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高老头(46)
可怜!先生,没有人再能教亚尔培回到红尘中来:他已舍弃浊世。现在他是格勒诺勃附近大修院中的修士。这座修院的大门是生死的分界,这一点我刚才知道,而您是应该比我知道更清楚的。预料到我会寻访得去,亚尔培把院长请出来,挡住了我们所有的努力。我对这颗高尚的心有充分的认识,可以知道他是牺牲者,做了卑鄙的,我们看不见的阴谋的牺牲者;可是一切业已完成。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现在是兰多雷公爵夫人了,我觉得她也过于残忍。亚尔培赶到倍琪拉德时,她已不在那里,但她留下话,教他相信她在伦敦。从伦敦,亚尔培又转到拿波里,从拿波里又转到罗马,在那边她已跟兰多雷公爵订了婚。亚尔培终于遇到她时,是在翡冷翠,正当她举行婚礼的辰光。我们可怜的朋友当场晕倒在教堂里,而且从没,虽然他曾不顾生命的危险,也从没获得和这个女人解释的机会,不知她是怎样的心肠。七个月中间,亚尔培仆仆旅途,追逐着那个残忍的造物,老跟他玩着捉迷藏戏:他不知到哪儿去抓她,也不知怎样去抓她。可怜的朋友路过巴黎时,我曾见到他;如果您那时也像我一样见到他的话,您定会觉得对他一字都不能提到公爵夫人,他会发疯。倘若他知道犯的是什么罪,他可能想出辩白的方法;但诬蔑他结了婚!那又怎办?亚尔培是死了,对于世界,他的确死了。他但愿休息,那么我们希望在他自己投入的深沉的静默与祈祷中间,获得他另一种方式的幸福。您既然认得他,您定会替他叹息,也会替他的朋友们叹息!专此奉复……
一接到这封信,苦心的副主教立即写信给大修院院长,下面是亚尔培的复信。
亚尔培修士致特·葛朗赛神甫
在院长神甫刚才转达给我的说话中,我认出,亲爱的副主教,认出您温柔的灵魂和不老的心。我心坎中对尘世的最后一个愿望,给您猜着了:教那摧残我那么厉害的女子明白我的情操!但院长让我自由利用您的提议,要知道我的意念是否坚决;当他看见我决意与世永诀的时候,他慈祥地对我说出了他的意见。倘我对回俗的诱惑表示让步的话,修士的资格就要被取消。那一定是靠了神明的恩宠;但内心的争斗,纵使为时不久,其剧烈和残酷并没因之而减少分毫。这不足以使您明白我绝不再回到人间了么?所以那犯了多少罪过的人要求我宽恕,我是完完全全,毫无遗憾地同意的。我将祈求上帝宽恕这位小姐,像我宽恕她一样,同时我也为兰多雷公爵夫人祈福。啊!死亡也罢,一个单相思的女子也罢,所谓命运的打击也罢,我们岂不该永远听命于上帝?苦难在某些灵魂中辟出一片无垠的荒漠,在荒漠里响亮着上帝的声音。此世生活和彼世生活的关系,我已认识太晚,因为我已心力交瘁。既不能为战斗的教会服务,我便把行将熄灭的生命的残灰余烬,献在殿堂脚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了。为了您,那么爱我而我也那么爱的您,我才破了进圣·勃吕诺修院时举世皆忘的戒律。您也将特别在我的祈祷之中。
修士 亚尔培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
“也许这样倒是最圆满的解决。”特·葛朗赛神甫心里想。
当他把这封信交给洛萨莉,她在宽恕她的段落上虔诚地亲吻时,他对她说:“那么!现在您对他已经绝望了,愿不愿跟您母亲讲和,嫁给特·苏拉伯爵?”
“那要亚尔培命令我才行。”她回答。
“您明明看见不可能再跟他商量了。院长不会答应的。”
“要是我去见他呢?”
