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欧也妮·葛朗台(2)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不买面包。每个星期,那些佃户给他送来一份足够的食物:阉鸡,母鸡,鸡子,牛油,麦子,都是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给人家,磨坊司务除了缴付租金以外,还得亲自来拿麦子去磨,再把面粉跟麸皮送回来。他的独一无二的老妈子,叫作长脚拿侬的,虽然上了年纪,还是每星期六替他做面包。房客之中有种菜的,葛朗台便派他们供应菜蔬。至于水果,收获之多,可以大部分出售。烧火炉用的木材,是把田地四周的篱垣,或烂了一半的老树砍下来,由佃户锯成一段一段的,用小车装进城,他们还有心巴结,替他送进柴房,讨得几声谢。他的开支,据人家知道的,只有教堂里座椅的租费,圣餐费,太太和女儿的衣着,家里的灯烛,拿侬的工钱,锅子的镀锡,国家的赋税,庄园的修理,和种植的费用。他新近买了六百阿尔邦的一座树林,托一个近邻照顾,答应给一些津贴。自从他置了这个产业之后,他才吃野味。
这家伙动作非常简卑,说话不多,发表意见总是用柔和的声音,简短的句子,搬弄一些老生常谈。从他出头露面的大革命时代起,逢到要长篇大论说一番,或者跟人家讨论什么,他便马上结结巴巴的,弄得对方头昏脑涨。这种口齿不清,理路不明,前言不对后语,以及废话连篇把他的思想弄糊涂了的情形,人家当作是他缺少教育,其实完全是假装的;等会故事中有些情节,就足以解释明白。而且逢到要应付,要解决什么生活上或买卖上的难题,他就搬出四句口诀,像代数公式一样准确,叫作:“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慢慢瞧吧。”
他从来不说一声是或不是,也从来不把黑笔落在白纸上。
人家跟他说话,他冷冷的听着,右手托着下巴颏儿,肘子靠在左手背上;无论什么事,他一朝拿定了主意,就永远不变。一点点儿小生意,他也得盘算半天。经过一番勾心斗角的谈话之后,对方自以为心中的秘密保守得密不透风,其实早已吐出了真话。他却回答道:
“我没有跟太太商量过,什么都不能决定。”
给他压得像奴隶般的太太,却是他生意上最方便的遮身牌。他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去,不吃人家,也不请人家;他没有一点儿声响,似乎什么都要节省,连动作在内。因为没有一刻不尊重旁人的主权,他绝对不动人家的东西。
可是,尽管他声音柔和,态度持重,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谈吐与习惯,尤其在家里,不像在旁的地方那么顾忌。
至于体格,他身高五尺,臃肿,横阔,腿肚子的圆周有一尺,多节的膝盖骨,宽大的肩膀;脸是圆的,乌油油的,有痘瘢;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儿曲线,牙齿雪白;冷静地眼睛好像要吃人,是一般所谓的蛇眼;脑门上布满皱裥,一块块隆起的肉颇有些奥妙;青年人不知轻重,背后开葛朗台先生玩笑,把他黄黄而灰白的头发叫作金子里掺白银。鼻尖肥大,顶着一颗布满血筋的肉瘤,一般人不无理由的说,这颗瘤里全是刁钻促狭的玩意儿。这副脸相显出他那种阴险的狡猾,显出他有计划的诚实,显出他的自私自利,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吝啬的乐趣,和他唯一真正关切的独养女儿欧也妮身上。而且姿势,举动,走路的功架,他身上的一切都表示他只相信自己,这是生意上左右逢源养成的习惯。所以表面上虽然性情和易,很好对付,骨子里他却硬似铁石。
他老是同样的装束,从一七九一年以来始终是那身打扮。笨重的鞋子,鞋带也是皮做的;四季都穿一双呢袜,一条栗色的粗呢短裤,用银箍在膝盖下面扣紧,上身穿一件方襟的闪光丝绒背心,颜色一会儿黄一会儿古铜色,外面罩一件衣裾宽大的栗色外套,戴一条黑领带,一顶阔边帽子。他的手套跟警察的一样结实,要用到一年零八个月,为保持清洁起见,他有一个一定的手势,把手套放在帽子边缘上一定的地位。
关于这个人物,索漠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一些。
城里的居民有资格在他家出入的只有六个。前三个中顶重要的是克罗旭先生的侄子。这个年轻人,自从当了索漠初级裁判所所长之后,在本姓克罗旭之上又加了一个篷风的姓氏,并且极力想叫篷风出名。他的签名已经变作克·特·篷风了。倘使有什么冒失的律师仍旧称他“克罗旭先生”,包管在出庭的时候要后悔他的糊涂。凡是称“所长先生”的,就可博得法官的庇护。对于称他“特·篷风先生”的马屁鬼,他更不惜满面春风的报以微笑。所长先生三十三岁,有一处名叫篷风的田庄,每年有七千法郎进款;他还在那里等两个叔父的遗产,一个是克罗旭公证人,一个是克罗旭神甫,属于都尔城圣·马丁大寺的教士会的;据说这两人都相当有钱。三位克罗旭,房族既多,城里的亲戚也有一二十家,俨然结成一个党,好像从前佛罗棱斯的那些梅迭西斯一样;而且正如梅迭西斯有巴齐一族跟他们对垒似的,克罗旭也有他们的敌党。
台·格拉桑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很热心的来陪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她亲爱的阿道夫能够和欧也妮小姐结婚。银行家台·格拉桑先生拿出全副精神从旁协助,对吝啬的老头儿不断的暗中帮忙,逢到攸关大局的紧要关头,从来不落人后。这三位台·格拉桑也有他们的帮手,房族和忠实的盟友。
在克罗旭方面,神甫是智囊,加上那个当公证人的兄弟做后援,他竭力跟银行家太太竞争,想把葛朗台的大笔遗产留给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和台·格拉桑两家暗中为争夺欧也妮的斗法,成为索漠城中大家小户热心关切的题目。葛朗台小姐将来嫁给谁呢?所长先生呢,还是阿道夫·台·格拉桑?
