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高老头(17)
欧也纳像小姑娘一样再三推辞。男爵夫人说:“你要不肯做我的同党,我就把你当作敌人。”他只得收下,说道:“好,那么我留着以防不测吧。”
“噢!我就怕听这句话,”她脸色发白的说,“你要瞧得起我,千万别再上赌场。我的天!由我来教坏你!那我要难受死哩。”
他们回到家里。苦难与奢华的对比,大学生看了头脑昏昏沉沉,伏脱冷那些可怕的话又在耳朵里响起来了。
男爵夫人走进卧室,指着壁炉旁边一张长靠椅说:“你坐一会儿,我要写一封极难措辞的信。你替我出点儿主意吧。”
“干脆不用写。把钞票装入信封,写上地址,派你老妈子送去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个宝贝。这便叫作有教养!这是十足地道的鲍赛昂作风。”她笑着说。
“她多可爱!”越来越着迷的欧也纳想。他瞧了瞧卧房,奢侈的排场活像一个有钱的交际花的屋子。
“你喜欢这屋子吗?”她一边打铃一边问。
“丹兰士,把这封信当面交给特·玛赛先生。他要不在家,原封带回。”
丹兰士临走把大学生俏皮的瞅了一眼。晚饭开出了,拉斯蒂涅让特·纽沁根太太挽着手臂带到一间精致的饭厅,在表姊家瞻仰过的讲究的饮食,在这儿又见识了一次。
“逢着意大利剧院演唱的日子,你就来吃饭,陪我上剧院。”
“这种甜蜜的生活要能长久下去,真是太美了;可怜我是一个清寒的学生,还得挣一份家业咧。”
“你一定成功的,”她笑道,“你瞧,一切都有办法;我就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快活。”
女人的天性喜欢用可能来证明不可能,用预感来取消事实。特·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进意大利剧院包厢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使每个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谣言,非但女人没法防卫,而且会教人相信那些凭空捏造的放荡生活确有其事。只要你认识巴黎之后,才知道大家说的并不是事实,而事实是大家不说的。欧也纳握着男爵夫人的手,两人用握手的松紧代替谈话,交换他们听了音乐以后的感受。这是他们俩销魂荡魄的一晚。他们一同离开剧院,特·纽沁根太太把欧也纳送到新桥,一路在车中挣扎,不肯把她在王宫市场那么热烈的亲吻再给他一个。欧也纳埋怨她前后矛盾,她回答说:
“刚才是感激那个意想不到的恩惠,现在却是一种许愿了。”
“而你就不肯许一个愿,没良心的!”
他恼了。于是她伸出手来,不耐烦的姿势使情人愈加动心;而他捧了手亲吻时不大乐意的神气,她也看了很得意。她说:
“星期一跳舞会上见!”
欧也纳踏着月光回去,开始一本正经的思索。他又喜又恼:喜的是这桩奇遇大概会给他钓上一个巴黎最漂亮最风流的女子,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对象;恼的是他的发财计划完全给推翻了。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此刻才觉得自己真有这么个念头。一个人要失败之后,方始发觉他欲望的强烈。欧也纳越享受巴黎生活,越不肯自甘贫贱。他把袋里一千法郎的钞票捻来捻去,找出无数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据为己有。终于他到了圣·日内维新街,走完楼梯,看见有灯光。高老头虚掩着房门,点着蜡烛,使大学生不致忘记跟他谈谈他的女儿。欧也纳毫无隐瞒的全说了。
高老头妒忌到极点,说道:“嗳,她们以为我完了,我可还有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可怜的孩子,怎么不到我这儿来!我可以卖掉存款,在本钱上拿一笔款子出来,余下的钱改做终身年金。干吗你不来告诉我她为难呢,我的邻居?你怎么能有那种心肠,拿她的区区一百法郎到赌台上去冒险?这简直撕破了我的心!唉,所谓女婿就是这种东西!嘿,要给我抓住了,我一定把他们勒死。天!她竟哭了吗?”