“大修院是什么客都不见的。何况是女子,除了法国王后以外,谁都不能进去,”神甫说。“因此您再没理由不嫁特·苏拉先生。”
“我不愿造成母亲的苦难。”洛萨莉回答。
“你这个撒旦!”副主教嚷道。
这年冬季将尽的时候,善良的特·葛朗赛神甫死了。从此在特·华德维夫人和女儿之间,再没这个朋友替两个刚强如铁的人物折冲。副主教所预料的事情实现了。一八三七年八月,特·华德维夫人嫁了特·苏拉伯爵,在巴黎举行婚礼;上巴黎结婚是听着洛萨莉的怂恿,她这时待母亲很好了。特·华德维夫人当真相信女儿的好意;但洛萨莉的想到巴黎去,无非想找一个残酷的复仇机会来快意一下:她一心一念要磨折她的情敌来替亚尔培报复。
特·华德维小姐所受的监护给解除了,并且她不久就要满二十一岁。她的母亲为跟她清账起见,放弃了露克赛的权利;而女儿靠了父亲遗产的清算,也不再要母亲贴她生活费。洛萨莉且鼓励母亲去嫁特·苏拉伯爵,在财产上让他沾些利益。
“让我们各管各的自由罢。”她对母亲说。
特·苏拉伯爵夫人正在疑虑女儿的用意,对这番落落大方的处置更是奇怪起来;她在总账上划出六千法郎的岁收赠与洛萨莉,使自己良心上好交代。因为特·苏拉伯爵夫人有着四万八千法郎的田地进款,而且她也无法割让这笔利益来剥削洛萨莉的名份,所以特·华德维小姐还是一百八十万法郎的一头好亲事:露克赛略加整顿之下,除了居住的便利,租金,存款之外,可有每年二万法郎的收获。所以洛萨莉母女俩很快学会了巴黎的腔派和时髦,容容易易的跨进了上流社会。一百八十万法郎!这几个绣在洛萨莉胸衣上的大字,为特·苏拉伯爵夫人倒是一把金钥匙,比她装腔作势的以特·吕泼姓氏自豪,比她不得当的高傲,甚至比她转弯抹角攀认的亲戚都更有用。
一八三八年二月,被好几个青年人追得很热心的洛萨莉,把她来到巴黎的计划实现了。她一心要遇见兰多雷公爵夫人,瞧一瞧这个奇妙的女人,把她抛在天长地久的恨海里。所以洛萨莉想尽方法装扮,调情,以便和公爵夫人站在并肩的地位。初次的会面,是在一八四〇年起一年一度的捐募王室恩俸的舞会上。一个青年人受着洛萨莉的指使,过去对公爵夫人指着洛萨莉说:“瞧这个了不起的女子,一个强项无匹的人物!她把一个前程远大的男人,亚尔培·特·萨伐吕司送进了大修院,断送了一生。那便是特·华德维小姐,勃尚松那个有名的独养女儿……”
公爵夫人面色惨白,洛萨莉奋激地和她交换了一眼,这种目光在女人之间是比男人们决斗的枪子更致命的。法朗采斯加·索但里尼,猜疑到亚尔培的无辜,马上退出了舞会。突然被丢下的青年,全没知道他怎样的伤害了美丽的公爵夫人。
如果您愿意多知道些关于亚尔培的事情,请您下星期二到歌剧院舞会中来,手执金盏花为号。
洛萨莉送去的这张匿名字条,把可怜的公爵夫人诱来了,洛萨莉交给她亚尔培全部的信,还有副主教写给雷沃博·阿纳耿的,雷沃博回复来的,以及她自己向特·葛朗赛神甫告白的信。
“我不愿一个人受苦,因为我们俩曾经一样的残酷!”她对她的情敌说。
洛萨莉把公爵夫人俊美的脸上骇愕的神色玩味过后,溜走了,从此不再在交际场中露面,随着母亲回到了勃尚松。
特·华德维小姐独自住在露克赛田庄上,骑马,打猎,每年拒绝两三头亲事,冬季上勃尚松去四五次,一心开垦着她的田地,被认为一个古怪得出奇的人物。她变成了东部名人之一。
特·苏拉夫人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年轻了,但年轻的特·苏拉大大地变老了。
“我的财产使我花了很高的代价,”特·苏拉对年轻的夏洪戈说,“不幸得很,非跟虔婆结婚,就不能彻底认识虔婆!”