对于这个问题,有的人的答案是两个都不会到手。据他们说,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一个贵族院议员做女婿,凭他岁收三十万法郎的陪嫁,谁还计较葛朗台过去、现在、将来的那些酒桶?另外一批人却回答说,台·格拉桑是世家,极有钱,阿道夫又是一个俊俏后生,这样一门亲事,一定能教出身低微索漠城里都眼见拿过斧头凿子,而且还当过革命党的人心满意足,除非他夹袋里有什么教皇的侄子之流。可是老于世故的人提醒你说,克罗旭·特·篷风先生随时可以在葛朗台家进出,而他的敌手只能在星期日受招待。有的认为,台·格拉桑太太跟葛朗台家的女太太们,比克罗旭一家接近得多,久而久之,一定能说动她们,达到她的目的。有的却认为克罗旭神甫的花言巧语是天下第一,拿女人跟出家人对抗,正好势均力敌。所以索漠城中有一个才子说:
“他们正是旗鼓相当,各有一手。”
据地方上熟知内幕的老辈看法,像葛朗台那么精明的人家,绝不肯把家私落在外人手里。索漠的葛朗台还有一个兄弟在巴黎,非常有钱的酒商;欧也妮小姐将来是嫁给巴黎葛朗台的儿子的。对这种意见,克罗旭和台·格拉桑两家的羽党都表示异议,说:
“一则两兄弟三十年来没有见过两次面;二则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对儿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巴黎某区的区长,兼国会议员,禁卫军旅长,商事裁判所推事,自称为跟拿破仑提拔的某公爵有姻亲,早已不承认索漠的葛朗台是本家。”
周围七八十里,甚至在安越到勃洛阿的驿车里,都在谈这个有钱的独养女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当然是应有之事。
一八一七年初,有一桩事情使克罗旭党彰明较著的占了台·格拉桑党上风。法劳丰田产素来以美丽的别庄,园亭,小溪,池塘,森林出名,值到三百万法郎。年青的法劳丰侯爵急需现款,不得不把这所产业出卖。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所长,克罗旭神甫,再加上他们的羽党,居然把侯爵分段出售的意思打消了。公证人告诉他,分成小块的标卖,势必要跟投标落选的人打不知多少场官司,才能拿到田价;还不如整块儿让给葛朗台先生,既买得起,又能付现钱。公证人这番话把卖主说服了,做成一桩特别便宜的好买卖。侯爵的那块良田美产,就这样给张罗着送到了葛朗台嘴里。他出乎索漠人意料之外,竟打了些折扣当场把田价付清。这件新闻一直传播到南德与奥莱昂。
葛朗台先生搭着人家回乡的小车,到别庄上视察。以主人的身份对产业瞥了一眼,回到城里,觉得这一次投资足足有五厘利,他又马上得了一个好主意,预备把全部的田产并在法劳丰一起。随后,他要把差不多出空了的金库重新填满,决意把他的树木,森林,一齐砍下,再把草原上的白杨也出卖。
葛朗台先生的府上这个称呼,现在你们该明白它的分量了吧。那是一所灰暗,阴森,静寂的屋子,坐落在城区上部,靠着坍毁的城脚。
门框的穹窿与两根支柱,像正屋一样用的混凝土,洛阿河岸特产的一种白石,质地松软,用不到两百年以上的。寒暑的酷烈,把柱头,门洞,门顶,都磨出无数古怪的洞眼,像法国建筑的那种虫蛀样儿,也有几分像监狱的大门。门顶上面,有一长条硬石刻成的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经剥蚀,变黑。浮雕的础石突出在外面,横七竖八的长着野草,黄色的苦菊,五爪龙,旋覆花,车前草,一株小小的樱桃树已经长得很高了。
