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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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高老头(41)

在她眼里的这个地址,无异在伯沙撒王眼中闪耀的弥尼,提客勒,毗勒斯[137]。她藏起信,下楼随母亲上特·夏洪戈夫人家。这晚上她心里又是悔恨又是焦虑。她对于刺探亚尔培给雷沃博信上的秘密,已经觉得羞愧。她好几次自问:倘若亚尔培知道了这桩罪行,因为非法律所能惩罚而格外卑鄙的罪行,这个高洁的男人还会不会爱她?她的良心坚决地回答说:不!她用苦行来补赎罪过:持着饿斋,跪在地下交叉着手臂,做着苦行,几小时的念着祷文。她也强迫玛丽爱德忏悔。热情中间添入了最真诚的禁欲苦修的成分,使热情变得格外危险。

“这封信我看不看呢?”她心里忖着,一边听着特·夏洪戈家姑娘们谈话。姑娘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半。洛萨莉把这两个朋友看作小丫头,因为她们不曾暗地里爱什么人。她在是与否之间踌躇了一小时之后想道:“要是我读这封信,当然也是最后一封了。既然我已费尽心机探听他写给朋友的说话,为何我不能知道他写给她的信呢?就算这是一桩丑恶的罪行,可也不是爱情的证据吗?噢!亚尔培,我岂不是你的妻子吗?”

洛萨莉一上床,便拆开信来,那是一天一天接着写的,以便公爵夫人对亚尔培的生活和情绪获有真切的形象。

二十五日

亲爱的灵魂,一切都顺利。在以往的收获中,我新近又加上一桩最可贵的:我对选举运动中最有势力的人物之一帮了一次忙。好像那些只能制造荣名而永远不能自己登龙的批评家一样,他制造议员而永不能自为议员。那个好家伙想用低价来表示他的感激,简直连钱袋都不打开,只和我说:“您愿意进国会吗?我能使您当选。”我假意回答道:“如果我决定干政治,那将是为了效忠于贡台,表示我对它的感激,报答它对我的赏识。”“好罢,我们来替您决定就是,那时我们可在国会里有一分势力,因为您一定会大显身手。”

这样看来,亲爱的天使,不论你怎么说,我的恒心终必获得胜利之冠。最近的将来,我将站在法兰西的讲坛上对我的国民说话,对全欧洲说话。我的名字将由法兰西报界无数的喉舌传到你的耳边!

是的,像你所说,我来到勃尚松时已经老了,而勃尚松使我更老了;可是一朝入选之后,我能立刻恢复青春,好似西施德五世[138]一样。那时我将开始我真正的生活,进入我的世界。那时我们俩不是骈肩平等了么?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伯爵,驻某某国大使,当然可以娶一个索但里尼公主,阿琪奥洛公爵的寡妇了!在继续不断的斗争中维护身心的人,能因胜利而恢复青春的。噢!我的生命!我多快活的从藏书室奔到书斋,在你的肖像前面,在写信之前把我这些成就先诉给你听!是的,我的票数,副主教的,将要受到我帮助的人的,还有上面所说的那个主顾的,业已使我有了当选的把握。

二十六日

自从那幸运的晚上,美丽的公爵夫人一瞥之下把流亡的法朗采斯加的诺言确认以来,已经到了第十二个年头了。啊!亲爱的,你三十二岁,我三十五岁;亲爱的公爵七十七岁,他比我们两人总加的年纪还大十岁,但仍是那样矍铄!请你替我祝贺他罢。我的耐性不减于我的爱情。并且我还需几年的光阴,才能把我的财产增高到堪和你的名字匹配。你瞧,我很快活,今天我简直笑了:这是希望的功用啊!我的忧郁或快乐,一切都是从你那边来的。登峰造极的希望,永远使我觉得第一次见到你,把你我的生命如土地之与阳光似的结合为一,还不过是昨日的事。这十一年真是何等的痛苦,今天又是十二月二十六了,我到你公斯当湖畔别庄上来的纪念日。十一年来我追求着幸福,受着你的照耀像一颗明星似的,可是你高高的挂在天空,不是凡人所能几及!

二十七日

不,亲爱的,不要到米兰去,留在倍琪拉德罢。米兰使我害怕。我也不喜欢可恶的米兰风气,天天晚上在斯加拉歌剧院跟一大伙人聊天,其中不免有人对你吐露一些温柔的字句。为我,孤独赛如那块琥珀,可使一条虫在它的核心保存它永远不变的美。一个女子的灵和肉,在孤独中间可以永久纯洁,不失她青春期的模样。

二十八日

你的塑像永远完不成的吗?我要你的大理石像,油画像,画在小古董上的工笔像,各色各种的肖像,来排遣我的不耐烦。我老等着倍琪拉德别庄南面的风景,回廊的风景:我所缺的就是这两幅。我今天特别忙,除了一个“无”字以外什么都无可奉告,但这“无”便是一切。上帝不是从无造出世界来的吗?这“无”是一句话,是上帝的一句话:我爱你!

