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当然，也有人觉得上述论断不尽正确，那就是姚满财。此刻的他正一个人闲坐在工厂值班室的硬板床上，旱烟杆在烟丝袋里挖了一锅又一锅，弄得整个房间里烟气腾腾，烟味呛人。
这个冬天姚满财过得紧张，却不踏实。李旭林这小子现在是全身心投入到果品贩运的新行当，彻底不管这两个厂，完全交给姚满财来打理了。
这几年受北边临猗、万荣等地的影响，运城的老百姓也开始种起苹果树、梨树了，经济林如同雨后春笋般“噌噌噌”就冒了出来，而且像洪水一样自北向南漫过泓芝驿、上郭、三路里、上王等乡镇，浩浩汤汤涌向了姚暹渠所在附近的三家庄、陶村、大渠、龙居和金井一带。今年轧花厂和榨油厂的生意明显受到了冲击，本来现在政策放宽、市场搞活，好些私人收购棉花的直接开着车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开始收购籽棉了，这对老百姓来说就方便多了，再不用拉着籽棉到轧花厂张张结结地轧成皮棉又排着队到乡镇采购站看着别人的脸色去卖，自己地盘自己就能做主，觉得合适就卖，不合适就“请君自便”，反正隔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买主上门，不愁卖不出去。在自家门口能把棉花变成现钱，当然就没有再往轧花厂送的必要了。再是这经济林的侵占，大片的粮田棉田都变成了果园，尤其今年冬天，厂子四周的好些田地里，都被农民陆陆续续插上了小树苗，棉花地是越来越少，就连乡镇上的采购站都“门前冷落车马稀”了，私人的加工企业自然也大不如前了。
《周易•系辞下》有句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说事物发展到了极点，就要发生变化，只有发生变化，才会使事物的发展不受阻塞，事物才能不断地向前进步。
作为大老粗的李旭林，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没听过这句话，但是他却深谙这句话所包含的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明白事物在时间里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既然你改变不了现实，那你就改变自己。
早在7月底，李旭林就通过广州的张老板在当地水果市场上了解了一下苹果行情，那里的苹果价格基本都在两块五毛钱以上，而运城当地“青苹”（没有完全成熟的苹果）的收购价最贵也就是七、八毛，绝对地有利可图。李旭林便找上王伟，撺掇他合伙，一起做这宗生意。王伟正巴不得呢，当下一拍即合。李旭林负责联系货车，寻找果源，王伟则请了一个月病假，然后就是软磨硬泡缠着王秉禄尽快贷出了货款。
偏北的上郭乡紧靠万荣县，果林面积大，在那里仅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装齐了货，中午吃过饭开始出发，运城到广州路程大约就是1800公里，李旭林和货车司机轮流开车，王伟则躺在后面铺上呼呼大睡。
阳历七月，北方是炎热的三伏天，而江南的梅雨却还没有结束，这是李旭林当初没有考虑到的地方。连绵的阴雨让207国道接连出现了好几处塌方险情，来往车辆被迫另寻它路。
梅雨，也有人叫它“霉雨“，空气湿度大、气温高，物品最容易发霉，苹果也照样如此，尽管收购的就是“青苹”，但一路奔波，难免出现磕碰，一旦出现伤口，在这种环境下很快就会腐烂，一个两个三五个坏了都不要紧，怕的就是它会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染四散。
李旭林心底像灼了火，昨晚上一夜没睡好，眼珠上都布满了红丝，但他还是替换了司机自己来开车。清晨的雨明显小了许多，但却起雾了，迷迷茫茫地笼罩了周边的山野，能见度太低了，大货车像一条困在泥中的甲虫般慢慢向前蠕动着。
前面的鸡鸣狗叫声预示着不远处应该有人家了，李旭林喘了一口气，眨了眨瞪得酸胀的眼睛，刚想活动一下有些麻木的腿脚，忽地一阵噪乱的“咯咯”声涌了过来，不知何时车前出现了一大堆土黄色的鸡群，他打了激灵，赶紧使劲踩住刹车，
“吱——兹——”
随着声音，一个男孩子从大路旁边的院子里跑了出来，冲到货车跟前，俯身拎起了一只母鸡，另一只胳膊大幅度地朝他摇晃起来。
李旭林心中暗暗叫糟，他熄了火，拉起手刹，司机和王伟也都醒了。这时候，从院子里又陆陆续续出来了5、6个拿着农具的男人，一个趿拉着塑料拖鞋的胖女人也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抢过男孩手中的母鸡，开始呼天抢地、顿足捶胸，嚎啕大哭起来。
李旭林见此情景，知道不下车是不可能了。他推开驾驶室的门，司机和王伟跟着也都下了车。
女人怀抱着母鸡扑了过来，哇哇哭着，披头散发，甚至还夹杂有几根柴草，满脸的鼻涕泪，嘴里叽里呱啦地哭喊不停。
李旭林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知道这女人是在说她的母鸡被他的汽车给碾死了。李旭林清晰地看到女人怀中的母鸡腿上流的血已经凝固了，爪子也早就挺得僵直，显然不是才才被碾轧致死的。
