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面舞会
这是他的另一张面具。
杰森脱掉兜帽衫,一件件换上他的高级定制西装,站在他的浴室镜前调整暗红色的领结,确保衣领完全遮住他脖子上的一条伤疤。身穿黑色战甲披风飞扬的蝙蝠侠以科技和铁拳为哥谭而战,罗宾则是蝙蝠侠密不可分的影子。然而哥谭不只有蝙蝠侠和罗宾抓捕罪犯的传说。哥谭的另一个传说——韦恩帝国的继承人,花花公子布鲁斯·韦恩和皇家芭蕾舞团领舞约会,在极尽奢华的宴会上左拥右抱。布鲁斯·韦恩是蝙蝠侠的面具。
布鲁斯·韦恩那安静无害、文弱动人的可怜孤儿养子则是杰森的面具。
阿尔弗雷德和杰森都表示花花公子布鲁西和布鲁斯脸皮底下绝对是两个人,演技满分。布鲁斯表示我们这种过于有钱的庄园里还是有规矩的……不准喝酒是第一条,第二条是拥有一个伪装的社交面具,与自身性格相差越远越好。他神烦这个面具。
“记得我们要永远在暗处。不停地变化,伪装……”布鲁斯第一次把杰森带到哥谭博物馆年度舞会前对他说。
“行了,你要我装什么?”
“我希望你尽量和这种社交环境融为一体,”布鲁斯边给杰森示范怎么用姜汁汽水替代香槟边说,“来这里的人想要做什么?”
“装逼?”
布鲁斯忍不住笑了,他的确要把一切都教给杰森,包括怎么对付这些装逼的家伙们。杰森叹气说,“谈生意,以及表示他们可以来,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不可以来。”
“所以你需要一种带排斥性的表面友好,然后融入。注意语言,杰森。”
“要我叫你爸吗,老家伙?”
布鲁斯停了下,放下手中的玻璃杯说,“你可以。”
杰森最后随便把他的头发稍微摸顺点,就穿着西装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向韦恩庄园的主楼梯。塞巴斯蒂安市长正式支持“关闭阿卡姆”后,哥谭的上流人士们流行起资助帮助患精神病的儿童的慈善组织。但今晚在韦恩庄园举行的韦恩基金会的慈善舞会不同,这个月的主题是为哈琳·奎泽尔博士将要成立的非盈利教育组织筹款。
尽管杰森一向对这种舞会嗤之以鼻,但他理解布鲁斯为何也要戴慈善家的面具。首先慈善家的名称是以一个城市里的家族的财产多寡来划分的,无法支撑大型基金会的家族并不在此列。这是一个排位并宣示领土的举动。其次大量公共设施和社会保障的运转依靠顶层的捐款维持,没有人愿意知道这些机构突然停转的后果。韦恩家族确实是哥谭的支柱之一。
舞会还没开始,宾客们都在大厅里闲聊——大部分人都在假装认识对方,阿尔弗雷德雇的仆人们端着香槟盘穿行其中。这并不容易,因为女士们穿着拖把级长裙。他最好找到布鲁斯。杰森迅速地扫视了大厅,看见布鲁斯正站在三个人围成的谈话圈里,手抚上一个女人的腰,她优雅地笑了。好吧,今晚蝙蝠侠和罗宾得分头行动。
杰森走下楼梯,拿起一个香槟杯但没有喝,站到其中一个半身雕像旁伪装成对舞会并不适应的模样。
“啊…这位是……”一位壮实的中年男人向杰森走过去,他有一头褐发,发际线靠后,身穿深蓝色西装。身后还跟了四个想要和他说上话的人,但他明显想先和杰森闲聊。
“我是布鲁…韦恩先生的养子,”杰森故意显得局促,“杰森。”
“塞巴斯蒂安·哈迪,哥谭市长,”塞巴斯蒂安伸手去握杰森的手,他的握手有力而坚定。他听说韦恩在公园区领养了一个平民男孩,作为支持穷人的市长他要显得关心年轻人,“在韦恩庄园的生活都适应吗?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个很大的转折。”
“噢,先生,你绝对不会相信。”
“看那,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年轻人,”塞巴斯蒂安回头对那四个人说,现在他们都围了上来。其中一位女士还用手捂着嘴对旁边的人耳语。四人都露出同情的表情。对他们来说,这种贫民窟里出来的小孩总是过于安静和顺从……无论给什么施舍都很感激。
“你这样的孩子,能被韦恩先生看中,”另外一位绅士说,“肯定是不被公园区和哥谭戾气沾染的,纯洁高尚的孩子吧?和那些靠小偷小摸生存的肮脏的小子天生就是不一样。”
五个人都点头。杰森握紧香槟杯,无法去看任何人的眼睛。无法告诉他们他就是偷轮胎被抓回来的,那时快饿晕过去了。对于他们而言,他死掉或许才是纯洁高尚的。
“那种喜欢偷窃的小子怎么能成为韦恩家的少爷呢。正是因为这孩子与他们不一样,才会被韦恩先生迎接到家里来好好照顾,”那位女士说,“你肯定与那种小子本来就不同。所以才能在这跟我们相遇,走上跟他们不一样的道路,对吧?”
