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暹渠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2章

深冬的姚暹渠草木一片枯黄,横七竖八的枝丫间叶子早已零落殆尽,一丛丛茅草残枝筑就的老鸦窝便突兀显眼起来,昔日被繁枝茂叶遮掩的小路也厂阔悠远了,只是没有了浓荫的照映,显得格外清冷寥落。唯独漫坡的酸枣丛中,还有几颗果实悬挂在枝头,虽然通红得耀眼,远远就可以看见,但在这大地一片萧条的时节,有谁会来这里关注它生命中最后的灿烂呢?

面南而望,远远近近的景物都静静地蛰伏着,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发白的日光之下,我们能清楚看到,轧花厂旁姚暹渠边的高地上,多了一个崭新的坟茔,小小的灵幡斜插在坟头,白色的纸带在寒风中左右摇曳。

赵洋像一根木桩一样伫立在坟前,手里紧握的是姚晓雨转交的姚晓云写给他的信,上面早已是泪痕斑斑。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再见你一面的机缘,但我心满意足了,因为我已经见到了大学的样子,见到了成为大学生的你

……”

厚厚的信纸有十数张之多,详详细细地解答了赵洋心中所有的疑问。

生下儿子的姚晓云,虽说是了结了自己的一个心事,但也给自己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学校这几年肯定是去不成了,再听不到有活泼可爱的小学生甜甜地叫她“老师”了。孩子的出生,也使她内心深处的母爱一天天地发酵、膨胀、释放,她决心用全部的温柔来呵护这个小生命的成长,可是,她很快发现她有些力不从心,孩子太爱哭了,还是那种声嘶力竭的哭,那哭声一响起就让她心肝俱碎,问遍乡镇上的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父亲说小孩爱哭是正常的,公公婆婆也说是正常的,因为他们都没有陪她和孩子一起熬过夜。王伟一听孩子哭就心烦,本来频繁地跟李旭林跑广州就不常在家,一旦回来还常常彻夜不归,公公婆婆稀罕孩子也就是白天亲亲抱抱,到了晚上该喝酒还喝酒,该打麻将还打麻将,从没有看护过孩子一个夜晚。高淑梅心疼女儿,时不时过来和她一起照护孩子,但是姚晓云知道病恹恹的母亲是架不住没日没夜操劳的,所以尽管她十分渴望能有个人和她共同照料孩子,却每每几天后就强行地让母亲返回娘家。

除去爱哭,孩子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爱发烧,隔三差五就发烧,一烧就是三四天。姚晓云也知道“要得小儿安,三分饥和寒”的俗语,婴儿不能吃得太饱,不能穿得太厚,却仍然挡不住孩子的发烧。以至于她都有些神经质,碰到公公婆婆抱孩子出门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公公王秉禄还好说话,“嗯嗯嗯”直点头,婆婆总是一撇嘴,“娇气,我养娃还没有你有经验?”姚晓云便不好再说什么,低了头默默地回去自己的房里。

9月25日,农历八月初七,是让她撕心裂肺的日子。一大早,刚把折腾了多半夜的孩子哄睡着,她自己困得俩眼皮直打架。正是迷迷糊糊间,姚晓云突然感到怀里一阵剧烈抖动,她以为是地震什么的赶紧睁开了眼,却看见孩子在不停地抽搐,一摸孩子额头,滚烫。王伟也不在家,她吓得赶紧大声喊叫婆婆,自己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抱着孩子就冲出了房门。

乡里医院不敢接诊,闻讯赶回来的公公王秉禄找了一辆面包车全家直奔运城红旗西街的地区医院,那可是全运城地区设备最全、医术最高明的医院,但是,最好的医院却还是没有能够挽留住孩子幼小的生命!