三十日

啊!我收到你的日记了!谢谢你的准期!那么你真的高兴看到我们初会的细节用这种方式描写吗?……哟!我一边掩饰情节一边还大大的担心你生气咧。我们不曾有过短篇小说,而一份没有短篇小说的杂志,等于一个没有头发的美女。我天性不会无中生有,无可奈何,我便运用了我灵魂中唯一的诗篇,我回忆中唯一的奇遇,用可以公开讲述的语气来叙述,一边写一边不住的想着你,这是我一生唯一的文学作品,不能说出之于我的笔下,只能说出之于我的心坎。犷野的索玛诺被我变成了奚娜,你不觉得好笑吗?

你问我身体怎样?比巴黎时好多了。虽然工作繁重,究竟清静的环境对心灵大有影响。亲爱的天使,令人疲倦,令人衰老的,乃是虚荣未逞的悲伤,乃是巴黎生活的不断的刺激,乃是和野心的敌手勾心斗角的挣扎。宁谧却是镇静的油膏。你的信,把你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告诉我的长信,它所给我的喜悦是你所想不到的。你们做女子的,万万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爱人对那些无聊的事情感到何等兴趣。你的新衣的样品,我看了十二分的高兴!知道你的穿着,难道为我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吗?要知道的事多着哩;你的庄严的额角是否光彩奕奕?我们的作家能否给你解闷?诗人加拿利的歌唱是否教你兴奋?我读着你所读的书。联想到你在湖上游览我也怦然心动。你的信多美,和你的灵魂一样隽永!噢!你这朵天国之花,我日夜膜拜的花!没有这些可爱的信,我还活得成吗?十一年来,你的信在我艰苦的途程中支持着我,赛似一道光明,一缕香气,一支有规律的歌,一种神明的粮食,安慰生活,魅惑生活的一切!万万少不得啊!要是你知道我未接你来信时的怆痛,要是你知道一天的迟到所给我的苦恼!她病了吗?还是他病了?我简直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我疯了!亲爱的女神!希望你在音乐上用功,锻炼你的歌喉。我很高兴彼此对工作和时间的分配一致,使你我虽然隔着阿尔卑斯山,仍过着同样的生活。想到这点,我便心神欢畅,有了勇气。我还没告诉你,当我第一次出庭辩护时,我想象你在旁听,忽然之间我就有了使诗人高出凡人的那股灵感。如果我进了国会,噢!你一定要到巴黎来听我的处女演说!

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爱你!可怜,我寄托在我的爱情和希望上面的事情太多了。万一有什么不测把这条过于沉重的小舟倾覆了时,我的生命也要给它带走的了!和你离别已经三年,而一转到往倍琪拉德去的念头,我的心便跳得那么厉害,使我不得不停止再想……看见你,听你那儿童般的抚慰人的声音!用眼睛来拥抱你象牙般的肤色,在阳光中那么灿烂,令人猜出里面藏着你高贵的思想的肤色!赏玩着你抚弄键盘的手指,在一瞥之中接受到你整个的灵魂,在一声“天哪!”或一声“亚尔培多!”的语调中接受到你整颗的心,在你家满缀鲜花的橘树前面一同散步,在这清幽绝俗的景色中消磨几个月……这才是人生!噢!追求权势,名誉,财富,多无聊!一切都在倍琪拉德呀:这里才有诗意,这里才有光荣!我真该替你当总管,或者逞着爱情的意志,在你家里当骑士,可是我们热烈的情绪不容许我们接受。再会罢,我的天使,眼前的这种喜乐,仿佛是希望的火把投射下来的一道光明,一向我当它是磷火的;倘使我以后有表示忧伤的时光,那么,请你看在眼前的喜乐份上原谅我罢。

“他多爱她!”洛萨莉叫着,听让这封信从手里掉下,仿佛重的拿不住,“过了十一年,还写这样的信?”

“玛丽爱德,”洛萨莉吩咐女仆道,“明天早上你去把这封信丢在邮局里;告诉奚洛末,我所要知道的事已全盘知道,教他忠忠心心的服侍亚尔培先生。我们大家去忏悔这些罪过,可别说出那些信是谁的,寄给谁的。是我不好,是我一个人犯的罪。”

“小姐哭过了。”玛丽爱德说。

“是的,我却不愿给母亲发觉;替我去端些冰冷的冷水来。”

在热情奔放的暴风雨中,洛萨莉常常听从她的良心。两颗忠贞的心把她感动了,她做了祈祷,心想自己只有退让的份儿,只有尊重两个在德行上分不出高下的人的幸福,他们在命运之下低头,一切听凭上帝的意志,别说犯罪的行为,连恶意的愿望都没有。她受着青年人天然赋有的正直的感应,这样地决定过后,觉得自己高卓了些。下这决心的时候,也有少女的一种想法在鼓励她:她要为他牺牲!

