?”
她这是让陵越表态,可陵越却有些应不下来。
他们只是“朋友”而已吗?
陵越胸膛中的一颗心好像突然踩空,晃晃悠悠地掉进了漆黑的无底洞。
什么叫做“朋友”?江蓠的“朋友”不多,她待“朋友”亦好。也许对她来说,能将他当做“朋友”,已算是十分地优待了。但陵越却觉得不够。
他想在江蓠心中占据独一无二的位置,而不是享受跟陵川等人一般的待遇。他不满足于“师兄”,不满足于“朋友”,甚至也不满足于“兄长”!
他想做什么?他不禁要问自己,难道自己真是想做江蓠的夫君么?
关于陵越是否将她当做“朋友”,其实江蓠无所谓,只是说几句客套话罢了。没有意义,也无所谓。江蓠乏了,烦了,等不及陵越再说什么,就下了逐客令:“师兄当去‘日进会’了吧?我也该回家了。”
“嗯。”陵越应了一声,“我走了。”
出了乌兰台的大门,陵越很是徘徊了片刻,确认自己实在没话可说了,才终于离去。
那次在北冥台上蹴球,他无法忍受江蓠为别人呐喊助威的模样,才破例登场。没想到在进球之后得知江蓠已然离去,当时实在气得想吐血。
今日、今日……惴惴不安的道歉,换来了一句“我们是朋友”?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早已对自己承认了自己是动了心起了念……既如此,如何能退而为友?
罢了,他想。
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只要见到她了,就好。
今生他有许多想做的事,这些事让他顾不上儿女之情,若有来世……
来世,如果自己不过一介凡夫,他当然也希望能享受俗人的乐趣。
来世,希望自己还可以遇到她。
来世的事不能多想,因怕自己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