杰森低头去看香槟里的气泡,“韦恩先生…父亲非常慷慨。”
“那些公园区的坏小子没欺负你吧?”
“市长先生,很荣幸你今天能来。”布鲁斯的声音让五人都转身去看,话语之下带着只有杰森能听出来的蝙蝠侠怒气。杰森把玻璃杯放到半身雕像的底座上,退开一步让布鲁斯站到他身边。他自己能搞定,但他脸上的难堪肯定过于真实了。
布鲁斯很快把市长带进画廊讨论项目,不让这群人再靠近杰森。舞会九点开始,夜已浓,韦恩庄园里的灯光如梦,华丽而梦幻,淡紫色和金色光晕从宴会厅里映到法式园林中。一切都舒适,和缓而有诗意。哥谭最好的室内乐团在宴会厅里演奏节拍正确的巴洛克音乐,水晶吊灯里就是透明的夜,因为巴洛克音乐的浪漫不在于演奏得多么高低起伏,而在于音符中的时间间隙,理性中的感情。
杰森直接走向食物桌。
一个和他一般大的褐发女孩在他前面拿龙虾卷,然后走到倒酒的桌前,尴尬地叫侍者给她倒冰水。
“嘉比?”杰森好奇地问。
“杰森!”嘉比转身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人,杰森如今穿着合身而昂贵的西装,长高了许多。但那假装不在意的蓝眼睛,从左嘴角先展开的笑容——绝对是她认识的杰森。“你在这!哦对……你被韦恩先生收养了。你还好吧?”
“嗯,你呢?”
“老样子。我真的很为你高兴。我是说真的,你还好吧。韦恩,他没有就是把你到处……你知道…展览吧。你知道,他们总是有点……”嘉比关心地说,她在孤儿院里对这种见得多了。富人收养一个穷苦的孤儿显示爱心,然后就是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鄙夷。
“反正喂饱我不是问题,”杰森打趣道,“没事。布鲁斯…说实在他挺酷的。”
“我,则有新老板了。”
“谁?”杰森问。嘉比该去上学,他过会得去看一眼这事。哥谭有一个蝙蝠侠要求小孩进行高危活动就够了。
“克里斯蒂森小姐!”
嘉比向肩后点头示意杰森去看。来者是一个有淡金色卷发,身穿水蓝色长裙的女人。哈琳挑蓝色而非红色,是因为蓝色不会显得她只是在靠外貌赢得资助。她没戴眼镜,但杰森在电视上看过这张脸许多次了。这是今晚的主角,慈善舞会的受惠者,非盈利教育机构的组织者——哈琳·奎泽尔博士。
“总算找到你了,”哈琳对嘉比说。刚才有许多宾客跟哈琳打招呼闲谈,但她必须跟舞会的最大赞助者韦恩先生说话以表示感谢,不然就不符合基本的礼貌了。她一向注重礼节,从小到大她受的教育让她做不出任何粗鄙的事。她为事业疯狂,但也注重事业和生活的平衡,吃有机食物,每两天去一次健身房——她就是她自己。
“请在今晚剩余的时间跟在我身边,克里斯蒂森小姐。我不是你的保姆,”哈琳又对嘉比说,她的声音足够优雅。哈琳转向杰森,“这位是……”她打量了杰森的西装。
“我是布鲁斯·韦恩的养子,杰森·托德,”杰森伸手握住哈琳的手然后松开。他今晚迟些会查奎泽尔的所有资料……该死,布鲁斯真的控制了他的脑。他继续道,“奎泽尔博士,我听说过你的研究。非常祝贺你成为今晚的受惠人。嘉比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她为你工作?”
“嘉比是我的助手,我认为她是对公共事业非常有热心的年轻人,”而且她也是我们这需要的年轻面庞,哈琳没有说,“杰森,很高兴认识你。我确实是一个精神科医生,也是心理咨询师,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只要开口问就好了。”
“为什么?”