褐色的大门是独幅的橡木做的,没有油水,到处开裂,看上去很单薄,其实很坚固,因为有一排对花的钉子支持。一边的门上有扇小门,中间开一个小方洞,装了铁栅,排得很密的铁梗锈得发红,铁栅上挂着一个环,上面吊一个敲门用的铁锤,正好敲在一颗奇形怪状的大钉子上。铁锤是长方形的,像古时的钟锤,又像一个肥大的惊叹号;一个玩古董的人仔细打量之下,可以发现锤子当初是一个小丑的形状,但是年深月久,已经磨平了。
那个小铁栅,当初在宗教战争的时代,原是预备给屋内的人探望来客的。现在喜欢东张西望的人,可以从铁栅中间望到黑魆魆的半绿不绿的环洞,环洞底上有几级七零八落的磴级,通上花园:厚实而潮湿的围墙,到处渗出水迹,生满垂头丧气的杂树,倒也另有一番景致。这片墙原是城墙的一部,邻近人家都利用它布置花园。
楼下最重要的房间是那间“堂屋”,从大门内的环洞进出的。在安育,都兰,裴里各地的小城中间,一间堂屋的重要,外方人是不大懂得的。它同时是穿堂,客厅,书房,上房,饭厅;它是日常生活的中心,全家公用的起居室。本区的理发匠,替葛朗台先生一年理两次发是在这里,佃户,教士,县长,磨坊伙计上门的时候,也是在这间屋里。室内有两扇临街的窗,铺着地板;古式嵌线的灰色护壁板从上铺到下,顶上的梁木都露在外面,也漆成灰色;梁木中间的楼板涂着白粉,已经发黄了。
壁炉架上面挂着一面耀出青光的镜子,两旁的边划成斜面,显出玻璃的厚度,一丝丝的闪光照在哥特式的镂花钢框上。壁炉架是粗糙的白石面子,摆着一座黄铜的老钟,壳子上有螺钿嵌成的图案。左右放两盏黄铜的两用烛台,座子是铜镶边的蓝色大理石,矗立着好几支玫瑰花瓣形的灯芯盘;把这些盘子拿掉,座子又可成为一个单独的烛台,在平常日子应用。
古式的座椅,花绸面子上织着拉·封丹的寓言,但不是博学之士,休想认出它们的内容:颜色褪尽,到处是补丁,人物已经看不清楚。四边壁角里放着三角形的酒橱,顶上有几格放零星小件的搁板,全是油腻。两扇窗子中间的板壁下面,有一张嵌木细工的旧牌桌,桌面上画着棋盘。牌桌后面的壁上挂一只椭圆形的晴雨表,黑框子四周有金漆的丝带形花边,苍蝇肆无忌惮的钉在上面张牙舞爪,恐怕不会有多少金漆留下的了。
壁炉架对面的壁上,挂两幅水粉画的肖像,据说一个是葛朗台太太的外公,特·拉·裴德里埃老人,穿着王家禁卫军连长的制服;一个是已故香蒂埃太太,挽着一个古式的髻。窗帘用的是都尔红绸,两旁用系有大坠子的丝带吊起。这种奢华的装饰,跟葛朗台一家的习惯很不调和,原来是买进这所屋子的时候就有的,连镜框,座钟,花绸面的家具,红木酒橱等等都是。
靠门的窗洞下面,一张草坐垫的椅子放在一个木座上,使葛朗台太太坐了可以望见街上的行人。另外一张褪色樱桃木的女红台,把窗洞的空间填满了,近旁还有欧也妮的小靠椅。
十五年以来,从四月到十一月,母女俩就在这个位置上安安静静的消磨日子,手里永远拿着活计。十一月初一,她们可以搬到壁炉旁边过冬了。只有到那一天,葛朗台才答应在堂屋里生火,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掉,不管春寒也不管早秋的凉意。四月和十月里最冷的日子,长脚拿侬想法从厨房里腾出些柴炭,安排一只脚炉,给太太和小姐挡挡早晚的寒气。
全家的内衣被服都归母女俩负责,她们专心一意,像女工一样整天劳作,甚至欧也妮想替母亲绣一方挑花领,也只能腾出睡眠的时间来做,还得想出借口来骗取父亲的蜡烛。多年来女儿与拿侬用的蜡烛,吝啬鬼总是亲自分发的,正如每天早上分发面包和食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