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欧也妮·葛朗台(3)
也许只有长脚拿侬受得了她主人的那种专制。索漠城里都羡慕葛朗台夫妇有这样一个老妈子。大家叫她长脚拿侬,因为她身高五尺八寸。她在葛朗台家已经做了三十五年。虽然一年的工薪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已经认为她是城里最有钱的女仆了。一年六十法郎,积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在公证人克罗旭那儿做终身年金。这笔长期不断的积蓄,似乎是一个了不得的数目。每个女佣看见这个上了六十岁的老妈子有了老年的口粮,都十分眼热,却没有想到这份口粮是辛辛苦苦做牛马换来的。
二十二岁的时候,这可怜的姑娘到处没有人要,她的脸丑得叫人害怕;其实这么说是过分的,把她的脸放在一个掷弹兵的脖子上,还可受到人家称赞哩;可是据说什么东西都要相称。她先是替农家放牛,农家遭了火灾,她就凭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进城来找事。
那时葛朗台正想自立门户,预备娶亲。他瞥见了这到处碰壁的女孩子。以箍桶匠的眼光判断一个人的体力是准没有错的:她体格像大力士,站在那儿仿佛一株六十年的橡树,根牢固实,粗大的腰围,四方的背脊,一双手像个赶车的,诚实不欺的德行,正如她的贞操一般纯洁无瑕;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可以榨取多少利益,他算得清清楚楚。雄赳赳的脸上生满了疣,紫膛膛的皮色,青筋隆起的胳膊,褴褛的衣衫,拿侬这些外表并没吓退箍桶匠,虽然他那时还在能够动心的年纪。他给这个可怜的姑娘衣着,鞋袜,膳宿,出了工钱雇用她,也不过分的虐待,糟蹋。
长脚拿侬受到这样的待遇暗中快活得哭了,就一片忠心的服侍箍桶匠。而箍桶匠当她家奴一般利用。拿侬包办一切:煮饭,蒸洗东西,拿衣服到洛阿河边去洗,担在肩上回来;天一亮就起身,深夜才睡觉;收成时节,所有短工的饭食都归她料理,还不让人家捡取掉在地下的葡萄;她像一条忠心的狗一样保护主人的财产。总之,她对他信服得五体投地,无论他什么想入非非的念头,她都不哼一声的服从。一八一一年那有名的一年[3]收获季节特别辛苦,这时拿侬已经服务了二十年,葛朗台才发狠赏了她一只旧表,那是她到手的唯一礼物。固然他一向把穿旧的鞋子给她(她正好穿得上),但是每隔三个月得来的鞋子,已经那么破烂,不能叫作礼物了。可怜的姑娘因为一无所有,变得吝啬不堪,终于使葛朗台像喜欢一条狗一样的喜欢她,而拿侬也甘心情愿让人家把链条套上脖子,链条上的刺,她已经不觉得痛了。
要是葛朗台把面包割得过分小气了一点,她绝不抱怨;这份人家饮食严格,从来没有人闹病,拿侬也乐于接受这卫生的好处。而且她跟主人家已经打成一片:葛朗台笑,她也笑,葛朗台发愁,挨冷,取暖,工作,她也跟着发愁,挨冷,取暖,工作。这样不分彼此的平等,还不算甜蜜的安慰吗?她在树底下吃些杏子,桃子,枣子,主人从来不埋怨。
有些年份的果子把树枝都压弯了,佃户们拿去喂猪,于是葛朗台对拿侬说:“吃呀,拿侬,尽吃。”
这个穷苦的乡下女人,从小只受到虐待,人家为了善心才把她收留下来;对于她,葛朗台老头那种教人猜不透意思的笑,真像一道阳光似的。
而且拿侬单纯的心,简单的头脑,只容得下一种感情,一个念头。三十五年如一日,她老是看到自己站在葛朗台先生的工场前面,赤着脚,穿着破烂衣衫,听见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呀,好孩子?”她心中的感激永远是那么新鲜。
有时候,葛朗台想到这个可怜虫从没听见一句奉承的话,完全不懂女人所能获得的那些温情;将来站在上帝前面受审,她比圣母玛利亚还要贞洁。葛朗台想到这些,不禁动了怜悯,望着她说:
“可怜的拿侬!”
老佣人听了,总是用一道难以形容的目光瞧他一下。时常挂在嘴边的这句感叹,久已成为他们之间不断的友谊的链锁,而每说一遍,链锁总多加上一环。出诸葛朗台的心坎,而使老姑娘感激的这种怜悯,不知怎么总有一点儿可怕的气息。这种吝啬鬼的残酷的怜悯,在老箍桶匠是因为想起在佣人身上刮到了多少好处而得意,在拿侬却是全部的快乐。“可怜的拿侬!”这样的话谁不会说?但是说话的音调,语气之间莫测高深的惋惜,可以使上帝认出谁才是真正的慈悲。
索漠有许多家庭待佣人好得多,佣人却仍然对主人不满意。于是又有这样的话流传了:
“葛朗台他们对长脚拿侬怎么的,她会这样的忠心?简直肯替他们拼命!”