“她不懂得爱,”洛萨莉想道,“啊!换了我,对一个这样地爱我的男人,我将牺牲一切。被爱!……什么时候轮到我呢?由谁来爱我呢?这个矮小的特·苏拉先生只爱我的财产;倘使我是一个穷人,他连睬都不会睬我。”

“洛萨莉,我的小乖乖,你在想什么呀?你绣到图样外面去了。”男爵夫人对她的女儿说,她正替父亲绣着软鞋。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间的冬天,洛萨莉心中老是思潮起伏,骚乱不宁;但到了春天四月里她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她有时私忖道:打败一个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究竟颇有意思。在静默与孤独中间,对于这场斗争的默想,把她的热情和恶念重复燃烧了起来。左一个计划,右一个计划,她预先培养着她传奇式的胆气。虽然像她这种性格是例外,洛萨莉型的女子不幸还是太多,这件故事之中的教训正好给她们一个榜样。那个冬天,亚尔培·特·萨伐吕司不声不响的在勃尚松有了大大的进展。存着十拿九稳的心,他焦灼地等着解散国会。他在中间派里面,征服了勃尚松一个幕后操纵的人物,很有潜势力的一个有钱的承揽商。

古代的罗马人曾经到处费过很大的心机,花过数目很大的款子,使他们帝国境内所有的城市都有清冽甘美的水做饮料。在勃尚松,罗马人喝的是亚西爱山上的泉水,离城相当遥远。在杜勃河环绕之下,勃尚松坐落在一块马蹄铁地形的中心。所以在一座受着杜勃河灌溉的城里,要重建古罗马人的输水大桥来饮用当年罗马人饮用的水这回事,只有在这严肃气氛最标准的外省,才会鼓动人心。他们会一本正经的重视些无聊的事情,重建输水大桥之举便属于这一类。如果这荒唐的念头深深地种在勃尚松人的心坎里,那势必要筹措一大笔经费,让地方上有势力的人从中取利。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一口咬定杜勃河的水只配在大桥下边流,可充饮料的只有亚西爱的泉水。一篇篇的文章在《东方杂志》上登出了,表示勃尚松商界的意见。不分什么贵族和中产阶级,中间派和正统派,政府党和反对党,大家一致要求喝罗马人喝过的水,要求有一座穿空而过的输水大桥来赏玩赏玩。亚西爱泉水问题变成了勃尚松的口号。好似凡尔赛的两条铁路问题,好像那些借名敛钱的事业,在勃尚松有些暗藏的利益把这个主意格外闹得有声有色。反对这计划的通达事理的人,其实也不过是少数,都被认为傻瓜。大家所关切的只是萨伐龙律师的两个计划。做了十八个月的地下工作之后,这位野心家在法国这最迟钝最排外的城里,居然掀风作浪,像俗语所说的执掌着晴天雨天,从没出门却有了实际势力。他定下一个古怪的方案,就是有势力而不出名。这年冬季,他替勃尚松的教士们打赢了七场官司。所以他有时已预先闻到议会里的气息。他一想到将来的胜利,心房便膨胀起来。这个宏愿使他鼓起了多少兴致,发明了多少手段,把他紧张得没头没脑的精神所剩的最后一些力量,整个地吞吸了去。人家赞美他轻财仗义,主顾们给他公费,他从不争多论少。但这轻财仗义实在是精神上的高利贷,他等着比世界上所有的黄金更贵重的报酬。他面子上说是为了帮忙一个境况窘迫的商人,在一八三四年十月,用雷沃博·阿纳耿的资金买了一所能完成他候选资格的屋子。这笔便宜的买卖,绝不显出是期待已久寻访已久的目的物。

“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特·葛朗赛神甫对萨伐吕司说,他自然冷眼觑着律师,而且猜中他的心思。这次副主教是带一个修士来请教律师的。“您是,”他对萨伐吕司说,“一个变相的教士。”这句话使萨伐吕司心里一震。

至于洛萨莉方面,凭着她娇弱的少女的刚愎自用,决意要把萨伐吕司引到家里来,介绍给特·吕泼沙龙里那批贵客。这时她的欲望还不过是看看和听听亚尔培。可以说她这样是让步了,然而让步往往只是暂时的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