“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欧也纳回答。
“噢!把背心给我。怎么!你的背心上有我的女儿,有我心疼的但斐纳的眼泪!她小时候从来不哭的。噢!我给你买件新的吧,这一件你别穿了,给我吧。婚书上规定,她可以自由支配她的财产。我要去找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明天就去。我一定要把她的财产划出来另外存放。我是懂法律的,我还能像老虎一样张牙舞爪呢。”
“喂,老丈,这是她分给我的一千法郎。你放在背心袋里,替她留着吧。”
高里奥瞪着欧也纳,伸出手来,一滴眼泪掉在欧也纳手上。
“你将来一定成功,”老人说,“你知道,上帝是赏罚分明的。我明白什么叫作诚实不欺;我敢说像你这样的人很少很少。那么你也愿意做我亲爱的孩子喽?好吧,去睡吧。你还没有做父亲,不会睡不着觉。唉,她哭了,而我,为了不肯教她们落一滴眼泪,连圣父,圣子,圣灵都会一齐出卖的人,正当她痛苦的时候,我竟若无其事的在这儿吃饭,像傻瓜一样!”
欧也纳一边上床一边想:“我相信我一生都可以做个正人君子。凭良心干,的确是桩快乐的事。”
也许只有信仰上帝的人才会暗中行善,而欧也纳是信仰上帝的。
04 鬼上当
第二天到了舞会的时间,拉斯蒂涅到特·鲍赛昂太太家,由她带去介绍给特·加里里阿诺太太。他受到元帅夫人极殷勤的招待,又遇见了特·纽沁根太太。她特意装扮得要讨众人喜欢,以便格外讨欧也纳喜欢。她装作很镇静,暗中却是非常焦心的等欧也纳瞟她一眼。你要能猜透一个女人的情绪,那个时间便是你最快乐的时间。人家等你发表意见,你偏偏沉吟不语;明明心中高兴,你偏偏不动声色;人家为你担心,不就是承认她爱你吗?眼看她惊惶不定,然后你微微一笑加以安慰,不是最大的乐事吗?——这些玩意儿谁不喜欢来一下呢?在这次盛会中,大学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特·鲍赛昂太太公开承认的表弟资格,在上流社会中已经取得身份。大家以为他已经追上特·纽沁根太太,对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不胜艳羡的瞅着他。看到这一类的目光,他第一次体味到踌躇满志的快感。从一间客厅走到另外一间,在人丛中穿过的时候,他听见人家在夸说他的艳福。太太们也预言他前程远大,但斐纳唯恐他被别人抢去,答应等会把前天坚决拒绝的亲吻给他。拉斯蒂涅在舞会中接到好几户人家邀请。表姊介绍他几位太太,都是自命风雅的人物,她们的府上也是挺有趣的交际场所。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高级最漂亮的社会中露了头角。这个初次登场就大有收获的晚会,在他是到老不会忘记的,正如少女忘不了她特别走红的一个跳舞会。
第二天用早餐的时候,他把得意事儿当众讲给高老头听,伏脱冷却是狞笑了一下。
“你以为,”那个冷酷的逻辑学家叫道,“一个公子哥儿能够待在圣·日内维新街,住伏盖公寓吗?不消说,这儿在各方面看都是一个上等公寓,可绝不是时髦地方。我们这公寓殷实,富足,兴隆发达,能够做拉斯蒂涅的临时公馆非常荣幸;可是到底是圣·日内维新街,纯粹是家庭气息,不知道什么叫作奢华。我的小朋友,”伏脱冷又装出倚老卖老的挖苦的神气说,“你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马,白天有辆篷车,晚上有辆轿车,统共是九千法郎的置办费。倘若你只在成衣铺花三千法郎,香粉铺花六百法郎,鞋匠那边花三百,帽子匠那边花三百,你还大大的够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千。时髦小伙子的内衣绝不能马虎,那不是大众最注目的吗?爱情和教堂一样,祭坛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这样,咱们的开销已经到一万四,还没算进打牌,赌东道,送礼等等的花费;零用少了两千法郎是不成的。这种生活,我是过来人,要多少开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六千法郎伙食,一千法郎房租。嗳,孩子,这样就得两万五一年,要不就落得给人家笑话;咱们的前途,咱们的锋头,咱们的情妇,一股脑儿甭提啦!我还忘了听差跟小厮呢!难道你能教克利斯朵夫送情书吗?用你现在这种信纸写信吗?那简直是自寻死路。相信一个饱经世故的老头儿吧!”他把他的低嗓子又加强了一点,“要就躲到你清高的阁楼上去,抱着书本用功;要就另外挑一条路。”
