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父亲
待她们走后,林立和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她跟前,吓得她习惯性地躲到岽哥身后,紧抓着他的手臂。小时候就是这样,岽哥永远都是她的“盾牌”。
“芷蒽!我等这机会等了二十多年,请你原谅我的错!代表你母亲林遐,接受我的道歉!”林立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含糊地说。
从未见过一个中年大汉如此失控,弄得她不知所措,只能偷偷地戳着岽哥的脊梁骨。岽哥笑着转过身,拉她走到茶桌边,指着一个软垫,作出“请坐”的手势。她会意地坐下,岽哥随后坐在她的身侧。林立和拖着下跪的脚步,挪到他们面前。岽哥倒是不急不慢地摆弄起茶道,慢慢地斟上几杯热茶。
“芷蒽,静冈茶世界有名。不过,能亲自来本地品尝现采的茶叶还是很难得,而且要请到夏悠子亲自沏泡,更是世间的奢望。”望着坐立不安的她,岽哥递过一杯,微笑着说,“喝吧。”
虽然跪拜之礼是日本的礼节之一,但是一个前辈跪在她身前,而且还是主人加会长,这让她如何自在地品茶?斜望岽哥一眼,她抓起茶水正想狼吞。岽哥一手及时挡在杯口,同时叫声“烫!”。溅出的热茶顺着岽哥的手掌滴落,她才意识到这不是红酒,而是滚烫的茶水!
“SORRY!对不起!”
她急得抓起岽哥的手,猛吹冷气。当林立和递上纸巾,她才回过神,抬眼间触碰到岽哥愣愣望着自己的眼神,她立马松开手,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为刚才的失控感到无比尴尬。岽哥拿过纸巾,小心地擦着手,淡定地说:
“没事,不烫!”
“大叔,能不能别跪着?我浑身不自在。”她终于忍不住说出口。
见重新下跪的林立和不动声色,她不得不补充道:“林遐已经不在了,还能有多大的事,不能原谅?”
“兄弟,你也坐吧。”岽哥点点头,温和地接口。
过膝的矮桌,三个人的茶会。茶香浓郁,沁人心脾。品过几口,岽哥笑望着她说:
“芷蒽,我们想给你讲个故事。”
她立刻点点头。岽哥开始陷入回忆,低沉的嗓音在小屋里回旋:“当年,我们一同逃离越南,不幸遇到大风浪,之后又遇海盗紧追不舍……”
这些故事林遐有说过,只是从来没有听过岽哥的版本,应该有很多与林遐版本不同的内容,她想。
“幸运的是,我们遇到公海上的一个钻井队,他们有自己的护卫舰。当时根本没有其他选择,我们只能赖着停靠在钻井台边。不料,你母亲林遐破釜沉舟……当时,第一个发现的是我的这位兄弟,举刀砍她的也是……”
“是我!”林立和低声挤出两个字。
“林遐和我说过,那次沉船死了一百零六个同船者。这是她一生都无法解脱的罪孽,所以每年,我们都会去公墓祭拜。”她小心地接过话题。
无法为母亲的罪行辩解,她只能说些让幸存者感到欣慰的话。
“他的妻子和刚刚满月的儿子也死于那次沉船。”
岽哥说完这句,仰头喝尽杯中的茶水。她立刻拿起茶壶,抢着给岽哥斟满一茶杯。其实,是想找点事情做,以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眼前这位受伤的大叔。毕竟,那是上一代的故事,她不过是个听众。
岽哥继续说着:“没想到后来,他也来到美国,并比我先找到你妈……”
“仇恨让我失去理智!加上当地的女人根本不会瞧我们这些难民一眼,所以见到你妈的时候,我……我无法克制自己,强行发生关系……那时的林遐,还不到十八岁!”林立和抢过话题。
“咣当!”一声,她手中的茶壶随之跌落在桌面。若不是岽哥及时把她拉开,沿着桌面流下的茶水烫的就是她的腿。林立和哭着再次跪倒在她面前。岽哥紧紧握着她的手,狠心地继续讲述着:
“后来,林遐就有了你——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无法逃避。”
“发现林遐的人报了警……我不得不逃离美国,最后飘到日本。”
也许是岽哥那句“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无法逃避”鼓励林立和继续回忆。
岽哥望着她,接过话:“我找到林遐的时候,你已经三岁多,聪明可爱,也会偷偷问我,爸爸是谁?只是林遐一直不肯告诉我真相。后来是我自己查出当年的事,正要追去日本。林遐在机场拦住我,和我说了句话‘如果没有芷蒽,我熬不到今天。是我杀死他的妻儿!如果你真要去日本,代我请求他的原谅,并告诉他,我感谢他留给我这个可爱的女儿。’”
林遐生她生得早,却没有想到,为了让她来到这个世上,未成年的林遐要承受多少成年人的苦痛。林遐让她像祭拜父亲一样地去祭拜一个空墓碑,待她知道真相时已经成年,却从未想过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也许在她年幼的心里,岽哥早就取代一切,她并不缺所谓的“父爱”。
作为林遐的女儿,母亲当时的心情她怎会不懂?逃到别人的国家,没有“根”的漂泊,浮萍一样的人生,若不是母女相依,又怎能撑过那些孤寂的岁月?只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让毫无准备的她陷入慌乱,是岽哥的体温透过她那双冰凉的手,渐渐暖定她的心。
终于,她可以平静地指着相册,问:“这些照片……”
“是我请求岽哥,每年给我发几张你们母女的照片,自己打印出来留作纪念。我发过誓,此生不会再踏入美国!不去打扰你们的生活,连林遐的葬礼,我也没有出席。”
“我想母亲,也不希望见到你。”她叹口气。
一个从未被提起的名字,自然是要忘记的!
“我知道!我也没有料想到,岽哥会带你来见我。”
“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本来想两年后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自己跑到静冈县,我也就顺水推舟,毕竟是迟早都要面对的事。我相信现在的你,足够强大到接收自己的出生。”
“多谢岽哥。”她露出一个微笑,转望向林立和说,“这事本身受到伤害的不是我,我没有资格说原谅。有资格说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无所谓原谅与不原谅了。”
“不求原谅,只求你不憎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