姚晓云哭哑了嗓子,哭碎了心,却仍温暖不了怀中逐渐冰冷的小小躯体,随后赶来的姚满财也被这一场面惊呆了,怅怅而立,束手无策。人间至亲心头肉,这份悲痛欲绝的伤心是无法劝慰的。

失去了孩子的姚晓云异常落寞,没有了肉体上的操劳却加剧了精神上的折磨让她感到生不如死,而王伟只是仅仅发呆了两天便又我行我素不见人影了,只有母亲偶尔过来陪陪她,给她默默地抚慰。没有孩子需要照顾了,母亲也不便在她这里多停留,她又不想回娘家,怕她忧郁的心情给父母和奶奶带去阴影。

姚晓云就这样一天天地苦捱着日子,很长很长的时间她都无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含辛茹苦的付出就落得这样的回报,不明白一颗幼小的生命为何如此得脆弱,毕竟,如今各种生活条件都比以前强多了,为什么这朵娇嫩的花儿却会如此过早地凋零?

刚开始婆婆还过到房间里劝劝她,也会给她做饭吃,时间一长,婆婆也没有了那份耐心,开始数说起她来,嫌她总是在房里闷着,啥都不干,甚至在王秉禄跟前说起孩子的早夭是因为她的照护不周。

姚晓云默默地承受着,百口莫辩,她不想也不知该怎么去为自己辩解。直到有一天,王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才让她萌发了给自己洗白的念头。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王伟正好也在家,全家难得地坐在院子台阶上的饭桌前吃顿团圆饭。这时,从门外走进来3名年轻男子,壮壮实实的,走到饭桌前,王秉禄正欲起身打招呼,其中一人冲着王伟问道,

“你是叫王伟吧?”

王伟没有吭声,脸色却早已由惊讶变成一片死灰,瘫坐在椅子上。王秉禄虽不明就里,但毕竟是在自家里,而且自己好歹在乡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他强装镇定,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儿子想干啥?”

为首一人像是个头,他掏出一个硬皮夹打开一亮,说:“我们是公安局的。你儿子王伟涉嫌吸毒贩毒,我们奉命对他进行抓捕。”

吸毒?贩毒?王秉禄和老婆以及姚晓云都惊得瞪大了眼,这都是在香港录像里才听过的词眼,竟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跟前?但是看着王伟一副垂头丧气地样子,就知道人家说的应该没错。

“这娃怎么这么憨呢,你啥不能干要干这?”王秉禄抖索着冲到儿子跟前,劈手就是两个耳光,“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你都敢干,你吃豹子胆啦?”

那个公安局的领导赶紧拉开了他,挥挥手,让后面两个人把王伟架走了,留下王秉禄老婆狼一般的哭嚎声。

姚晓云没有哭,也没有闹,她站起身,默默地收拾了桌子上的残汤剩菜,然后淡然地走回了房间,虽然事发突然,但冥冥之中她似乎早有预感。

独坐在房间里,这多半年来,王伟的一系列怪异行为在姚晓云的脑海里不停地翻来覆去,她突然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在电视上看过一个健康讲座,说是父母有一方吸毒极有可能会影响婴儿的健康,她也记起了那天在医院里木已成舟,回天乏术的一刻,医生曾含蓄地问过,“是不是孩子父母某一方存在不良的嗜好?”只是当时所有人都没有心思理会这个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王秉禄匆匆起床,收拾一番便搭车赶往运城,托关系找人打探消息,他老婆则觉得没脸见人,窝在屋里不出来,姚晓云本来还计划给她说一声,但想想还是不惹她为好,自己拿了孩子的诊断书等一系列资料,悄悄地出了门,在大街的十字路口搭上去运城的公共汽车。

虽然费了不少口舌,但总还算问了个差不多,姚晓云还不放心,又按照医生的指点去了城区南郊的戒毒所咨询。要是往常,打死她姚晓云也不会去这些让老百姓听起来心惊胆颤的地方,但是今天她把自己豁出去了,刀山火海她都要闯一下。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刨根问底的,不知道真相时不死心,知道了真相却比死还要痛苦一万倍。姚晓云恍恍惚惚不知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地挪到汽车站的,她唯一一点清醒的意识命令她:回娘家。

姚满财蹲在房门口,乌七八糟的烟雾在面前缭绕着,脚边的砖台上已积了一堆烟锅磕下的灰。孩子夭折后,王秉禄没有心思,姚满财也没有精神再提贷款之事,酸枣仁加工厂一事就暂时搁置下来,他开始在家忙碌起种小麦及家里一些杂事。今天,女儿云云匆匆地赶回家来,她带来了女婿王伟因吸毒贩毒被抓的消息,又把一厚沓从城里带回的纸张堆在他的面前,从来乖巧、温顺的大女儿今天涨红了脸,她语气坚定地说,

“爸,我要离婚!”

