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高老头(37)
在这次持续两小时的谈话里,洛道夫发觉法朗采斯加对自由思想抱着一腔热忱,还有那促成拿波里,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对自由的崇拜。临走他由伪装哑巴的奚娜送到门口。十一点钟时,这村中已没有人闲荡,无须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边,轻轻地用他勉强的意大利语问道:“孩子,你的两个主人究竟是谁?告诉我,我给你这块崭新的金洋。”
“先生,”孩子拿着钱答道,“男主人是米兰有名的书店主人郎波里尼,革命党领袖之一,奥地利一心要关在史比特堡的煽动家[130]。”
“一个书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们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么出身呢?”洛道夫重新问奚娜,“她态度简直像王后一般。”
“意大利女子都是这样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亲姓高龙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胆子,他在小艇上张了天篷,在船尾放着靠枕。布置就绪,这位恋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游湖。她接受了,无疑是为了在村人面前扮演帝国少女的角色;但她带着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龙那最细小的动作,都透露出极优秀的教育和最高贵的身份。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势,洛道夫觉得和她是多少隔离了;面对着贵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预先盘算好和她亲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变,俨然是个公主模样,像中世纪的公主们一样有她的特权。她似乎已猜到这武士的心思,胆敢自命为她的保护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厅的家具上面,在她的装束上面,在那天端来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面,洛道夫已经认出阀阅世家与富有资产的标识。如今这些印象统统给回想起来,而当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严压倒之后,他不禁沉吟着思索起来。奚娜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着洛道夫,好像也在暗中讪笑他。意大利姑娘的身世显见与态度不符,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个新的谜,他怀疑其中还有像奚娜伪装哑巴一样的别的玄虚。
“您想往哪儿去呢?郎波里尼夫人。”他问。
“往吕赛纳。”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听我喊出她的姓氏并不诧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会打听奚娜,这刁滑的妮子!”
“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呀?”他一边说一边终于坐到她身旁,做一个手势求她伸出手来,她却把手缩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用我们的口语说是:别扭的。”
“不错,”她微笑着答道,“是我不对。这不应该,这是布尔乔亚气,你们在法文里说起来是:没有艺术家风度。的确,宁可痛痛快快的说个明白,却不要对一个朋友抱着仇视或冷淡的心思,何况您已对我证明您的友谊。也许我对您已经过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个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势表示否认,她虽然看见,却毫不理会的接下去说,“是的,我发觉到这一点,便自然而然回复了我的本来面目。唔,好罢,我将用几句最真心的话来结束一切。记住,洛道夫:凡是一种感情跟我对真爱情的观念和预见抵触的时候,我觉得有力量把这感情抑捺下去。像我们在意大利那样的爱,我也能够;但我知道我的责任:没有一种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这可怜的老人之后,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许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于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强烈的热情也不能引起我恢复自由的欲望,即使无意之间也不曾有过这种欲望。爱弥里奥识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属于我自己而能委许于人之外,我不会给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刚才拒绝您。我要被人家爱,教人家等,忠实地热烈地高尚地等,我只能报以无限的温情,温情的表现又不出我方寸之间,那里才是自由的园地。一朝把这些明白了解之后,……噢!”她用着一种少女的姿态往下说,“我又可变成轻狂,爱说爱笑,疯疯癫癫,像一个不懂亲昵的危险的痴丫头。”
这场那么清楚,那么爽直的表白,所用的那种声气,那种语调,加以那种目光,使所说的内容显得句句是真心实话。
“一位高龙那公主也不能说得更好了。”洛道夫微笑着说。
“这是不是,”她高傲地答道,“对我出身卑微的一种责备?在你的爱情上面,是不是需要一个盾徽?米兰最有光彩的姓,史福查,加诺伐,维斯公底,德利维齐奥,于齐尼,写在店铺上面的有多少!有些姓亚尔钦多的还开着药铺;但是相信我,虽然我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女店主,我却有着公爵夫人的情操。”
“责备?不,夫人,我是想恭维您的……”
“用一个比较来恭维么?……”她狡猾地问。
“啊!告诉您,”他答道,“为免得担心我的说话把情操歪曲起见,我得告诉您:我的爱是绝对的,包含无限的服从和尊敬。”
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那么阁下是接受了条件?”