厨房临着院子,窗上装有铁栅,老是干净,整齐,冷冰冰的,真是守财奴的灶屋,没有一点儿糟蹋的东西。拿侬晚上洗过碗盏,收起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厨房隔着一条过道的堂屋里绩麻,跟主人们在一块。这样,一个黄昏全家只消点一支蜡烛了。老妈子睡的是过道底上的一个小房间,只消有一个墙洞漏进一些日光;躺在这样一个窝里,她结实的身体居然毫无亏损,她可以听见日夜都静悄悄地屋子里的任何响动。像一条看家狗似的,她竖着耳朵睡觉,一边休息一边守夜。
屋子其余的部分,等故事发展下去的时候再来描写;但全家精华所在的堂屋的景象,已可令人想见楼上的寒碜了。
一八一九年,秋季的天气特别好;到十一月中旬某一天傍晚时分,长脚拿侬才第一次生火。那一天是克罗旭与台·格拉桑两家记得清清楚楚的节日。双方六位人马,预备全副武装,到堂屋里交一交手,比一比谁表示得更亲热。
早上,索漠的人看见葛朗台太太和葛朗台小姐,后边跟着拿侬,到教堂去望弥撒,于是大家记起了这一天是欧也妮小姐的生日。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神甫,克·特·篷风先生,算准了葛朗台家该吃完晚饭的时候,急急忙忙赶来,要抢在台·格拉桑一家之前,向葛朗台小姐拜寿。三个人都捧着从小花坛中摘来的大束的花。所长那束,花梗上很巧妙的裹着金色繐子的白缎带。
每逢欧也妮的生日和本名节日[4],照例葛朗台清早就直闯到女儿床边,郑重其事的把他为父的礼物亲手交代,十三年来的老规矩,都是一枚稀罕的金洋。
葛朗台太太总给女儿一件衣衫,或是冬天穿的,或是夏天穿的,看什么节而定。这两件衣衫,加上父亲在元旦跟他自己的节日所赏赐的金洋,她每年小小的收入大概有五六百法郎,葛朗台很高兴的看她慢慢地积起来。这不过是把自己的钱换一只口袋罢了,而且可以从小培养女儿的吝啬。他不时盘问一下她财产的数目——其中一部分是从葛朗台太太的外婆那里来的,盘问的时候总说:
“这是你陪嫁的压箱钱呀。”
所谓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风俗,法国中部有些地方至今还很郑重的保存在那里。裴里,安育那一带,一个姑娘出嫁的时候,不是娘家便是婆家,总得给她一笔金洋或银洋,或是十二枚,或是一百四十四枚,或是一千二百枚,看家境而定。最穷的牧羊女出嫁,压箱钱也非有不可,就是拿大铜钱充数也是好的。伊苏屯地方,至今还谈论曾经有一个有钱的独养女儿,压箱钱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洋。凯瑟琳·特·梅迭西斯嫁给亨利二世,她的叔叔教皇克雷门七世送给她一套古代的金勋章,价值连城。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看见女儿穿了新衣衫格外漂亮,便喜欢得什么似的,嚷道: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生起火来,取个吉利吧!”
长脚拿侬撤下饭桌上吃剩的鹅,箍桶匠家里的珍品,一边说:
“小姐今年一定要大喜了。”
“索漠城里没有合式的人家喔。”葛朗台太太接口道,她一眼望着丈夫的那种胆怯的神气,以她的年龄而论,活现出可怜的女人是一向对丈夫服从惯的。
葛朗台端相着女儿,快活的叫道:
“今天她刚好二十三了,这孩子。是咱们操心的时候了。”
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心照不宣的彼此瞧了一眼。
葛朗台太太是一个干枯的瘦女人,皮色黄黄的像木瓜,举动迟缓,笨拙,就像那些生来受折磨的女人。大骨骼,大鼻子,大额角,大眼睛,一眼望去,好像既无味道又无汁水的干瘪果子。黝黑的牙齿已经不多几颗,嘴巴全是皱裥,长长的下巴颏儿往上钩起,像只木底靴。可是她为人极好,真有裴德里埃家风。克罗旭神甫常常有心借机会告诉她,说她当初并不怎样难看,她居然会相信。性情柔和得像天使,忍耐工夫不下于给孩子们捉弄的虫蚁,少有的虔诚,平静的心境绝对不会骚乱,一片好心,个个人可怜她,敬重她。
丈夫给她的零用,每次从不超过六法郎。虽然相貌奇丑,她的陪嫁与承继的遗产,给葛朗台先生带来三十多万法郎。然而她始终诚惶诚恐,仿佛依人篱下似的;天性的柔和,使她摆脱不了这种奴性,她既没要求过一个钱,也没对克罗旭公证人教她签字的文件表示过异议。支配这个女人的,只有闷在肚里的那股愚不可及的傲气,以及葛朗台非但不了解还要加以伤害的慷慨的心胸。
葛朗台太太永远穿一件淡绿绸衫,照例得穿上一年;戴一条棉料的白围巾,头上一顶草帽,差不多永远系一条黑纱围身。难得出门,鞋子很省。总之,她自己从来不想要一点儿什么。
有时,葛朗台想起自从上次给了她六法郎以后已经有好久,觉得过意不去,便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契约上添注一笔,要买主掏出些中金给他太太。向葛朗台买酒的荷兰商人或比国商人,总得破费上百法郎,这就是葛朗台太太一年之中最可观的进款。
可是,她一朝拿到了上百法郎,丈夫往往对她说,仿佛他们用的钱一向是公账似的:“借几个子儿给我,好不好?”可怜的女人,老是听到忏悔师说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主人,所以觉得能够帮他忙是最快活不过的,一个冬天也就还了他好些中金。
葛朗台掏出了做零用、买针线、付女儿衣着的六法郎月费,把钱袋扣上之后,总不忘了向他女人问一声:
“喂,妈妈,你想要一点儿什么吗?”
