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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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高老头(16)

欧也纳私下想:“照理女人不会这样进攻男人的。她大概想利用我来挽回特·玛赛,心中有了怨恨才会做出这种事来。”

“喂,你想什么呀?”高老头问。

欧也纳不知道某些女子的虚荣简直像发狂一样,为了踏进圣·日耳曼区阀阅世家的大门,一个银行家的太太作什么牺牲都肯。那时的风气,能出入圣·日耳曼区贵族社会的妇女,被认为高人一等。大家把那个社会的人叫作小王宫的太太们,领袖群伦的便是特·鲍赛昂太太,特·朗日公爵夫人,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唐打区的妇女想挤进那个群星照耀的高等社会的狂热,只有拉斯蒂涅一个人不曾得知。但他对但斐纳所存的戒心,对他不无好处,因为他能保持冷静,能够向人家提出条件而不至于接受人家的条件。

“噢!是的,我一定去。”欧也纳回答高老头。

因此他是存着好奇心去看纽沁根太太,要是那女的瞧他不起,他反而要为了热情冲动而去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心焦得很,巴不得明天出发的时间快点儿来到。青年人初次弄手段也许和初恋一样甜蜜。胜券可操的把握使人喜悦不尽,这种喜悦男人并不承认,可是的确造成某些妇女的魅力。容易成功和难于成功同样能刺激人的欲望。两者都是引起或者培养男子的热情的。爱情世界也就是分成这两大阵地。也许这个分野是气质促成的,因为气质支配着人与人的关系。忧郁的人需要女子若即若离的卖弄风情来提神;而神经质或多血质的人碰到女子抵抗太久了,说不定会掉头不顾。换句话说,哀歌主要是淋巴质的表现,正如颂歌是胆质的表现[67]。

欧也纳一边装扮,一边体味那些小小的乐趣,青年们怕人取笑,一般都不敢提到这种得意,可是虚荣心特别感到满足。他梳头发的时候,想到一个漂亮女子的目光会在他漆黑的头发卷中打转。他做出许多怪模怪样,活像一个更衣去赴跳舞会的小姑娘。他解开上衣,沾沾自喜的瞧着自己的细腰身,心上想:“当然,不如我的还多呢!”公寓中全班人马正围着桌子吃饭,他下楼了,喜洋洋的受到众人喝彩。看见一个人穿扮齐整而大惊小怪,也是包饭公寓的一种风气。有人穿一套新衣,每个人就得开声口。

“得,得,得,得。”皮安训把舌头抵着上颚作响,好似催马快走一般。

“吓!好一个王孙公子的派头!”伏盖太太道。

“先生是去会情人吧?”米旭诺小姐表示意见。

“怪样子!”画家嚷道。

“候候你太太。”博物院管事说。

“先生有太太了?”波阿莱问。

“柜子里的太太,好走水路,包不褪色,二十五法郎起码,四十法郎为止,新式花样,不怕冲洗,上好质地,半丝线,半棉料,半羊毛,包医牙痛,包治王家学会钦定的疑难杂症!对小娃娃尤其好,头痛,充血,食道病,眼病,耳病,特别灵验,”伏脱冷用滑稽的急口令,和江湖卖艺的腔调叫着,“这件妙物要多少钱看一看呀?两个铜子吗?不,完全免费。那是替蒙古大皇帝造的,全欧洲的国王都要瞧一眼的!大家来吧!向前走,买票房在前面,喂,奏乐,勃龙,啦,啦,脱冷!啦,啦,蓬!蓬!喂,吹小笛子的,你把音吹走了,等我来揍你!”

“天哪!这个人多好玩,”伏盖太太对古的太太说,“有他在一块儿永远不觉得无聊。”

正在大家说笑打诨的时候,欧也纳发觉泰伊番小姐偷偷瞅了他一眼,咬了咬古的太太的耳朵。

西尔维道:“车来了。”

皮安训问:“他上哪儿吃饭呀?”

“特·纽沁根男爵夫人家里。”

“高里奥先生的女儿府上。”大学生补上一句。

大家的目光转向老面条商,老面条商不胜艳羡的瞧着欧也纳。

拉斯蒂涅到了圣·拉查街。一座轻巧的屋子,十足地道的银行家住宅,单薄的廊柱,毫无气派的回廊,就是巴黎的所谓漂亮。不惜工本的讲究,人造云石的装饰,五彩云石镶嵌的楼梯台。小客厅挂满意大利油画,装饰像咖啡馆。男爵夫人愁容满面而勉强掩饰的神气不是假装的,欧也纳看了大为关心。他自以为一到就能叫一个女人快乐,不料她竟是愁眉不展。这番失望刺激了他的自尊心。他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打趣了一番,说道:

“太太,我没有资格要你信任我。要是我打搅你,请你老实说。”

“哦!你别走。你一走就剩我一个人在家了。纽沁根在外边应酬,我不愿意孤零零的待在这儿。我闷得慌,需要散散心才好。”

“有什么事呢?”

