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高老头(38)
次日和以后的几天,总之在二十天内,洛道夫整日消磨在裴格曼家,无意之间观察着法朗采斯加。在某些心灵,赞赏之下绝不会没有明察。年轻的法国人在法朗采斯加身上看出轻率大意的少女成分,看出尚未驯服的妇人的真性格,有时和她的爱情挣扎着,有时又满怀乐意的在爱情中浮沉。老人完全像父亲对女儿一般的对她,法朗采斯加也对他表示十分真切的感激,显出她天生的高尚。这个局面和这个女子,为洛道夫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但要推究明白的心思使他越来越离不开他们。
这些前后的日子充满着幽密的欢欣,掺杂着哀愁,反抗,拌嘴,比洛道夫与法朗采斯加融洽无间的时候更可爱。总而言之,这种无思无虑的温情,对一些极其无谓的事情嫉妒(已经!)的温情,完全显露她的天真,越来越使洛道夫着迷了。
一天晚上,法朗采斯加表示希望早日离开越梭,因为她所需要的东西这里大都没有。
“您爱奢侈!”他对她说。
“我!”她说,“我爱奢侈,正像我爱艺术,爱拉斐尔的一幅画,爱一匹美马,爱一天晴好的日子,或拿波里的海湾。爱弥里奥,”她叫道,“我们在这儿过着艰难的生活,我有没有抱怨过?”
“那时您已不是原来的您了。”老书店主严肃地回答。
“话说回来,布尔乔亚羡慕豪华,不是挺自然的么?”她说着对洛道夫和她的丈夫狡黠地瞟了一眼。“我的脚,”她伸出一双玲珑的小脚说,“是不是为劳苦生的?我的手……”她伸出一只手给洛道夫,“这双手配不配做活?您走开,”她对丈夫说,“我有话跟他讲。”
老人非常乐意的走开了:他对妻子很放心。
“我不愿您陪我们到日内瓦去,”她对洛道夫说,“日内瓦是一个多是非的地方。虽然社会上的闲言闲语绝对惹不到我的头上,我却不愿给人家飞短流长,并非为我,而是为他。他究竟是我的唯一的保护人,我要使他能以我为荣,这是我的志气。我们走后,您在这儿再留几天。到日内瓦来的时候,先来见我的丈夫,让他把您介绍给我。在大众眼前,且藏起我们永矢勿渝的深刻的爱。我爱您,您已经知道;但我用来证明我的爱的方式,是您永远不会在我的行为中间,发觉什么能引起您嫉妒的成分。”
她把他拉到回廊一角,捧着他的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一溜烟跑掉了,让他待在那里。
下一天,洛道夫得知裴格曼家的房客拂晓已经动身。
从此他觉得越梭再也住不下去,便绕着最远的路向凡佛进发,一路上是不必要的匆忙。意大利女郎等着他的湖在吸引他,十月底他到了日内瓦。为免得城里的不方便起见,他在城墙外活水镇上租了一间屋。安顿停当之下,他第一件事是打听房东,一个从前的珠宝商,问他最近有没有一批意大利的亡命者,一批米兰人到日内瓦来。
“没有,据我所知,”他的房东回答道,“罗马的高龙那亲王和公主租着耶勒诺先生的别庄,湖边最美的庄子之一,订了三年租期。它坐落在狄沃大底别墅和拉芬·特·第安先生的庄子之间。拉芬·特·第安先生的庄子是租给鲍赛昂子爵夫人的。高龙那亲王是为了女儿和女婿来的,女婿是刚道斐尼亲王,拿波里人,或者如果您喜欢说,是西西里人,从前缪拉王的党徒,最近一次革命的牺牲者。新近到日内瓦的就是这几个,却都不是米兰人。凭着高龙那家在教皇那边所得的庇护与有力的斡旋,才得到国外列强和拿波里王的许可,让刚道斐尼亲王与公主住在这里。日内瓦绝不干使神圣同盟[131]不欢的事情。瑞士的独立就靠这个同盟保障的。我们的任务不在于批评外国朝廷。这儿有的是外国人:俄国人呀,英国人呀。”
“还有日内瓦人。”
“是呀,先生。我们的湖多美!拜伦勋爵在此住了近七年,在狄沃大底别墅,现在大家去走一走,好似去逛高贝和法尔奈[132]一样。”
“您能不能知道,一星期前是否来了米兰一个书店主人和他的妻子,姓朗波里尼,革命首领之一?”