昨晚聊天时，司机就说这一带解放前曾经是土匪盘踞的地方，民风飙悍而且很穷，有些村子，村长都带头干这事，报警了也没用，派出所远得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就是警察来了，人家也很少管外地车的……
“实在对不起，雾大，没看清路，是我们的错。我们给你赔偿，你说这只鸡给你多少钱？”李旭林对着女人说。
对面一个中年男人举起胳膊，叉开手指晃了一下，又嘟哝了一句。
“五块？”李旭林问，他听不懂那个男人的话。
“五十！”司机低低地说。他经常在外面跑车，好些方言能听懂。
“啥！五十？”王伟大声叫了起来，“这些人想钱想疯了吧？”
李旭林没有吭气，他伸出胳膊拦住想要冲上前的王伟，从裤布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嚓嚓嚓”数了5张，递给那个男人，“这样可以了吧？”
男人接过钞票，扫了一眼，悉数塞进口袋，然后一摆手，那几个男人全部四散了，女人也不哭了，擦了一把脸，开始大骂起那个男孩来，似乎是在责怪他没有看好鸡群。
男孩怔怔地站在路边，看着男人散去，女人回屋，表情无喜也无悲，他的两只手绞在一起，玩弄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李旭林看了男孩一下，转身从驾驶室里拿了一个熟得比较好的苹果，塞给男孩，“玩去吧，不然你妈一会又出来骂你了。”
男孩的眼中闪过一道惊喜，他飞快地抓住了苹果，放到嘴边闻了闻，却没有吃。他突然扬起头，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大声说道：“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这个山村虽然不算很大，但分布零散，道路弯弯曲曲，时宽时窄，在这样一个如同迷宫的地方穿行，没有人引路是决计不行的。司机开着车，男孩坐在李旭林大腿上，大口地嚼着苹果，手里指划着线路。
“你上几年级了？”李旭林摩挲着男孩短短的头发，头发里散发着一股潮潮的汗臭。
“三年级。现在放暑假了。”男孩眼望着前方，“这条路就能通到镇上，我们去学校经常走的，错不了。”
车走了半个多小时，天渐渐亮堂了好些，山村已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李旭林问了一下前面的路，便计划让男孩下车，这里距山村估计有20多里了，再迟回去就不太方便了。
男孩却拨浪鼓地摇着头，“再往前面走一截路就好辨认了，要不然你们还得要兜圈子。我没事，分岔口到我们家也就二十多里地，我用不了一个钟头就跑回去了。”
果然分岔口的岔道极多，没有太阳，连方向都没法辨认。男孩给他们指引上一条县级公路，便下车了。走前，他依依不舍地砸吧着嘴，说：“苹果真好吃！”
车里其他三个人都笑了。那苹果是装箱时专门挑出来的，因为比起其他“青苹”红度有些大，怕捂在箱里熟烂，专门挑了一箱放在驾驶室里，无聊时打发一下嘴。
李旭林找了一个塑料袋，装满苹果给了男孩，“谢谢你给我们带路啊！”
男孩显然是高兴坏了，仿佛捡了个宝似的紧紧抱在了怀里，车都走远了，他还在兴奋地大声朝他们喊叫：“下次过来我还给你们带路。我叫强崽——”
广州越秀区的流花虽然交通便利，却主要是以服装批发为主，在张老板的建议下，李旭林把货车开到了西北方向的白云区增槎路一带，这里批发水果的摊位比较多，按照以往的情况，这10吨的苹果在一天多之内就能被大大小小的零售商所瓜分光。
但是这次却有些奇怪，一晌午都过去了竟然连一箱都没有销售出去。前来看货的人倒不少，见到样品尝尝口味也都啧啧称赞，但却都是一声不吭地走开了，再没有了下文。
“他妈来个Ⅹ，这些南方佬真精死了，光想着占便宜，吃个不要钱的。”王伟把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脚把它拧了个粉碎。
“不可能这么简单吧?也许是有其他原因！”李旭林闷闷地说，他眉头皱了松，松了皱，一时间没个好法。心急如焚呀！这样的高温天气，苹果密封了一路，必须要尽快脱手，而且果车回程的货物都已订好了，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空耗着。
这是哪里出现问题了呢？
下午6点多，两个操着本地口音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开始询问批发价格。
“两块钱！”李旭林伸出两个指头。
“一块一。”其中的一个年轻人说，“我们全要。”
“一块一？”王伟眼睛瞪得像个铜铃，“开玩笑吧？我们运费都要多少钱呢，你叫我们赔死啦！”
李旭林掏出烟盒，一人递过一支烟，“兄弟，一块一我们确实连本钱都挣不回来。你们能全要，咱们价格还可以再商量，但不可能那样低，我们的收购本钱加上运费算下来都要一块好几呢。”
“一块一还是我们老板给你们面子的，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另一个年轻人摆了一下手，傲慢地挡回了李旭林递过来的香烟，“你们不是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天啦？你就再待上一天，看看还能有第二家过来问你的苹果吗？”
