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高老头(40)
啊!是的,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在旅行,我却到了勃尚松。没有一些成功的端倪时,我什么都不愿对你说,现在却已露出曙光来了。是的,亲爱的朋友,我消耗了我最纯洁的血,费掉了多少精力,糟蹋了多少勇气,经营着多少事情而都流产之后,我想学你的样:拣一条平凡的路,康庄大路,最长的,最稳当的。在你那张公证人的椅子上,我几曾看见你翻过筋斗?但别以为我内心生活有任何变化;那秘密,世界上只你一人知道,并且还在她给我指定的限度以内。朋友,过去我不曾对你说明,但我在巴黎的确厌倦得要死。我全部的希望所寄托的第一桩事业,弄得毫无结果,由于两个合伙人的恶辣手段,通同着来欺骗我,使我两手空空,不能再做左右全局的活动。那次的结局,使我不得不放弃寻觅金钱的幸运;可是我已为之蹉跎了三年的生活,其中一年消耗在辩护上。也许我的结果还要糟,倘使我二十岁上不曾被迫去学习法律的话。我又想成为一个政治家,单单为了能有一天名登贵族院,获致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伯爵的头衔,把一个在比利时业已消灭的美丽的姓氏在法国复活起来,这姓氏不但在比利时已传不下去,而且我既不是一个合法的儿子,也不曾获得法律的追认。
“啊!我早就相信他是贵族!”洛萨莉叫着,把信掉在地下。
你知道我曾怎样用功读书,干着默默无闻的,但是忠诚的,但是有益的新闻事业,替那个在一八二九年上还对我忠实的政治家当过出色的秘书。正当我的名字开始显耀,正当我要以参事院咨议的资格,借着这必不可少的阶梯进入政治机构的时候,七月革命把一切都化为乌有,我又犯了忠于战败方面的错误,我为他们奋斗,他们消灭了,我还在奋斗。啊!为什么我那时只有三十三岁,怎么我不曾要求你替我造成候选资格?我把我一切的热忱和危险都瞒着你。为什么?我有着坚决的信仰!那时我们俩的意见绝不会一致。十个月前你看见我那样高兴,那样快乐,写着我的政论文章时,我正在绝望啊:我眼见自己到了三十七岁,全部的财产只有二千法郎,没有一些声名,刚刚在一件高尚的事业中失败下来,不去迎合当时的热情而只适应未来的需要的一份日报。我简直不知走哪一条路。可是我明明白白感觉到我的力量!忧郁而受伤之下,我在这个从我手里溜走的巴黎城中,拣些冷僻的地方闲荡,想着我受了欺骗的雄心,可是并没放弃。噢!那时我有多少愤懑不平的信写给她;写给我的这个第二意识,这另外一个我!有时候我对自己说:“干吗要替自己的生活定下一个如是远大的计划?干吗我样样都要?干吗我不去做些近乎机械的事情来等候幸福?”
于是我目光转到一个可以糊口的位置。我正要去主持一份报纸,跟一个见识有限,野心勃勃而崇拜金钱的经理合作,忽然我害怕起来。
“她肯不肯要一个屈膝到这步田地的情人做她的丈夫?”我问着自己。
这个念头使我回到了二十二岁!噢!雷沃博,这些彷徨困惑把一个人的心灵消磨得多厉害!鹰隼被囚,雄狮受缚,真是何等的痛苦!它们感到拿破仑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不是在圣·赫勒拿岛,而是在蒂勒黎河滨大道上,八月十日那天[135],他眼见路易十六的懦弱不知自卫而愤懑,而反映出他拿破仑壮志未伸的苦恼,因为他是有镇压暴动的力量的,就像他以后在十月里在同一地方所表现的那样[136]。唉!拿破仑在那一天上所感受的痛苦,我已捱受了四年之久:这便是我过去的生活。我在蒲洛涅森林荒凉的走道上,做过多少次准备在国会讲坛上发表的演说!这些无裨实际的练习,至少训练了我的口才,养成了用言语表达思想的习惯。当我暗中受着这些磨难的时候,你却结了婚,付清了你受盘事务所的费用,在圣玛丽受了伤,得了十字勋章,当着你本区区公所的副区长。
听我说!我小时候捉弄金壳虫的辰光,这些可怜的虫有一个动作几乎使我浑身发烧。我看见它们再三努力想往上飞,虽然张开了翅翼,却始终飞不起来。我们那时说:它在计数!我看了心中难受,不知是为了同情心,还是为了这是我前程的一种幻影。噢!张开了羽翼而飞不起来!这便是我从那件美妙的事业失败以来的情形。使我憎厌的那件事业,现在却给四个家庭发了财。
