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井中尸
洛城阴雨连绵
洛阳七月喜怒无常,刚绽放出几日暖阳,又给天空蒙上灰蒙蒙的阴云,石板街道上朵朵褐色油纸伞悄然盛开。
人群中,井云微微躬身捻起襦裙一角,抬步跨过一滩积水后,便放下襦裙,但裙边依旧不可避免的溅上几滴污水,黛眉微皱显得有些懊恼。
淡紫襦裙混入人群中极为瞩目,她加快步伐,在襦裙搁拌下,步子显得细碎,穿过巷弄后行人渐少,深入巷间,跨步出巷,脚步停滞下来,光彩的双目变得冰寒。
雨点击打在撑起的油纸伞上,声音急促,雨,越发的急了。
腰间挂葫的秃头僧人一手撑伞站于井边上,面对女子温声笑言:“施主在找何物?小僧能否帮的上忙。”
“不劳烦法师。”井云道,纤白手掌紧抓伞骨,呈蓄势待发的姿态。
“那,施主请自便。”普惠旁落无人的屈膝坐于井沿上,沿上水迹浸透一小片僧袍。
井云默然,沉默片刻道:“法师不走?”
“不走。”普惠笑容异常温和,似一道和煦春光,却是让井云心中一阵悸动,这种悸动让她后退几步,退回巷间,驻足观望了一会儿,转身离去,她知道,她没有丝毫胜算。
普惠遥望着她愈行愈远的背影,收回目光,转眼俯视井下,雨点打乱平静的镜面,如煮熟的沸水波澜不休,普惠拍拍腰间葫芦叫醒其中人儿,犹豫着道:“梧桐,真在这井下?”
葫芦中正揉搓睡眼的梧桐秀目圆瞪,随后阴阳怪气道:“不敢便罢了。”
普惠挠了挠光头,抬头看了看那巷间,早已不见人影,又低头瞧瞧井下,一手摘下颈上佛珠置于井沿,油纸伞砸落地面,井沿上的僧人消失不见,随之井下传来一声重重的落水声。
冷,彻骨的冷,更像是寒冰化成的水而不像井水,这样的水此时裹盖了普惠全身,一睁眼,眼球似冰针直刺般的生疼,井水幽暗,幽暗的让人恐慌。
普惠任由身体下沉,越往下井水越发阴寒,周围井壁铭刻的道符不知何故,已然损毁殆尽,身形踉跄一阵,脚已落到实地,闭塞口鼻的普惠在低头的瞬间,忍不住震惊的瞪大双眼,闭塞的口鼻打开,井水涌入,冒出一个个气泡,他连忙再次闭塞口鼻。
他脚下哪里是实地,分明是一面光滑的冰镜!晶莹剔透的冰镜下,冻结着一具惨白骸骨,全身蜷缩,双手抱膝缩成一团,在空荡的胸骨内放置着一个狭长木盒,毫无装饰之物,极为简陋。
普惠脸色开始涨红,来不及思考太多,沉重的拳头以一种缓慢的速度缓慢的击打在冰镜上,冰镜凹下一块,并出现些许裂纹,但凝而不碎。
再次一拳落下,凹痕更显,扒开碎裂的冰块,惨白的胸腔骨露出冰面,近半个时辰后,才终将把骸骨清理出来,期间又上浮透过几次气,爬上井沿后有种精疲力竭之感。
普惠接下僧袍铺在地面上,这才小心翼翼将骸骨置于其上,雨滴穿过骨骸间隙继续浸染下方僧袍,普惠双手合十躬身一礼:“阿弥陀佛。”
随后弯腰从胸骨间取出木盒,木盒离开骸骨的瞬间,原本坚硬骸骨竟软化成面团一般,慢慢塌下,渐渐模糊形状,变成一滩白色水液,雨水冲刷下迅速稀释掉,点滴不剩。
普惠呆呆的看着骸骨变化,却思索不到任何补救的法子,他嘴唇轻颤:“梧桐,这是·····”
“是我的兄长。”葫芦中透出一声略显平淡的嗓音:“哦,原来他也死了。”
就像听到百里外的村子死了个无关紧要的樵夫,亦或是听说了倒在街边的乞丐,如此事不关己。
普惠抿紧双唇,心下就像被异物梗住了一般,异常难受,葫中的人儿察觉到什么,沉默片刻,声音中添了几分温度:“当初,他也参与其中。”
“梧桐,勿要怪他们。”普惠终于吐出心中那口郁气,这般强人所难的说道。
大堂中,那群人的音容历历在目,无论至亲,还是好友,她,哪里忘得了,她答道:
“好。”
贾正书将白玉簪子插在那一头秀丽黑发中,后退几步,看着眼前的美丽人儿,一脸看呆了的傻笑:“好看,在一堆摊子里一眼就瞧见这簪子,我就觉着它只戴你头上才好看嘞。”
“就晓得口花花,别人姑娘家都说你舌头上长花了。”井云娇嗔一声,神色害羞的低下头去。
贾正书也不问谁家姑娘,只是傻笑的盯着她猛瞧,邻人都笑他,这哪是娶媳妇儿,分明请来一尊宝贝,只敢看,碰都不敢碰,怕一不小心给碰碎咯,他也不恼,供宝贝又如何?他情愿供着她一辈子。
前几天到郊外给当贼打死的双亲上香,说这是你们二老在下面给不孝之子求来的福分,我可得稳稳当当的接住咯,又啰嗦着说过几年时日生个大胖小子,来报答二老。
笃笃!