特·华德维小姐的所作所为,真配得上奇女子的称号。人们说:“她有她的疯癫!”她每年去瞻仰一次大修院的高墙。也许她想学曾叔祖的样,跳进修院围墙去找她的丈夫,好似当年的华德维跳出修院围墙来恢复他的自由。
一八四一年,她离开勃尚松,据人家说是为结婚去的;但至今无人知道这次旅行的真正原因;回来时的模样使她从此见不得人。由于特·葛朗赛神甫曾经暗示过的那种不测,她在洛阿河上坐着轮船,汽锅爆炸之下,特·华德维小姐大遭蹂躏,失去了右臂和左腿;脸上留着丑恶的疤痕,剥夺了她的美貌;她的身体给可怕地毁伤过后,很少日子没有痛楚。总之,她现在再也不出露克赛庄子的门,常年过着诵经礼拜的生活。
一八四二年五月 巴黎
一九四四年二月 译竣
注释:
[1]印度每年逢Vichnou神纪念日,将神像置于车上游行,善男信女奉之若狂,甚至有攀附神车或置身轮下之举,以为如此则来世可托生于较高的阶级(Caste)。(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原文是用的英文allistrue,且用斜体字。莎士比亚的悲剧《亨利八世》原名“allistrue”,巴尔扎克大概是借用此句。
[3]真正的巴黎人是指住在塞纳河右岸的人。公寓所在地乃系左岸。迷路云云谓右岸的人偶尔漫步到左岸去的意思。
[4]指附近圣·雅各城关的加波桑医院。
[5]伏尔泰为梅仲宫堡园中的爱神像所做的铭文。
[6]《丹兰玛葛》系十七世纪法奈龙的名著。
[7]即《丹兰玛葛》中的情节。
[8]教堂的耗子原是一句俗语,指过分虔诚的人;因巴尔扎克以动物比人的用意在本书中特别显著,故改按字面译。
[9]乔治与毕希葛吕均系法国大革命时代人物,以阴谋推翻拿破仑而被处死刑。
[10]指短时期的过路客人。此语为作者以动物比人的又一例。
[11]法国刑法规定,凡逆伦犯押赴刑场时,面上须蒙以黑纱以为识别。刑台下铺糠乃预备吸收尸身之血。
[12]孱有酒精的咖啡或红茶。
[13]公元一世纪时以讽刺尖刻著名的拉丁诗人。
[14]路易为法国旧时金币,合二十至二十四法郎,随时代而异。
[15]法国有名的最高学府之一,校址在先贤祠附近,离伏盖公寓甚近。
[16]当时最著名的一种鼻烟。
[17]旭阿西,梭阿西,香蒂伊,均巴黎近郊名胜。
[18]从十七世纪起,玛莱区即为巴黎高等住宅区。
[19]一八二八年以前王宫市场内有一条走廊,都是板屋,开着小铺子,廊子的名字叫作木廊。
[20]饭店当时开在中学街,招牌上画一条牛,戴着帽子和披肩;旁边有一株树,树旁坐着一个女人。
[21]买奖券时每次买同样的号码而增加本钱,叫作追同号奖券。
[22]本书中所说的晚餐,约在下午四点左右。公寓每日只开两餐。
[23]面角为生理学名词。侧面从耳孔至齿槽(鼻孔与口唇交接处)之水平线,正面从眼窝上部(即额角最突出处)至齿槽之垂直线,二线相遇所成之角,称为面角。人类之面角大,近于直角;兽类之面角小,近于锐角。面角的顶尖乃指眼窝上部。甲状腺肿大之生理现象往往为眼睛暴突,精神现象为感觉迟钝,智力衰退。
[24]加斯葛底番为博物学上分类的名词。