七个月前,我决心在巴黎的法庭上露头角,因为眼见多少律师变了达官显宦,辩护士方面的人才一扫而空了。但我想起在报界里我有多少敌人,并且在此人才荟萃的巴黎舞台上,要得到无论什么成功都不容易,我便下了一个狠心,拣了一条有把握而比较最迅速的路。在我们的谈话中,你明白解释给我听勃尚松的社会组织,一个外乡人想要在那里出头,要想引起一些极其微末的注意,要想结婚,要想进入那边的社会,要想得到无论哪方面的成功,都不可能。但我还是拣了这个地方来树立我的大旗,很有理由想到在此可以避免竞争,可以单枪匹马的弄到议员资格。贡台不愿见外乡人,那么外乡人也不愿见贡台人好了!他们拒绝他进入他们的客厅,那么他永远不去就是!无论哪儿他都不露面,甚至连街上也不出去!但这里有一个制造议员的阶级,就是商人阶级。我要把我本来熟悉的商业问题再加特别研究,我将替人家打赢官司,调解争执,成为勃尚松最有权威的律师。过些时候,我再创办一份杂志保卫本地的利益,所谓本地的利益我可制造出来,教它存在或教它复活。等到我一票一票地赢得了相当的票数时,我的名字就可从投票匦中一跃而出。人家尽可在长久的时期内瞧不起一个无名律师,但自然会有机会给他出人头地,一件义务辩护啦,旁的律师不愿接受的案子啦。只要我开口一次,我便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这样思索过后,亲爱的雷沃博,我便把藏书装了十一口箱子,买了些一朝可能用到的法学书,加上我全部的行李,连同家具,一并交给运输公司往勃尚松送。我拿了文凭,搜罗了一千法郎,便来跟你告别。驿车把我送到勃尚松,三天之内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屋子,面临着花园,我华贵地布置了一间神秘的书斋,为我日夜不离的,其中闪耀着我的偶像的肖像——我把生命奉献给她的偶像,是她充实了我的生命,成为我努力的原则,我勇气的密钥,我才具的因素。随后,当我的家具和书籍运到时,我雇了一个伶俐的男仆,于是我在家守了五个月,像一匹龈鼠过冬似的。其时我的名字早已登录在律师表上。终竟有一天,人家指定我在重罪法庭替一个可怜虫当义务律师,无疑是为了至少要听我开一次口!勃尚松最有势力的商人之一正在陪审官席内,他刚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我替我的当事人花尽了心机,获得了最完满的成功。原来他是无辜的,我教庭上在证人栏中逮捕了真凶,经过的情形真像演戏一般。临了,庭上也和旁听的群众一样表示佩服。我还替预审推事遮了面子,说要发觉一桩组织那么严密的阴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接着我就赚得了那个大商人的委托,替他打赢了官司。大寺的僧侣会又选中我担任一件跟市政府争了四年的讼案:我又得胜了。在三桩案子里我一跃而成为法朗希-贡台地域最大的律师。可是我把我的生活隐藏在最深沉的神秘中间,遮掩着我的抱负。我养成了使我无须接受人家邀请的习惯。人们只能在早上六点到八点之间来和我接洽,晚餐过后我就睡觉,再在夜里起来工作。把僧侣会初审业已败诉的案件来委托我的那位副主教,是一个颇有思想颇有势力的人,他自然言语之间表示谢意。我回答他说:“先生,我可以替你们胜诉,但不愿收受公费,我要求的不止是公费……(神甫为之全身一震)得知道我出头跟市政府作对是大有损失的。我到这儿来,为的是要在离开的时候身为国会议员,所以我只愿接受商业案子,因为唯商人能制造议员,而假使我替教士们辩护的话,他们便要猜忌我,而你们在他们眼里确是教士啊。我肯接受你们的案件,因为我在一八二八年时当过某部长的私人秘书(神甫又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以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名字当过参事院咨议(又是一震)。我一向忠实于君主政体,但既然你们在勃尚松不是一个多数党,我不得不借助于中产阶级的票数。因此我向您要求的公费,是将来在适当的时机暗中替我张罗票数。我们彼此守着秘密,我将替本区里所有的教士当义务辩护。我过去的历史请您一字莫提,希望互相守信。”当案子结束,他来道谢时,给我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附在我耳边说:“票数还是有效的。”在我们五次会谈中,我相信已赢得这位副主教做朋友。现在,手头堆满了案件,我只接商人们的诉讼,借口说商务诉讼是我的专长。这个手段替我抓住了生意人,使我能够寻觅有权势的人物。因此,一切都顺利。再过几个月,我将在勃尚松买一所屋子来完成我的候选资格。在这件买卖上面,我要你帮忙,借资本给我。如果我死了,如果我失败了,损失也不致巨大到在你我之间成为问题。房租可以抵补你资本的利息,并且我要等候一个好机会,使你在这笔押款上面没有损失。