深巷中两声轻微的敲门声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贾正书耳朵,他也没深想,想着或许是找他书写家书的邻人,淋着雨跑到门前,一边拨开木栓拉开木门一边道:“今儿个屋里的墨不够了,你就明日再——”
屋外石阶上,浑身湿漉漉的光头僧人微笑道:“施主,前几日令正到敝寺求得一只签,小僧忘了给解语,这个,可否唤令正出来一趟,好细说这解签之语。”
贾正书将普惠上下打量一番,倒也不像个能寻事的恶僧,便也不好让他站在屋外,说不得这一身僧袍便是为送这只解签语给淋湿的,连忙让到一边道:“法师请进。”
说罢,普惠便顺势抬步入院,扭头对站在门边的贾正书一笑,伸手一拍他的肩膀,贾正书只觉眼前的笑脸渐渐模糊,踉跄着后退几步,靠着敞开的木门,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
屋中,普惠默默看着坐于梳妆台前整理仪容的井云,她似乎对僧人的到来早有准备,也对屋外昏厥的贾正书表现漠不关心,镜前仪容便是她此时的一切。
“这具躯体主人并非自愿投入井中饲灵吧。”普惠语气平和,目光却是如刀锋一般道:“如此害人性命,可想过小僧会不顾佛门戒条将你打个魂飞魄散!”
饲灵指的是以活人生魂喂食阴魂,那具井下骸骨原本有一具阴灵附着其上,吃了投井的井云生魂,却触发了用于限制于它的道符,阴灵自然被磨灭殆尽,而不知铭刻了多少年的道符也因此不堪重负。
“法师言重了。”画完黛眉的娇美人儿放下眉笔,邻人的待嫁姑娘不知有多羡慕她手中的眉笔,虽说用柳条烧成木炭同样可以描黛,但哪有眉笔画出来的漂亮,她对僧人浅浅一笑:“婢子可未强迫她,她乃是自愿投井的,我只是给她挑了口好井罢了。”
普惠目光不为所动,显然不认可她的一面之词,紧了紧手中佛珠,井云面无惧色,浅笑着,清丽的面庞越发美丽,她越来越像活生生的人了。
这个发现让普惠犹豫,佛说,众生平等,此时的井云可算是众生中的一员?
“那.....”普惠刚起个话头,便被井云打断道:“自然是想存活更久,相信有很多阴灵愿意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抢夺法师身上的盒子。”
察觉到普惠瞬间警惕的眼神,她轻笑一声,望向坐靠的门槛上的贾正书:“可婢子知道知道争不过法师,而我,很怕再死一次。”
那种眼神普惠不陌生,用徐施主的话说,每次看他盯着葫芦的眼神就想把隔夜饭吐出来。
“那盒子上布满驱阴纹,就算小僧不插手,你依然入不得手。”
井云笑容微敛,道:“法师又如何懂得我等执念,驱阴纹也受不得日复一日的阴魂侵蚀。”
普惠默然,拼着魂逝天地间,也甘愿一试吗?
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近,到门前时又变的轻缓,屋外几块碎石被投进院中,似乎在传达某种信息。
带着精致妆容井云起身,在经过普惠身旁时,低语道:“法师不是不信她是自愿投井吗,不妨看看。”
井云绕过门槛的贾正书,撑伞走出屋外,片刻领进一行人来,当头一位是个锦衣公子,带着两个随从,他一脸急色的对井云上下其手,她的襦裙被拨弄的有些凌乱,露出些雪白肌肤,井云娇笑着拨开他的手,刚想跨过门槛便瞧见昏厥的贾正书,脸色一变。
“他昏着呢。”
锦衣公子松了口气,随后讥笑道:“他醒着我也不怕他,他还有胆子收拾我不成?”
谁知进门又看到个光头和尚,他眼中凶光一闪:“哪来的大和尚,给我丢去喂狗!!”
随从立即上前,抓着普惠两只臂膀拖出门外,普惠也未反抗,只是看了井云一眼。
锦衣公子听着屋外的惊叫,毫不在意,一把横抱起美人,匆匆跑进屋内,不一会儿便传来悉悉索索的脱衣声。
普惠跨进院落,听到屋内传来的娇吟声和野兽般的咆哮声,双手合十,罪过的低下了头颅,传来了交谈声。
“要不我也让那穷书生消失好了,嘿嘿,这几日天气赶巧,丢进洛河里,连尸骨都捞不着。”
“公子,你可保证过只要婢子这般陪着你,便不为难我相公的。”
“好好,不为难不为难......”
娇吟声继续,普惠沉默以对,他可以肯定,锦衣公子再这般对待一个附身阴灵,出不了几日,便会死相凄惨。
他想阻止,但他没有阻止的理由,如她所说,她确实只是替她找了口好井罢了,害死井云的。
是锦衣公子。
普惠闭起双目,立足这院落中,仿佛见到当日之景。
雨声凄厉,衣衫凌乱的娇俏人儿从房中走出,神色木然,她站在普惠此时的位置上,遥望北城门口的方向,她知道她的贾郎在那里,她勾唇笑了出来,笑得异常温柔,仿佛想起了他为了听自己的琴声,翻过高墙掉进荷塘的丑相。
她迈动未着鞋子的雪白赤足,脸上带着美好的笑容,出门去了,暴雨浸透了她的衣裳,越行越远。
从那日起,坊间开始传言,一个紫色襦裙的女子投井了,谁也不知投的是哪一口井,甚至这传言源头在哪儿也不得而知。
只有依稀一些洛阳城民众记得,那日,乌云中的雷声,格外的响。
普惠不发一言,他想到了徐施主当日的话: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只是说说而已,这天底下死人太多,冤死的人也多,怨气也该散散了,不然佛祖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