[25]柏拉杜为舞厅名字,坐落最高法院对面,一八五五年时拆毁。
[26]当时第一流贵族的住宅区。
[27]当时舞会习惯,凡男子要求妇女同舞,必先预约,由女子在扇子上登记,依次轮值。
[28]森林为近郊蒲洛涅森林的简称,巴黎上流社会游乐胜地。
[29]当时新贵的住宅区,海尔特街即在此区域内。
[30]当时中饭比现在吃得早,大概在十一点左右(见皮尔南著:《一八三〇年代法国的日常生活》),但伏盖公寓的习惯,中饭比一般更早。
[31]所谓小钱是法国的一种旧铜币,价值等于一个铜子(Sou)的四分之一。
[32]以上是尼古拉的喜歌剧《育公特》(1814)中的唱词。
[33]迦尔(1758—1828),为德国医生,首创骨相学。
[34]泰勒朗(1754—1838),法国著名外交家。
[35]意大利作曲家奇马罗萨(1749—1801)的歌剧《秘密结婚》中的唱词。
[36]喜事车子的马夫通常穿一套特殊的礼服,还戴白手套。
[37]西俗凡教徒结婚前一个月,教堂必前后颁布三次公告,征询大众对当事人之人品私德有无指摘。
[38]爱里才宫当时是路易十八的侄子特·裴里公爵的府第。蒙脱里伏将军属于王家禁卫军,所以说“值班”。
[39]大革命时代的公安委员会是逮捕并处决反革命犯的机构,在保王党人口中就变了“刽子手”。公安委员会当时也严禁囤货,保王党人却说它同商人分肥。
[40]米盖尔是她的情人阿瞿达侯爵的名字。
[41]希腊神话:阿里安纳把一根线授给丹才,使他杀了牛首人身的米诺多,仍能逃出迷宫。
[42]一七九〇年时有一著名喜剧《聋子》,主人翁叫作陶里庞,几乎受人欺骗,断送女儿的终身大事。恰好是极端的对比。
[43]父亲,母亲,两个妹妹,两个兄弟,一个姑母,应当是七个人。
[44]西方各国传说,喜鹊爱金属发光之物,乡居人家常有金属物被喜鹊衔去之事。
[45]缪拉为法国南方人,拿破仑之妹婿,帝政时代名将之一,曾为拿波里王,终为奥军俘获枪决,以大胆勇猛出名。
[46]洛阿河彼岸事实上还不能算法国南部;巴尔扎克笔下的南方,往往范围比一般更广。
[47]指裴拿陶德,也是法国南方人,拿破仑部下名将。后投奔瑞典,终为瑞典国王,迄今瑞典王室犹为裴氏嫡系。
[48]黑桃为扑克牌的一种花色,A为每种花色中最大的牌。此处是指打枪的靶子。
[49]贝凡纽多·彻里尼(1500—1571),十六世纪意大利版画家,雕塑家,以生活放浪冒险著名于世。
[50]苦役犯肩上黥印T.F.两个字母,是苦役二字的缩写。
[51]一七九四年的拿破仑被国防委员会委员奥勃里解除意大利方面军的炮兵指挥。
[52]阿尔邦为古量度名,约等于三十至五十一亩,因地域而异。每亩合一百平方公尺。
[53]原文是拉丁文,旧时逻辑学及修辞学中的套头语,表示伏脱冷也念过书。
[54]资本主义社会中有的商人是靠倒闭清算而发财的。
[55]出卖良心是指受贿赂的选举,出卖定户指报馆老板出让报纸。
[56]滑铁卢一仗以后,拿破仑的一部分军队改编为洛阿军团。
[57]拉斐德一生并无重大贡献而声名不衰,政制屡更,仍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