“所以就是一块一的价，没得商量。”第一个年轻人又说，“你好好再想一想。嫌天气热，可以放到我们老板的冷库里，也就只有这么一家，你没得选择。”
“你们好好商量商量，天黑了我们还会再来。”两个人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李旭林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立马打发王伟去越秀区找张老板商量对策。不到一个小时，张老板随着王伟匆匆地赶来了。他把李旭林拉到一个角落，说了一下他打听到的情况。
原来这是一个叫田老二的人在这里欺行霸市，他手下有一二十号人，凡是到这里来的外地客商，如果不经过他的同意，果品根本进入不了市场，没有哪一个商贩敢私下过来和外来客商进行交易。
张老板说：“李老弟，这事你不用操心，这个人我还算熟识，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李旭林说：“张哥，我在这里不是待一时半会，我要来的次数多着呢，不能事事都麻烦你。这样，你安排个地方，出面邀请这个田老二让我见上一面，咱们坐在一起把这个事情好好商量一下，一切花费包在我身上，张哥你负责把这条线牵好就行。我就不信我们运城的好苹果进不了这个市场。”
“饭局”一词，据说是宋朝人发明的，算算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宋朝人把“饭”与“局”连成一体，玄妙尽显。对于朋友来讲，饭局是个增进情谊的场合，对于商人来说，饭局则是个交换利益的平台。
饭局，向来在中国人的社交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一圈人有机会团坐席间，要办的事先不说，先喝，先吃，这样就显得没有了陌生感。在推杯换盏之间，各方的意图也随之交流、交换，正儿八经场合无法办成的事情在酒酣耳热之际往往会轻松搞定。
田老二典型的南方人长相，脸型消瘦，颧骨突出，眼眶深陷，眉毛往中间下斜，身材瘦小，皮肤较黑，但是酒量极大，连一贯能喝酒的李旭林都暗自惊奇。
“能喝酒就好办。”李旭林心中嘿嘿笑，“咱就拿酒当敲门砖。”
有张老板从中斡旋，这个田老二终于答应明天一大早苹果可以进入市场，但有一个条件，以后再拉过来的果品，必须要先告知他，给他一定的提成后，才能进入市场销售。
强制提成，李旭林提前倒是有心理准备，但没料到田老二狮子大开口，一斤就要提成5毛钱。李旭林一听就火了，说啥也不同意，这几天他本来就憋了好多气，今晚酒又喝了不少，当下气憋胸口、酒涌心头，饭桌上的气氛登时有些尴尬。
张老板见状立马借故上厕所把李旭林和王伟叫了出来，趁李旭林真去上厕所的当儿，他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两袋和上次在卡拉OK厅里一样的白色粉末递给王伟，
“你把这个拿过去先和他们再聊上一会，缓和一下氛围。旭林喝多了，我先安排他休息，随后就过来。”
7、8分钟后，张老板回到了就餐的包间里，这时候王伟已招呼大伙开始分享起他所给的美味来。张老板一屁股坐到田老二的跟前，又掏出两包粉末堆放在桌上，说，“我那兄弟酒量不错，但还是比你要差些，他有些高了，我就安排他休息了，咱哥俩继续。这是今天刚从那边拿过来的货，你尝尝，看看品味咋样。”
田老二伸手抓过一袋，打开来，用小指指甲挑起一点粉末凑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会，呵呵笑道：“成色不错！老弟你在这方面有一手。”猛一低头，用鼻子将那些粉末全部吸个精光。
天还没有大亮，李旭林就醒了，虽然昨晚多喝了点酒，但他还是睡得不踏实。他拉起窗帘，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房间，昏胀的脑袋登时感觉清爽了好许。旁边的王伟依然是呼噜打得山响，而且很富节奏感，象大海的波涛一样，一声比一声响，一浪比一浪高。
李旭林推推他，“伟伟，天都亮了，到起的时候啦。”王伟翻了个身，嘴里咕哝道：“没事，不用早起，昨晚上一切都搞定啦。”又呼呼睡了。
原来昨晚张老板和田老二再次商议后，提成由5毛钱降成了2毛5，但是必须租用一个摊位，其实就是个头顶有顶棚能停车的地方，每月1000块钱。不过，这个田老二也发了点善心，就是免费给李旭林他们提供榨汁机器，以及沙拉柜保鲜工作台，这样就可以处理一些过熟的水果，减少浪费。当然，电费是必须要交的，比普通用电贵一倍。
田老二松了口，整车苹果在当天就销售一光，毕竟运城苹果的质量还是不错的。李旭林算了算，除去收购的本钱和各种大大小小的开支，基本上没落下啥钱，但李旭林还是感到心满意足了。第一次，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一路上，绕弯路、逢意外、遇刁难……但总算都还一一化解了，虽然没有挣下钱，但却挣下了经验和教训，而且看到了运城苹果在当地市场上的广阔前景。这一趟，真的不算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