伏脱冷说罢,睨着泰伊番小姐眼睛;这副眼神等于把他以前引诱大学生的理论重新提了一下,总结了一下。
一连多少日子,拉斯蒂涅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特·纽沁根太太一同吃饭,陪她出去交际。他早上三四点回家,中午起来梳洗,晴天陪着但斐纳去逛森林。他浪费光阴,尽量的模仿,学习,享受奢侈,其狂热正如雌枣树的花萼拼命吸收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赌的输赢很大,养成了巴黎青年挥霍的习惯。他拿第一次赢来的钱寄了一千五百法郎还给母亲姊妹,加上几件精美的礼物。虽然他早已表示要离开伏盖公寓,但到正月底还待在那儿,不晓得怎么样搬出去。青年人行事的原则,初看简直不可思议,其实就因为年轻,就因为发疯似的追求快乐。那原则是:不论穷富,老是缺少必不可少的生活费,可是永远能弄到钱来满足想入非非的欲望。对一切可以赊账的东西非常阔绰,对一切现付的东西吝啬得不得了;而且因为心里想的,手头没有,似乎故意浪费手头所有的来出气。我们还可以说得更明白些:一个大学生爱惜帽子远过于爱惜衣服。成衣匠的利子厚,肯放账;帽子匠利子薄,所以是大学生不得不敷衍的最疙瘩的人。坐在戏院花楼上的小伙子,在漂亮妇女的手眼镜中尽管显出辉煌耀眼的背心,脚上的袜子是否齐备却大有问题:袜子商又是他荷包里的一条蛀虫。那时拉斯蒂涅便是这种情形。对伏盖太太老是空空如也,对虚荣的开支老是囊橐充裕;他的财源的荣枯,同最天然的开支绝不调和。为了自己的抱负,这腌臜的公寓常常使他觉得委屈,但要搬出去不是得付一个月的房饭钱给房东,再买套家具来装饰他花花公子的寓所吗?这笔钱就永远没有着落。拉斯蒂涅用赢来的钱买些金表金链,预备在紧要关头送进当铺,送给青年人的那个不声不响的,知趣的朋友,这是他张罗赌本的办法;但临到要付房饭钱,采办漂亮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就一筹莫展了,胆子也没有了。日常的需要,为了衣食住行所欠的债,都不能使他触动灵机。像多数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他总要等到最后一刻,才会付清布尔乔亚认为神圣的欠账,好似米拉菩[69],非等到面包账变成可怕的借据绝不清偿。那时拉斯蒂涅正把钱输光了,欠了债。大学生开始懂得,要没有固定的财源,这种生活是混不下去的。但尽管经济的压迫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仍舍不得这个逸乐无度的生活,无论付什么代价都想维持下去。他早先假定的发财机会变了一场空梦,实际的障碍越来越大。窥到纽沁根夫妇生活的内幕之后,他发觉若要把爱情变作发财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丢开一切高尚的念头;可是青年人的过失是全靠那些高尚的念头抵销的。表面上光华灿烂的生活,良心受着责备,片刻的欢娱都得用长时期的痛苦补赎的生活,他上了瘾了,滚在里头了,他像拉·勃吕依埃的糊涂虫一般,把自己的床位铺在泥洼里;但也像糊涂虫一样,那时还不过弄脏了衣服[70]。
“咱们的满大人砍掉了吧?”皮安训有一天离开饭桌时问他。
“还没有。可是喉咙里已经起了痰。”
医学生以为他这句话是开玩笑,其实不是的。欧也纳好久没有在公寓里吃晚饭了,这天他一路吃饭一路出神,上过点心,还不离席,挨在泰伊番小姐旁边,还不时意义深长的瞟她一眼。有几个房客还在桌上吃胡桃,有几个踱来踱去,继续谈话。大家离开饭厅的早晚,素来没有一定,看各人的心思,对谈话的兴趣,以及是否吃得过饱等等而定。在冬季,客人难得在八点以前走完;等大家散尽了,四位太太还得待一会儿,她们刚才有男客在座,不得不少说几句,此刻特意要找补一下。伏脱冷先是好像急于出去,接着注意到欧也纳满肚子心事的神气,便始终留在饭厅内欧也纳看不见的地方,欧也纳当他已经离开了。后来他也不跟最后一批房客同走,而是很狡猾的躲在客厅里。他看出大学生的心事,觉得他已经到了紧要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