“是的,”他说,“我懂得在女子强壮旺盛的机体里面,爱的机能是不会消失的,而您为了谨慎,想把它束缚起来。啊!法朗采斯加,在我这年纪,和一个像您这样高超,这样庄严秀美的女子共同培植的温情,竟是满足了所有的欲望。照您愿望的那样来爱您,不就使一个青年免于卑下的情欲吗?不就使他把精力运用于他日后以之自傲的,只留下美丽的回忆的热情吗?……您真不知您在比拉德与里琦山脉上,在此壮丽的盆地内,添加了何等的色彩,何等的诗意……”
“我很愿意知道呀,”她天真地说,但一个意大利女子的天真中间仍有多少狡黠的意味。
“哎,这个时间将照耀我一生,好比王后额上的一颗钻石。”
法朗采斯加把手放在洛道夫手上,代替了回答。
“噢!亲爱的,永久亲爱的,告诉我,您从没有爱过,是不是?”
“是的!”
“而您允许我高尚地爱您,一切都等上天安排?”
她温柔地点头。两颗巨大的泪珠在洛道夫的脸颊上淌着。
“喂,怎么啦?”她这样说的时候,不再像王后般的尊严了。
“我已没有母亲可以告诉她我是怎样的幸福,她离开了尘世,不曾看到能减轻她临终苦难的……”
“什么呢?”她问。
“不曾看到她的温情由另一股同等的温情替代了。”
“可怜的孩子。”法朗采斯加感动着说。过了一会她又道:“相信我,一个女子知道她的爱人除了她,世界上便一无所有,看见他孤独的,无家可归的,心里只有对她的爱,总之一个女子知道自己把爱人整个的占有了时,那对她是何等甜蜜,是加强她的忠诚的极大的因素!”
两个情人这样地彼此倾吐以后,心中感到一种甘美的恬静,一种庄严的宁谧。确切的信念是人类情操所要求的基础,因为宗教情操就从不缺少这信念;人永远相信会获得神的酬报。唯有与神明之爱相似的时候,爱情才觉得稳固。所以必得把这两种爱情充分体验过来,才能了解这一刻的沉醉,人生独一无二的一刻,一去不返,如青春期的情绪一样。信任一个女子,把她当作个人的宗教,当作生命的意义,当作最微渺的思想的动力!……这不就是一种再生么?……这时候,一个青年男子多少把他对母亲的爱掺入了爱情。洛道夫与法朗采斯加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彼此用友善的充满思想的目光对答着。周围的景色是自然界最美的景色之一,他们俩在其中彼此了解;外界的庄严璀璨,一方面因他们内心的庄严璀璨而获得印证,一方面也帮助他们把这唯一的一刻的最飘忽的印象,镌刻在心版上。法朗采斯加的行动全没轻狂的样子;一切都显得阔大,丰满,胸无城府。这种豪迈之气深深地打动了洛道夫,认为这是意大利女子跟法国女子不同之处。水面,陆地,天空,少女,一切都巍峨雄伟,无限温馨;在此大处浩瀚小处富丽的场面中,他们的爱情也兼有雄壮与温柔的情调;积雪的峰顶那么峭厉,蓝天衬托着山岗起伏的线条那么强劲,使洛道夫想起他的幸福就该是这种境界:积雪环绕之下的一片富饶的原野。
然而心头这股甜美的醉意,不免受着骚乱。一条小船从吕赛纳那边驶来;已经凝眸远瞩了一会的奚娜,没有忘记她扮哑巴的身份,做了一个快乐的姿势。小船渐渐驶近,等到法朗采斯加终究分辨出面貌的时候,她对一个青年喊道:“蒂多!”她站起身子,不顾掉下水的危险,挥着手帕叫着:“蒂多!”蒂多命令他的船夫划近,两条船拢在一条线上了。法朗采斯加和那男子用土话讲得那么起劲,使一个像洛道夫般只懂些书本上的意大利文而从未去过意大利的人完全没法了解,也没法猜测谈话的内容。蒂多的美貌,法朗采斯加对他的亲昵,奚娜的快活的神气,都教洛道夫闷闷不乐。而且没有一个爱人被对方为了无论何种原因而暂时丢在一旁时,会不觉得难过。蒂多使劲把一口小皮袋丢给奚娜,看模样是装满了金子,接着又有一包信件掷给法朗采斯加,她一边挥手和蒂多告别,一边就读起信来。
“赶快回越梭,”她吩咐船家,“我不愿让可怜的爱弥里奥多挨十分钟的苦难。”
“发生了什么事呀?”洛道夫等她读完最后一信时问道。
“自由啦!”她回答,兴高采烈得像艺术家。
“还有钱!”终于可以开口的奚娜像应声虫般答应着。
“是的,”法朗采斯加接着说,“苦难受完了!我工作到现在已经十一个多月,开始厌倦了。我绝不是一个干文学的女人。”
“那个蒂多又是谁?”洛道夫问。
“可怜的高龙那铺子里的财政部长,换句话说,是高龙那的儿子。可怜的家伙!他没法从圣·高太来,也没法走蒙·赛尼或桑·伯龙:他是从海路,走马赛,穿过法国来的。也罢,三星期内我们可以在日内瓦舒舒服服的过活了。喂,洛道夫,”她看见这巴黎人露出悲伤的神气说道,“日内瓦湖难道比不上四郡湖?……”
“让我对这座幽美的裴格曼庄子表示一番遗憾罢。”洛道夫指着土岬说。
“可怜的,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好增加您些回忆,”她说,“今天是大庆,我们没有危险了。母亲告诉我,一年以内,我们或许会获得大赦。噢!亲爱的祖国!……”
这句话把奚娜听得哭了,说道:“再过一冬,我要死在这里了!”
