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树养人
僧人踩着凿出的上山小道上山梁时,碰见个挑着水桶的小小少年,皮肤黑黑的,脚下穿着双极不合脚的大草鞋,但在山道上欢快的一蹦一跳的极为稳当,稳当的让僧人毫不担心他会摔倒。
山道旁的草叶茂盛,入了初秋来便是渐黄咯,但依旧绿意浓郁,山梁上的灌木树植似比着别处慢些,长的慢些,枯得也慢些,小小少年不时弯腰凑上前瞧瞧,闻闻,神情中极尽亲近之色。
他嬉笑着小脸就到了僧人面前,闪亮亮的大眼好奇的盯着僧人的秃头瞧,说出句让僧人哭笑不得的话,小小少年指着僧人秃头道:“你这光光溜溜的脑袋在冬日里凉不?”
普惠僧人双手合十,老老实实的道:“刚剃的时候是凉的,到如今是不觉着凉了。”
“觉着凉还剃?”小小少年瞪着眼睛,小脸认真的看着僧人道:“和尚你真傻。”
僧人摸摸凉凉的光溜脑袋,总不可能与他讲讲剃去头发便是去了三千烦恼丝,归于清静之类的大道理,想了想也是认真答道:“这剃光头发的片刻功夫,便是省下了日后洗头长长的功夫。”
小小少年也不爱洗头,听着僧人说剃去头发还有这等好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边是想着,便是挑着水桶越过了普惠和尚,僧人也正要抬步上山,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着下山的少年。
小小少年依旧在狭窄的山道上蹦跳着,每一步都踩着最结实的土地,每一脚都是稳稳当当,不时踩了个空也不妨事,只要还有一只脚踩着实地便是倒不了,像是一步一步走着,每一步都是扎根在地,挑在肩上的小水桶摇晃不止。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
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少年唱着不知何人所作的山野童谣,消失在僧人的视线中,余得轻快歌声渐传渐远。
普惠和尚下山时,在山梁脚下的水井旁,又是瞧见那叫王梓的小小少年,少年将水桶放在一旁,脱了不合脚的草鞋,一屁股坐在水井井沿上,两只小脚丫子伸进水井内壁,悠闲的摇晃不止,一张灵动的小脸朝着井中做出各种表情,许是在井下看见另一个自己也做出同样表情,咯咯的笑个不停。
僧人默默看了片刻,走了过去,同样脱了布鞋坐到井沿上,光脚丫子伸到水井内壁,小小少年瞧着僧人那双大脚,小脸满是憧憬羡慕道:“你这脚丫子瞧着比我爹还大些,是不是走山路比我爹还快。”
“山路小僧走不惯,应当还是你爹走的快些。”普惠僧人也看了看他的小脚丫子,笑着道:“你这脚小是小了些,走山路却是比你爹稳当,等你个头与你爹一般高时,会比他走得快,也走的比他稳当。”
“可是爹爹不爱我长个头。”少年王梓低着头,连着脚丫子也不晃了,井下水面映着张沮丧的小脸道:“爹爹总教我长慢些,长慢些。”
普惠低头看着井下那张沮丧小脸,目光柔和,温声道:“是该长的慢些,长的慢些才能扎得深,立得稳当,要不大风一刮抓不住地便得刮跑咯。”
“勿要瞧着其他孩子长得比你快,你就急了,想脚离了地的疯长,还得长得慢些稳当些,如今是你爹爹养着你,等着你爹爹老了,走山道走不过你了,你便是要养着他了,晓得吗?”
少年王梓仰起小脸,便是见着僧人下了井沿穿上布鞋,朝着迷茫的小小少年温和笑笑,随后头也不会的走了,少年瞧着僧人愈来愈小的背影,眼睛里的茫然逐渐褪去,重新变得亮晶晶的灵动,他想起了一些事情,朝着僧人背影扯着嗓子大喊:“晓得啦——!”
“呆头和尚,你又管闲事了。”葫芦中的人儿有些气鼓鼓的。
“可是今日这闲事我管着舒畅。”普惠听着后方传来的带着稚气的喊声,脸上笑着开心极了,他笑言:“王养木啊王养木,养树养了四十年,终得富缘树养人,人养树,树养人,岂不应了善人终得福报一言吗。”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石壕镇的茶摊子,生的如铁塔的张屠夫正梗着脖子坐在木凳上,被自家婆娘骂得抬不起头来,黑小娘直伸手戳着张屠夫脑袋,唾沫横飞得骂:“怎地!我还做错了不成!他们家是你恩人,他家老二便是我恩人!那日晚上要不是老二背着你回镇子,你早就死在那土匪山岗上!你晓得山岗离这镇上几里路程吗?从背你回来算,他家老二在炕上躺了三天两夜才缓过劲来!”
“你个没良心的!满身是血的回来,要不是他家老二,我就成了邻里斜眼瞧着的小寡妇!”黑小娘又朝他脸上扇了几个耳光,张屠夫默默挨着,更加不敢说话。
黑小娘骂着骂着便抑制不住眼泪,蹲在地上哭了出来,张屠夫凶恶的横了一眼茶摊上几个看热闹的客人,那几位客人顿时噤若寒蝉,张屠夫低头瞧着蹲在地的小女人,心头有些烦躁,平日里杀猪的本事在这也毫无用处,也狠不下心来用吓唬地痞流氓的手段唬住她,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
“两位施主?”黑小娘听着耳熟,抹了把眼睛,抬起头来。
半刻钟后,张屠夫夫妇才舍得放走了僧人,黑小娘子塞了包粗茶叶到他手上,张屠夫瞧着僧人远去,粗声粗气道:“听见那和尚说的了吧,都说他家老二没中邪,日后别瞧见个和尚道士就上去将老二的事讲出去,家里银锭都被这些个浑人骗了走了。”
“方才那位说的我是信的,估摸着是位高僧。”黑小娘自语着,转身回到茶摊上,脸色清清淡淡却又理所应当道:“家里又没银子了。”
“前几日不是刚交给你十两银钱吗?”
“说是没了就是没了。”
张屠夫猛然反应过来,终于憋不住火气跺脚大骂:“你这败家娘们儿嘞!”
已然出城走了许远的普惠停下步子,摸摸怀中包着的茶叶,有些疑惑着道:“梧桐,这粗茶有些不一般还是怎地,觉着有些重啊。”
“许是塞得满了些吧。”葫芦里的梧桐胡口搪塞,她是猜到些的,但她可不打算告诉呆和尚,用脚丫子想都知道他会还回去。
普惠也未曾想太多,迈开大步狠狠将身后的石壕镇拉的远远的,渐行渐远。
张家村的山梁头,巨树树荫下,一大一小各自坐着张小板凳,小小少年学着爹爹编草鞋,忽然抬起头,小脸满是严肃道:“爹爹,等我下山道走得比你快,比你稳了,换我养你。”
黑汉子王养木有些诧异,也抬头看那张小脸,伸出大手又将他小脑袋摸得东倒西歪的,咧嘴大笑,傻气傻气的。
“得嘞,你养我。”
公孙树上的还有着绿意的叶子转瞬枯黄,落叶开始洋洋洒洒的下落,不及片刻间便下起了枯黄叶雨,叶片各有轨迹,转眼便是铺满了山梁,黑汉子抬头看着,有些茫然。
他自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瞧见这般场面的落叶之景。
这树……是要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