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痴话
薄雾渐退,湖池边上的翠茂林落下三两片渐黄枯叶,鸟雀离巢寻觅伙食。
池藻充斥的绿水池子中倒映的风雨亭亭影也清晰起来,清风拂过湖面起了波澜,便又模糊了亭影边沿,隐约着亭子中飘着几分酒香。
啪!亭子中一文士便服打扮的人微醺红着脸,怒目圆瞪,直指着庙外的煌煌宫城慷慨激言:“谋害忠良,结党营私!偌大个朝堂便被那姓杨的老贼威压的不敢吐出一言!当与那安禄山并列称两大妄臣!此二子乃谋害天下之祸官!你可允同!”
“同。”徐良举杯饮了一口,好笑的瞧着他醉醺醺的面色,没成想他比自己还沾不得酒气,一旁伺候倒酒的侍卫有些心惊胆跳,时常警惕的环顾四方,生怕大人的言语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还有那皇帝,那皇帝!”李泌醉酒间仍觉着口干,抢过侍卫手中酒坛豪饮大大一口,酒水顺着脖子浸入衣襟,将酒坛狠放到桌上,怒喝道:“荒废朝政,奢侈享乐!朝宴八部乐不停!后宫之中六部乐更是断不得!朝堂之乱像,天下之乱像,他是瞎了聋了才听不见!也看不见!”
“便在大前年,他那一朝之君于华清宫久居近三个月,却是让那太白山王玄翼向天下声称:玄元皇帝在宝仙洞降临,此等谬言他怎地说得出口!整座天下都在包庇君王过错!此祸祸及天下,祸及百姓!乃祸国之君!你可允同!”
“同。”徐良撑着脑袋翻翻白眼,感情这家伙就是缺个倾诉之人,也不知那光头和尚何时到长安,让他去吵那榆木脑袋去,这两人绝对般配。
虽说觉着此人颇有几分对胃口,但也顶不住他整日在耳边发牢骚啊,而像今儿这般牢骚他已然听了四日了,眼前之人在应旨成了一介白身后,这话呀,就愈发多了。
有时也不知他是苦闷呢,还是脱下重担后的抒怀,若是重担,那他穿着官袍时,身上担子又有多重?
倒是想起老道士许久前的一番唠叨,他说啊,这天底下总有那么些笨人愚笨的将整座天下之苦难背负在身,这苦难压得他们喘不过气,起不来身,但也不敢放下分毫,他们怕这一放下,这天下便得倒咯。
其实啊,这天下哪那般容易倒下,这天下苦难还得还给天下人背呀。他当时听了便回了句,这些人矫情,气得老道给他脑袋来了一巴掌。
徐良抬眼看着此时的李泌,同样觉着他矫情,但难得的,对这些矫情人讨厌不起来,于是抱着酒坛给李泌又倒满一杯,湖池中映着醉酒的文士影子,看着有着些高大的感觉。
李泌却没在举着杯子,坐回到凳子上,虽醉醺醺着红脸,目光瞧着那宫城的方向,又是格外清醒,他幽幽叹道:“还有那后宫女祸,祸祸加身,这座壮丽天下欲将倾呐。”
“嘿,也许祸不在他们也说不定。”此话让李泌酒醒了几分,正正盯着徐良,徐良指了指上空,轻笑道:“我啊,道士出身,于是便信着这片天,天下之势分两级,盛之,衰之,非人力所能改的。”
“我怎地觉着你在宣扬这道家无为的黄老之学呀。”李泌狐疑的瞧着徐良,直言道:“看着你也不像个信天的人,倒像是为懒症寻个好缘由。”
“胡说!”徐良面不改色,心底下却犯嘀咕,这老小子怎地贼精贼精的,辩解道:“哪有你这般说话说半边的,道家虽无为,但又日无不为,哪里是什么懒得办事。”
啪,李泌脖子撑不住硕大脑袋,晃荡着拍倒在冷硬的桌面上,徐良张张嘴,郁闷的举着杯子一口饮尽,将桌上剩下的半坛子酒抱着走,头也不回的出了亭子道:“把你家里头的醉鬼扛回去。”