“我到外宾俱乐部去时可以知道。”这位退休的珠宝商说。
洛道夫第一次散步的目标,自然是狄沃大底别墅,拜伦爵士的寓所,因为大诗人最近去世之故而招引了很多游客的:天才一死,即便成圣。从活水镇起的沿湖的路是很窄的,像瑞士所有的路一样;但在某些区处,就着山地形势的分配,留有相当空间,刚好给两辆车子迎面驶过。他离开耶勒诺庄子只有几步路了,还不曾知道前面便是耶勒诺庄子;那时他听见背后有车子的声音,站的地方是两山之间的窄道,他便爬在一块岩石顶上让车。不用说,他望着车子驶近,一辆华丽的敞顶四轮车,套着两匹精壮的英国马。车子底上,装束如天神似的坐着法朗采斯加,旁边是一个僵硬若浮雕般的老妇;他一眼瞥见,不禁一阵眼花。一个浑身金线的小厮直立在车厢后面。法朗采斯加认出了洛道夫,看见他好似雕像站在底座上的神气,便微笑起来。洛道夫一面步上小坡,一面目送车子拐了弯,进入一所乡村别墅的门,他便也向着大门紧跟上去。
“谁住在这里呀?”他问园丁。
“高龙那亲王夫妇跟刚道斐尼亲王夫妇。”
“刚才回来的不就是她们么?”
“是的,先生。”
顿时洛道夫眼前去了一层幕,过去的情形全明白了。
“但愿这是她最后的一套玄虚。”这个情人错愕之下想。
他深怕成为女孩子家使性的玩具,因为他听见讲过意大利姑娘们的使性是怎么回事。但把一个生为公主的公主当作布尔乔亚看待,把中世纪最有名的旧家之一的女儿当作书店主妇看待,那在女子的心目中该是何等罪过!洛道夫为了自己的过失,更加想知道他是否被误解,是否要被摈。他掏出名片来求见亲王,立刻被引见了;那个伪充的朗波里尼老人迎着他走来,对他非常客气,表示拿波里人惯有的殷勤,陪他沿着阳台散步,从阳台上可以远瞰日内瓦,于拉,别庄林立的山岗,以及辽阔的湖岸。
“您瞧,我的妻子始终离不开湖,”他把各处的风景对客人指点过后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他向华丽的耶勒诺庄子走回头时又这样说,“希望您能来,让我们——公主和我——高兴。两个月共忧患的生活,和悠久的友谊没有分别。”
洛道夫虽然满腹的好奇心,却不敢求见公主,只一路想着夜会,慢慢走回活水镇。他的爱情,不论过去已如何广大,几小时内为了他的焦虑,为了等待什么变故发生,越发无限止地扩大了。如今他懂得有成名的必要,以便在社会上和他的偶像骈肩。在他眼中,因了她在越梭所表现的朴实与洒脱的行动,法朗采斯加愈显伟大。高龙那公主天生的傲态教洛道夫发抖,他要有法朗采斯加的父亲跟母亲和他为敌,至少自己是这么想。刚道斐尼公主的再三嘱咐他谨慎将事,至此才显出她是一往情深的证据。在不愿危害前途的条件之下,法朗采斯加不是明明说过爱洛道夫吗?
终于,九点敲了,洛道夫可以跨上车子,用着我们不难了解的情绪说:“到耶勒诺别庄,刚道斐尼亲王家!”终于,他踏入贵宾满堂的客厅,不得不站在门旁的一群人中间,因为那时场上正唱着洛西尼的一阕二部合唱。终于,他望见法朗采斯加了,却不曾被她瞧见。公主站在只离钢琴两步的地方。她的美妙的头发,那么浓那么长,用一个金箍拢着。烛光照耀之下的脸庞,映出意大利女子所特有的那种白色,只在灯光下面才充分发挥出它的效果。她穿着舞会服装,让人欣赏她的一对美艳的肩头,少女一般的腰肢,古典雕像上的胳膊。她的高雅庄严的美,这儿没有人可以匹配,虽然场中有着媚人的英国女子和俄国女子,有着日内瓦最美的妇人和旁的意大利闺阁,其中特别光彩照人的有那著名的华莱士公主,和这时正在演唱的女歌唱家丹底。洛道夫靠在门框上,瞅着公主,向她射着一道凝注的,固执的,撩人的目光,可以见出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所谓“欲念”这个情操之上,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威力。法朗采斯加有没有受到这目光的火焰?有没有预备随时见到洛道夫呢?过了几分钟,她的视线溜到门这边来,仿佛受着这道爱的热流吸引,于是她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直注入洛道夫的目中去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在这庄严娇艳的脸上和美妙的躯体上波动了一下:心灵的震撼起着反应了!法朗采斯加脸红了。在此疾如闪电的交流中,洛道夫仿佛过了整个的一生。