“可怜的西西里小羊!”法朗采斯加一边说,一边抚摩奚娜的头,那种姿势和感情使洛道夫也愿给她这么抚摩一下,虽然其中并无爱的成分。
船一傍岸,洛道夫跳上沙滩,伸手挽着法朗采斯加,一直送她到裴格曼家门口,然后回去更衣,以便赶快再去。
书店主人和妻子坐在回廊上,洛道夫一眼瞥见九十老翁的面容因喜讯所致的变动,不禁做了个惊奇的姿势。他看到一个六十左右的人,保养得很好,冷冰冰的意大利人,身子笔直像个I,虽然稀少却还乌黑的头发,露出一个白的脑袋,犀利的眼睛,牙齿雪白完整,一张恺撒型的脸,一张外交家式的嘴巴上堆着一副近乎嘲弄的笑容,差不多是虚伪的,就像一般有教养的人用来遮盖真情实意的笑容。
“这是我丈夫的本来面目。”法朗采斯加郑重地说。
“简直是初会面的新交了。”洛道夫错愕地回答。
“一些不错,”书店主人说,“我一向在串演喜剧,而且很会化装。啊!在帝政时代,我在巴黎玩过这一套,跟蒲里安纳,缪拉夫人,阿勃朗丹士夫人,还有别的……年轻时所费心学习的事情,即使是无聊的,对我们都有用处。如果我的太太不曾受过男子的教育——那在意大利是反常的,——那么我非得去当樵夫就不能在这儿过活了。可怜的法朗采斯加!谁能说她有一天会不养活我?”
洛道夫听着这可敬的书店主人,那么自在,那么和善,那么健旺,相信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玄虚,便像一个受骗的人那样一声不响地寻思着。
“怎么啦,先生?”法朗采斯加天真地问他,“我们的幸福教您不快活么?”
“您的丈夫是老少年。”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听了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白,那么撩人,弄得洛道夫更加愣住了。
“他只有六十五岁呀,”她说,“但我敢断言,这究竟还是……令人宽慰的事情。”
“在您提出的条件之下显得多么圣洁的爱情,我不愿您拿来开玩笑。”
“嘘!”她跺着脚道,一边望望她的丈夫是否听着,“永勿扰乱这亲爱的人的安静,像孩子一样纯洁的,我爱把他怎样就怎样的人。他是,”她又接着说,“在我的保护之下。您真不知为了我是自由党人之故,他以何等尊贵的精神把他的生命财产来冒险!因为他是不赞成我的政见的。这算不算爱,法国先生?但他们家里是这样的。爱弥里奥的兄弟,被他的爱人为了一个可爱的青年而欺骗时,他把剑插在自己的心窝里;十分钟前他对贴身的男仆说:——我很可能杀死我的情敌;但这太使我的‘女神’伤心了。”
这种高贵与俏皮,伟大与稚气的融合一片,使法朗采斯加这时成为世界上最动人的造物。晚餐和餐后的时间都非常快乐,在两个被解放的亡命者,这当然是应有的欢喜,但在洛道夫是可悲的。
“她会不会变成轻佻?”他在回到史多弗家的路上想。“她分担我丧母的哀痛,而我却不附和她的欢乐!”
于是他责备自己,替这个童心未褪的少妇做辩护。
“她没有一些虚假,全凭她的印象支配……”他心里想,“我难道要她变成一个巴黎女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