出寺时就着寺庙正门走,庙门前也渐渐积聚着一些香客,返回刘府旁的院落,刚好碰着扛着家伙事儿出门的袁让,袁让抬头看了眼徐良,伸指头往里指了指道:“老夫子饮酒上头,正里头儿发酒疯呢,你看着点。”
袁让前几日被徐良领着回这儿,许见净问着咋回事,徐良搪塞一句,给你新找了个无偿的家仆,还是袁让正正的扯了个谎,说是徐良远房亲戚,如今到长安来做个手艺人糊口,老夫子见着他不像坏人,也想着这屋子里头热闹些也好,便收拾出间房来。
徐良有些无言,怎地今儿尽碰着些酒鬼,点点头道:“饭时回来一趟,你银子都在我手里头,别想着溜。”
袁让黑褐色眼珠子幽幽的盯着徐良,就没见过这般人,说他盗匪吧,除了允他的一坛子银两,当真对其它几坛子丝毫未取,说他不是匪类吧,这般与拿银子赎人无异的强盗行径又算怎地一回事,他满心幽怨间,背着家伙出门去了。
进了院子里头,便先闻见老夫子的疯言:“空咯,庙里头都空咯。”
正门木槛边上摆着张小桌子,上头摆着两三坛子酒,酒水随着桌面趟下地面,许见净毫无形象坐在地上,双脚穿过桌底,未着鞋子的赤脚到了桌子另一头,醉着一张红脸,酒坛还总对不准嘴,腮边须发跟洗过似的。
徐良将手上半坛子酒放到桌上,凑上前去,像哄小孩似的循循善诱道:“庙里头什么空了?”
“空咯,都空咯。”许见净伸手抓着他肩头衣服扯到近前,打了个酒隔,满嘴巴子的酒气喷在徐良脸上,徐良险些一脚踹上去,他醉醺着眼道:“空咯,庙倒了便空咯。”
“那,庙还在时,那里头有些什么?”
“那..那里头有..有人。”
“有人?”徐良暗自思索一番,轻声询问:“男人女人?”
许见净脑袋糊涂,空一会儿才大着舌头含糊其辞道:“女...女人。”
“说不得被庙压死也说不定呢?”
啪!许见净狠狠一拍桌子,险些震倒几坛子酒,还好徐良眼疾手快扶着,他怒目道:“她未死!就算老夫死了,她也死不了!”
徐良这下总算听出些意思来,庙里头有人,后面不知怎地庙倒了,他也还信着庙中人未死,嗯,有着些意思,正想问问那庙在何处,低眼一瞧,老夫子已然鼾声如雷,徐良没法子,只得扛着他进屋去了。
片刻后出了门来,瞧着门槛边上的小酒桌,依旧酒香四溢,一日便听了两个酒鬼发了牢骚,徐良暗叫一声晦气,这长安城里头就是酒鬼多。
《醉乡记》中写得好:阮嗣宗,陶渊明等十数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
当真让他瞧见记中的酒仙们饮酒的模样,哪里还能写出那般供奉人的佳句。
西明寺中,湖池边上李泌的醉酒小亭,李泌依旧醉卧在石桌上,只是他的对面桌,多坐了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面容枯瘦着,轻抬手阻止一旁侍卫想要上前叫醒李泌的动作。
老和尚双手合十,浅浅的闭目等待,整座小亭子安静着,驱走了人声,只余得自然纯音。
一静,便是烈阳高照时,阳光变得有些灼热。
卧倒的李泌或也是感到热意,总算渐渐醒来,抬起沉重脑袋,不由晃了晃,而后瞧见了对面的老和尚。
老和尚双手合十,淡淡笑着道:“阿弥陀佛,老僧请施主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