“噢,那个,慢慢再说罢。”葛朗台太太回答,她觉得做母亲的应该保持她的尊严。
这种伟大真是白费!葛朗台自以为对太太慷慨得很呢。像拿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小姐这等人物,倘使给哲学家碰到了,不是很有理由觉得上帝的本性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吗?
在初次提到欧也妮婚事的那餐晚饭之后,拿侬到楼上葛朗台先生房里拿一瓶果子酒,下来的时候几乎摔了一跤。
“蠢东西,”葛朗台先生叫道,“你也会栽筋斗吗,你?”
“哎哟,先生,那是你的楼梯不行呀。”
“不错,”葛朗台太太接口,“你早该修理了,昨天晚上,欧也妮也险些儿扭坏了脚。”
葛朗台看见拿侬脸色发白,便说:
“好,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几乎摔跤,就请你喝一杯果子酒压压惊吧。”
“真是,这杯酒是我把命拼来的喔。换了别人,瓶子早已摔掉了;我哪怕碰断肘子,也要把酒瓶擎得老高,不让它砸破呢。”
“可怜的拿侬!”葛朗台一边说一边替她斟酒。
“跌痛没有?”欧也妮很关切的望着她问。
“没有,我挺一挺腰就站住了。”
“得啦,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我就去替你们修理踏级吧。你们这般人,就不会拣结实的地方落脚。”
葛朗台拿了烛台,走到烤面包的房里去拿木板,钉子和工具,让太太,女儿,佣人坐在暗里,除了壁炉的活泼的火焰之外,没有一点儿光亮。拿侬听见他在楼梯上敲击的声音,便问:
“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我会对付。”老箍桶匠回答。
葛朗台一边修理虫蛀的楼梯,一边想起少年时代的事情,直着喉咙打呼哨。这时候,三位克罗旭来敲门了。
“是你吗,克罗旭先生?”拿侬凑在铁栅上张了一张。
“是的。”所长回答。
拿侬打开大门,壁炉的火光照在环洞里,三位克罗旭才看清了堂屋的门口。拿侬闻到花香,便说:
“啊!你们是来拜寿的。”
“对不起,诸位,”葛朗台听出了客人的声音,嚷道,“我马上就来!不瞒你们说,楼梯的踏级坏了,我自己在修呢。”
“不招呼,不招呼!葛朗台先生。区区煤炭匠,在家也好当市长。”所长引经据典的说完,独自笑开了,却没有人懂得他把成语改头换面,影射葛朗台当过区长。
葛朗台母女俩站了起来。所长趁堂屋里没有灯光,便对欧也妮说道:
“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贺你年年快乐,岁岁康强!”
说着他献上一大束索漠城里少有的鲜花;然后抓着独养女儿的肘子,把她脖子两边亲了一下,那副得意的神气把欧也妮羞得什么似的。所长,像一只生锈的大铁钉,自以为这样就是追求女人。
“所长先生,不用拘束啊,”葛朗台走进来说,“过节的日子,照例得痛快一下。”
克罗旭神甫也捧着他的一束花,接口说:
“跟令爱在一块儿,舍侄觉得天天都是过节呢。”
说完话,神甫吻了吻欧也妮的手。公证人克罗旭却老实不客气亲了她的腮帮,说:
“哎,哎,岁月催人,又是一年了。”
葛朗台有了一句笑话,轻易不肯放弃,只要自己觉得好玩,会三番四复的说个不休;他把烛台往座钟前面一放,说道: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大放光明吧!”
他很小心的摘下灯台上的管子,每根按上了灯芯盘,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根纸卷的新蜡烛,放入洞眼,插妥了,点上了,然后走去坐在太太旁边,把客人,女儿,和两支蜡烛,轮流打量过来。克罗旭神甫矮小肥胖,浑身是肉,茶红的假头发,像是压扁了的,脸孔像个爱开玩笑的老太婆,套一双银搭扣的结实的鞋子,他把脚一伸,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