他的幸福有什么可以相比?她爱着他啊!这位崇高的公主,在大庭广众之间,在幽美的耶勒诺别庄内,依旧信守着那个可怜的逃亡者所说的话,信守着那个寄居裴格曼家的任性女郎所发的诺言。此时此景的陶醉,使一个人甘愿做一世的奴隶!刚道斐尼公主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光,唇边浮着一副微妙的笑容,隽美而又俏皮,坦白而又得意,望着洛道夫,神气仿佛求他原谅她过去的隐瞒身份。一阕终了,洛道夫去找亲王,亲王殷勤地把他领到他妻子前面。洛道夫跟高龙那亲王夫妇与法朗采斯加,经过正式的介绍,寒暄了一番。之后,要轮到公主去加入著名的四部合唱了:Mimancalavoce(《我声呜咽》),唱的人除她之外,还有丹底,还有男中音名歌家日诺凡士,以及那流亡的意大利亲王,——他要不是一个亲王的话,凭他的嗓子也会成为一个艺术之王的。
“您在这儿坐罢,”法朗采斯加说着,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洛道夫,“哎哟!我想姓名弄错了:从刚才起,我是洛道斐尼公主了。”
说这句话时有一种风趣,一种魅力,一种天真,令人在这句隐藏信誓的笑话之下,回想起越梭的快乐日子。和她挨得这么近,绮罗的裙角和轻纱的飘带,几乎拂着他一边的面颊,听着疼爱的女子歌唱,洛道夫不禁有销魂荡魄之感。但当着这种情景,唱的又是《我声呜咽》的曲调,由意大利最美的歌喉表现,洛道夫的热泪盈眶自是不难想象的了。
在爱情里,像几乎所有的事情里一样,有些本身极其渺小的事实,是从前千百件零星小事的结果,它们的内容在继往开来的作用上变得广大无边。爱人的价值早已感觉到千百次;但一桩细事,譬如散步中间凭了一句话或出其不意的爱的表示,所致的心灵交融的接触,能把爱情激荡到最高峰。这种精神现象,可用人类原始时代就很熟悉的形象来说明:在一根长的索链中,有些必不可少的交接点,它们的结合力特别牢固。那晚洛道夫同法朗采斯加在众人面前的确认,正是联系过去与未来的那种交接点,把实际的关连种在心坎中更幽深的地方。鲍舒哀[133]是一个极懂爱情而又把爱情藏得极深的人,他提起人生中幸福的时光如何难得时,也曾说到这种承前启后的交接点。
由自己来赞赏一个所爱的女子是一种快感,看到了她被大众赞赏又是一种快感:这两种快感洛道夫同时兼而有之。爱情是回忆的宝库,虽然洛道夫的那所已经琳琅满室,他又加入些珍贵的明珠:例如专诚为他的微笑,迅速的瞥视,以及法朗采斯加受他感应之后的歌声的抑扬,听众热烈的掌声甚至引起丹底的嫉妒。因此他整个欲望的威力,他心灵的这种特征,全都倾注在此美丽的罗马女子身上:他一切思想一切行为,都把她当作不变的原则和终极。洛道夫的爱,就像所有女子都梦想的那种爱,那样的强烈,那样的坚贞,那样的凝固,把法朗采斯加化为他的心的本体;他觉得她好似一道更纯洁的血融合在他的血里,好似一颗更完全的灵魂融化在他的灵魂里;在他生命的最微末的动作之下,她的作用好比地中海底金黄的沙隐在波涛之下。总之,洛道夫最微渺的憧憬也是一种活泼泼的希望。
几天之后,法朗采斯加也确认了这股广大无边的爱;但它那么自然,那么为两人同感,所以她并不惊奇:她正配受这种爱。
她和洛道夫在园子里平台上散步时,发觉他如多数的法国人一样,表白情愫时有些自鸣得意的动作,她便说:
“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有相当的艺术天才可像丹底一般谋生,可以给虚荣心多少快感,您爱这样的一个女子有什么奇怪,有什么不可思议?那个伧夫不因之一变而为情种?这些对我们都不成问题。我们需要的是:坚贞地,固执地,远远地,长时期的相爱,除了知道彼此相爱的欢乐以外,没有旁的欢乐。”
“哎哟!”洛道夫说,“您看见我埋头于野心勃勃的工作时,您不会觉得我的忠实减少价值吧?您相信我会乐意看见您有一天把刚道斐尼公主这美丽的姓氏,换上一个无名小子的姓氏么?我要成为本国最优秀的人物之一,富有,伟大,使您对我的姓氏像对您高龙那的姓氏感到同样的骄傲。”
“倘我看不见有这样的情操存在您心中,我才大大地生气哩,”她露着一个迷人的笑容回答,“可是别把野心的工作过分苦您自己。得保持您的青春……人家说政治能把一个男人突然之间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