强扭的瓜不甜!姚满财是深喑这个道理的。可是既然已经扭在了一起,要分开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他右手扶着房门边,撑着又酸又麻的双腿站起身来往房里头走,两只脚竟有些不听指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赶紧抓住炕边坐了下来。

姚晓云依然倚在炕边,低着头盯着那堆资料,一动不动。

姚满财狠狠地吐了口气,恨声说道:“王伟这娃怎么就这么差劲,纯粹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这么好的条件不懂得珍惜,一天在外胡逑折腾啥呢?我就说你和你妈把娃一天照护得这么抵当(方言:周全),怎么还会……”他抬起头,看着女儿说,“云云,你听爸说,这娃简直就没法救了,爸绝对不能让他祸害你一辈子。只是,咱们不能马上提出离婚。公安局虽然把王伟给抓啦,但到底性质有多严重罪有多大,现在谁都不知道。要是他罪不可恕该挨枪子或者要判十年二十年,咱肯定要和他离婚。不过你公公这个人还是有点神通的,看他跑跑关系打探打探能弄个啥情况。再说公安局有时候也会抓错人,或者没抓错但问题不严重关上个三年两年的就放出来啦,那他肯定会长记性的,教育所(方言:看守所、监狱等)是什么地方?再难管的娃都能让他服服帖帖。”

“今天你先回家去,把从医院和戒毒所拿的资料给你公公婆婆看看,这下他爸他妈也知道了胎娃的问题是出在他儿子身上而不是出在你身上,也就不会再数说你的不是,给你脸色看了。”

“爸!”姚晓云猛地抬起头来,“我拿这些资料不是想让他家人给我道歉,我只是想证明我自己的清白。王伟他吸毒贩毒,不仅害了娃,也会害我,不管他判多少年,我都不会再和他过了。”

“我知道,我知道。”姚满财忙不迭地说,“他娃犯下了这么大的罪,咱肯定是不能和他再继续过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时候立马要离婚,肯定有人要说咱们落井下石,不仁义,毕竟这几年王家对咱们还可以吧。咱们姚家从来都是恩怨分明、知恩图报的,不能干那些让人背后戳脊梁骨骂的事。你回到他家,啥都不要显露,该干啥就干啥,他爸他妈看了你拿的东西,自然明白亏欠你了,等到王伟情况出来了,咱再提啥条件就顺理成章了。你说是吧?总不能说国家判他在监狱里呆一辈子,就让我女在外面守他一辈子?

……”

好说歹说,费劲了口舌,姚满财总算暂时把姚晓云劝回去了她家。这个节骨眼上,是万万不能提离婚的,且不说巷里的人说三道四,单是王秉禄那里就通不过的,人家现在正心急火燎地打探儿子的情况,这时候闹离婚不是背后捅人一刀吗?只怨这女婿太不争气了,恨铁不成钢呐!

尽管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是姚晓云还是听从了父亲姚满财的安排,暂时回到了王家。王秉禄这几天东奔西走根本就不着家,他老婆看不懂姚晓云拿回的那些纸张,她也没有心思看那些,只是哭丧着脸,干嚎一声,“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你觉得咱屋还不乱是不是?”姚晓云本来就不怎么很善言辞,这一声又呛得她半天接不上话,她只有低下了头,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个人守着个大房间是寂寞寥落的,尤其是在这个寂寞寥落的秋季,偶然有几片黄叶贴着窗玻璃滑落,却又瞬间被风带去了远方。姚晓云没有串门的习惯,现在更没有心思外出,她就那么整天呆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孩子在的时候,虽然常常是哭,但也会甜甜地笑,无论是哭还是笑,都是一种生气,充盈回荡在房内的空间里,让姚晓云在忙碌疲惫中也会感到短暂的幸福和满足。而如今,再也没有必要忙碌的清闲却让姚晓云更觉得疲惫,清冷的夜晚,她不知多少次因为梦见孩子啼哭而惊醒,手足无措的忙乱中才发现没有了那小小肉体的被褥里是何等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