她道:“绝对不能告诉你。”

“我就想知道,就想参加你的秘密。”

“或许……”她马上改口道,“噢,不行。夫妇之间的争吵应当深深的埋在心里。前天我不是跟你提过吗?我一点不快活。黄金的枷锁是最重的。”

一个女人在一个青年面前说她苦恼,而如果这青年聪明伶俐,服装齐整,袋里有着一千五百法郎闲钱的话,他就会像欧也纳一般想法而得意洋洋了。

欧也纳回答:“你又美又年轻,又有钱又有爱情,还要什么呢?”

“我的事不用提了,”她沉着脸摇摇头,“等会我们一块儿吃饭,就是我们两个。吃过饭去听最美的音乐。”她站起身子,抖了抖白开司棉的衣衫,绣着富丽的波斯图案,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可爱极了,我要你整个儿属于我呢。”

“那你倒霉了,”她苦笑道,“这儿你一点看不出苦难;可是尽管有这样的外表,我苦闷到极点,整夜睡不着觉,我要变得难看了。”

大学生道:“哦!不会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痛苦连至诚的爱情都消除不了?”

她说:“告诉你,你就要躲开了。你喜欢我,不过是男人对女人表面上的殷勤;真爱我的话,你会马上痛苦得要死。所以我不应该说出来。咱们谈旁的事吧。来,瞧瞧我的屋子。”

“不,还是留在这儿。”欧也纳说着,挨着特·纽沁根太太坐在壁炉前面一张双人椅里,大胆抓起她的手来。

她让他拿着,还用力压他的手,表示她心中骚动得厉害。

“听我说,”拉斯蒂涅道,“你要有什么伤心事儿,就得告诉我。我要向你证明,我是为爱你而爱你的。你得把痛苦对我说,让我替你出力,哪怕要杀几个人都可以;要不我就一去不回的走了。”

她忽然想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念头,拍拍额角,说道:“嗳,好,让我立刻来试你一试。”

她心上想:“是的,除此以外也没有办法了。”她打铃叫人。

“先生的车可是套好了?”她问当差。

“套好了,太太。”

“我要用。让他用我的车吧。等七点钟再开饭。”

“喂,来吧。”她招呼欧也纳。

欧也纳坐在特·纽沁根先生的车里陪着这位太太,觉得像做梦一样。

她吩咐车夫:“到王宫市场,靠近法兰西剧院。”

一路上她心绪不宁,也不搭理欧也纳无数的问话。他弄不明白那种沉默的,痴呆的,一味撑拒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一眨眼就抓不住她了。”他想。

车子停下的时候,男爵夫人瞪着大学生的神色使他住了嘴,不敢再胡说八道,因为那时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不是很爱我?”她问。

“是的。”他强作镇静的回答。

“不论我叫你干什么,你都不会看轻我吗?”

“不会。”

“你愿意听我指挥吗?”

“连眼睛都不睁一睁。”

“你有没有上过赌场?”她的声音发抖了。

“从来没有。”

她说:“啊!我放心了。你的运道一定好。我荷包里有一百法郎;一个这么幸福的女子,全部财产就是这一点。你拿着到赌场去,我不知道在哪儿,反正靠近王宫市场。你把这一百法郎去押轮盘赌,要就输光了回来,要就替我赢六千法郎。等你回来,我再把痛苦说给你听。”

“我现在要去做的事我一点都不懂,可是我一定照办。”他回答的口气很高兴,他暗暗的想:“教我干了这种事,她什么都不会拒绝我了。”

欧也纳揣着美丽的钱袋,向一个卖旧衣服的商人问了最近的赌场地址,找到九号门牌,奔上楼去。侍者接过他的帽子,他走进屋子问轮盘在哪儿。一般老赌客好不诧异的瞧着他由侍者领到一张长桌前面,又听见他大大方方的问,赌注放在什么地方。

一个体面的白发老人告诉他:“三十六门随你押,押中了,一赔三十六。”

欧也纳想到自己的年龄,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数字上。他还来不及定一定神,只听见一声惊喊,已经中了。

那老先生对他说:“把钱收起来吧,这个玩意儿绝不能连赢两回的。”

欧也纳接过老人授给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拨到身边。他始终不明白这赌博的性质,又连本带利押在红上[68]。周围的人看他继续赌下去,很眼痒的望着他。轮盘一转,他又赢了,庄家赔了他三千六百法郎。

老先生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有了七千二百法郎了。你要是相信我,你赶快走。今儿红已经出了八次。倘使你肯酬谢我的忠告,希望你发发善心,救济我一下。我是拿破仑的旧部,当过州长,现在潦倒了。”

拉斯蒂涅糊里糊涂让白发老头拿了两百法郎,自己揣着七千法郎下楼。他对这个玩意儿还是一窍不通,只奇怪自己的好运道。

他等车门关上,把七千法郎捧给特·纽沁根太太,说道:“哎哟!你现在又要带我上哪儿啦?”