啊!亲爱的雷沃博,拿一个赌棍来譬喻罢,当他袋里带着所剩的全部家业走进国际俱乐部,在最后的一夜去孤注一掷,去拼个倾家荡产或成家立业的时候,他也不会有我在此野心赌博的最后一局里所听到的无时或息的耳鸣,手掌里的冷汗,头脑的昏沉骚动,以及浑身内部的颤抖。唉!亲爱的唯一的朋友,我奋斗快满十年了。这场与人与事的斗争,逼我继续不断地倾注我的精力,使我欲望的机括日趋迟钝,把我的精神消耗殆尽。表面上是年富力强,内里我是觉得崩溃了。多过一天,我的内心便多摧残一天。每逢重整旗鼓,做着新的努力时,我总感到下次是没有力量再来的了。要说力量,我只有享受幸福的力量了;倘使它不把蔷薇的花冠加在我的头上,我之为我便要消灭,我将变成一件衰败零落的东西,在世界上更无希冀,我也再不愿成为任何东西。你是知道的,权威与荣名,我所寻访的这个巨大的精神财富不过是次要的:那为我只是获取幸福的手段,迫近我偶像的阶石而已。
像古代的竞走者一样,在断气的时光到达终点!眼看财富与死亡同时在门口双双出现!在爱情熄灭的时分得到他的爱人!挣得了过幸福生活的权利时,再没精力来享受!噢!注定着这种命运的人有多少啊!
当塔尔这个野心的神,一定有一个时候会停下来,交叉着手臂,不愿再演那永远上当的角色,不把地狱放在眼里。哎哟,我就会到这步田地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使我的计划失败,万一当我爬在外省的灰土里,为了选举票而像饿虎一般在商人四周选举人四周匍匐之后,万一把我可在大湖边上望着她所望的湖水,睡在她的目光之下,听她说话的时间,去消磨在辩护那些乏味的讼案之后,而我仍不能跃登宝座攫取一个光荣的姓氏,来承继阿琪奥洛这个姓氏的话,那么,我就会到那步田地!不但如此,雷沃博,有些日子我竟懒洋洋地觉得浑身软化;从我心灵深处升起一股憎恹欲死的情绪,尤其当我长久地出神之后,在想象中预先体味着幸福的爱情的时候!欲望的力量是不是在我们心中只有一定的容量,欲望过度的膨胀会不会使它根本消灭?总之,这时候我的生活是美妙的,受着信仰的光辉照耀,受着工作与爱情的光辉照耀。再会,朋友。我拥抱你的孩子们。替我向你贤惠的太太致意。
你们的亚尔培
洛萨莉把这封信看了两遍,其中大概的意义都镌刻在她心里了。她一下子窥到了亚尔培过去的生活,因为她机灵的聪明替她解释了许多细节,给她瞭望到浩瀚的边际。把这封自白的信跟杂志上的小说参证之下,她对亚尔培整个的为人都了解了。这颗优美的心灵,这股坚强的意志,本已气势不凡,她自然还要加以夸张;于是她对亚尔培的爱恋一变而为激烈的热情了,再加她青年的锐气,孤独的烦闷,潜伏的魄力,益发火上添油,助长了这热情的猛烈之势。在一个青年人,恋爱本已是自然律的一种作用;但当爱情的需要把一个非凡的人物做了对象时,其中势必还要添入在年轻的脑中洋溢泛滥的狂热。所以特·华德维小姐几天之内便到了爱情高潮中非常危险而近乎病态的阶段。男爵夫人倒对女儿很满意,因为她一心一意转着自己的念头,不再和母亲别扭,仿佛用心做着各种女红,实现了母亲的理想,成为一个柔顺听话的女儿。
律师每星期出庭二三次。虽然忙得不堪,他对法院,商业纠纷,杂志,都能应付裕如,而且他深深地躲在暗里,懂得他的成功越是黠晦越是遮藏,越是来得实在。但他对无论哪条成功的路径都不曾疏忽,研究着勃尚松的选举人名单,探寻他们的利益所在,打听他们的性格,他们来往的朋友,以及他们嫌恶的对象。一个红衣主教觊觎教皇的宝座时,也不会像他这般设想周密!
一天晚上,玛丽爱德来替洛萨莉更衣去赴一处夜会时,授给她一封信;女仆心里对着这种背信的行为怀着鬼胎,而特·华德维小姐一见信封上的地址,也立刻气吁吁的,脸色忽红忽白起来。
意大利·倍琪拉德
阿琪奥洛公爵夫人台收
(前索但里尼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