但斐纳发疯似的搂着他,拥抱他,兴奋得不得了,可不是爱情的表现。

“你救了我!”她说,快乐的眼泪簌落落的淌了一脸,“让我统统告诉你吧,朋友。你会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钱,阔绰,什么都不缺,至少在表面上。唉!你怎知道纽沁根连一个子儿都不让我支配!他只管家里的开销,我的车子和包厢。可是他给的衣着费是不够的,他有心逼得我一个钱都没有。我太高傲了,不愿意央求他。要他的钱,就得依他的条件;要是接受那些条件,我简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己有七十万财产,怎么会让他剥削到这步田地?为了高傲,为了气愤。刚结婚的时候,我们那么年轻那么天真!向丈夫讨钱的话,说出来仿佛要撕破嘴巴;我始终不敢开口,只能花着我的积蓄和可怜的父亲给我的钱;后来我只能借债。结婚对我是最可怕的骗局,我没法跟你说;只消告诉你一句:要不是我和纽沁根各有各的屋子,我竟会跳楼。为了首饰,为了满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债(可怜的父亲把我们宠惯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要对丈夫说出来的时候,我真是受难,可是我终于迸足勇气说了。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财产吗?纽沁根却大生其气,说我要使他倾家荡产了,一大串的混账话,我听了恨不得钻入地下。当然,他得了我的陪嫁,临了不能不替我还债;可是从此以后把我的零用限了一个数目,我为了求个太平也就答应了。从那时起,我满足了那个男人的虚荣心,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即使我被他骗了,我还得说句公道话,他的性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终于狠心的把我丢了!男人给过一个遭难的女子大把的金钱,永远不应该抛弃她!应当永远爱她!你只有二十一岁,高尚,纯洁,你或许要问:一个女人怎么能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呢?唉,天哪!同一个使我们幸福的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是挺自然的吗?把自己整个的给了人,还会顾虑这整个中间的一小部分吗?只有感情消灭之后,金钱才成为问题。两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吗?自以为有人疼爱的时候,谁想到有分手的一天?既然你们发誓说你们的爱是永久的,干吗再在金钱上分得那么清?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样的难受,纽沁根斩钉截铁的拒绝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就得送这样一笔数目给他的情妇,一个歌剧院的歌女。我想自杀,转过最疯狂的念头。有时我竟羡慕一个女佣人,羡慕我的老妈子。找父亲去吗?发疯!阿娜斯大齐和我已经把他榨干了;可怜的父亲,只要他能值六千法郎,他把自己出卖都愿意。现在我只能使他干急一阵。想不到你救了我,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时,我痛苦得糊里糊涂了。唉,先生,我不能不对你做这番解释,我简直疯了,才会教你去做那样的事。刚才你走了以后,我真想走下车子逃……逃哪儿去?我不知道。巴黎的妇女半数就是过的这种生活:表面上穷奢极侈,暗里心事担得要死。我认得一般可怜虫比我更苦。有的不得不叫铺子开花账,有的不得不偷盗丈夫;有些丈夫以为两千法郎的开司棉只值五百,有的以为五百法郎的开司棉值到两千。还有一般可怜的妇女教儿女挨饿,好搜刮些零钱做件衣衫。我可从没干过这些下流的骗局。这次是我最后一次的苦难了。有些女人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卖给丈夫,我至少是自由的!我很可以教纽沁根在我身上堆满黄金,可是我宁愿伏在一个我敬重的男人怀里痛苦。啊!今晚上特·玛赛再不能把我看作他出钱厮养的女人了。”

她双手捧着脸,不让欧也纳看见她哭。他却拿掉她的手,细细瞧着她,觉得她庄严极了。

她说:“把金钱和爱情混在一块儿,不是丑恶极了吗?你不会爱我的了。”

使女人显得多么伟大的好心,现在的社会组织逼她们犯的过失,两者交错之下,使欧也纳心都乱了。他一边用好话安慰她,一边暗暗赞叹这个美丽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号竟会那么天真那么冒失。

她说:“你将来不会拿这个来要挟我吧?你得答应我。”

“嗳,太太,我不是这等人。”

她又感激又温柔的拿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复了自由,快乐。过去我老受着威胁。从此我要生活朴素,不乱花钱了。你一定喜欢我这么办是不是?这一部分你留着,”她自己只拿六张钞票,“我还欠你三千法郎,因为我觉得要跟你平分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