哈琳是非常专业的人,她也乐意让人们知道她是一个没有架子,乐于助人的好医生。她不会谈论病人的隐私。杰森看起来有点……睡眠不足。脖子上和手上隐约能看到一点伤痕。韦恩庄园里不会有什么让这小孩恐惧的东西或人吧。
现在她对韦恩先生有点好奇了。
“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她礼节性地环住杰森,给了男孩侧脸一个安慰的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但命运似乎用绿色和紫色相间的丝带将他们缠到了一起,“记得你可以叫我哈莉。”
杰森一向不喜欢肢体接触。但哈莉这下让他莫名地毛骨悚然,罗宾的直觉让他知道这其中有什么东西非常不对。如果不是身处和煦的夏夜里,他会以为自己被死神吻了。
宴会厅里的钢琴家正在演奏斯卡拉蒂的一首奏鸣曲,恍惚间杰森几乎听见羽键琴的变调声,大厅里古董钟的滴答声,还有舞会里客人的笑声。
“韦恩先生,”哈琳看见布鲁斯后完全不管杰森,带着嘉比走了过去,“如此荣幸。”
“是我的荣幸,”布鲁斯搂着身边的模特随口说,装得有点微醺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们对韦恩基金会的感激,”哈琳说,绝对没有对那位超模露出鄙夷的神色。像她那样的女人跪倒在金钱之下,是没有灵魂的。“作为一个慈善家,你是哥谭真正的朋友。”
哥谭真正的朋友?是啊哥谭每晚都喝他的血。布鲁斯露出他那标准的迷人微笑。他打造韦恩基金会并非完全是例行公事,他一直希望能以布鲁斯·韦恩的身份……为哥谭做更多。他并非完全没考虑过从蝙蝠侠的工作里退休。或者等他看着杰森长大之后,或许哥谭有一天会不再需要蝙蝠侠。
他对这仍抱有一点非理性的希望。
这或许是他资助哈琳·奎泽尔博士这样的人的原因。
“奎泽尔博士,你才是今晚的主角,”布鲁斯无论是用蝙蝠侠的声音还是这种声音说话都让人无法拒绝,“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他伸出一只手。
舞蹈是黑夜里最迷人的艺术。舞者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下呼吸都让舞伴以身体去体会。对于一个合格的侧写师而言,一个人的性格和缺陷可以在十五分钟的谈话内掌握。对于这门技术的行家而言,只用一支舞。说实话,布鲁斯并不需要用舞中的肢体动作来了解哈琳。他已经习惯性地分析完了,她是一个普通人。
她的欲望和恐惧都与普通人无异。
“不,”哈琳有些害羞地笑了,“我并不会跳舞。”事实上,她认为拒绝韦恩会让他印象更深刻。社交场合的每一下推和拉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舞蹈。布鲁斯·韦恩不出意料地去和超模跳下一支舞,哈琳突然间又有所失望。
十点半时杰森确定自己已经和宴会厅里20%的客人打过招呼并闲聊了几句,聊天的内容不是对他假装关心就是极其无趣的“美好的夜晚”、“优美的音乐”和“一流的舞会”。毫无内容的闲聊要把杰森闷出脏话来。
杰森把手放到宴会厅东侧一扇小门的把手上。韦恩庄园的门都安装了隐秘的指纹识别系统,无缝地隔开客人和家人能进入的区域。尤其是一些训练区域不只在蝙蝠洞中,而是在庄园的主楼里。门锁识别后旋开让他进入日光室。
日光室的一面红砖墙上爬满青绿藤蔓,余下三面是让阳光透进的花房玻璃。今晚这是月光室了,哥谭的月夜清冽却有着说不出的浪漫。一座海滨之城,带着美国的繁华、欲望和所有罪恶,像一杯浓得带血味的红酒,又有烟熏和金属口感。日光室之外的花园里闪着莹莹灯火,宴会厅里的钢琴家突然抛弃了巴洛克的细腻情感,拥抱了浪漫派的绝望深情,夜深了。
日光室里有一张玻璃长桌和四张玻璃雕花椅,桌面上放了一壶柠檬汁。在细节的极致上,阿尔弗雷德才是韦恩庄园里最伟大的侦探。杰森坐到桌边,日光室的蜡烛里加了保加利亚玫瑰的香气。独处让杰森放松,在他等会回到宴会厅里再继续闲聊之前他宁愿自己待着。孤独对大部分人像苦涩的毒酒,越饮越渴,直到烧死在只有一个人的地狱里。但对杰森和布鲁斯而言,深夜的宁静才是思考的兴奋剂。
门锁识别旋开的声音让杰森回头,迪克开门走进日光室。迪克戴着深蓝色的领结,也戴着迪克的笑容。如果说蝙蝠侠走进日光室烛光会突然熄灭,那么迪克走进就像阳光漏进这个房间。
杰森和迪克平时并不来往。
“杰森,你在这,”迪克拉开一张玻璃椅。
“你来这做什么?”
“没,只是来看你。我不想你觉得被漏下,”迪克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汁,“这种场合算是家庭聚会了。你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杰森瞪了他一眼,露出请减少废话的警告眼神。
“好吧,你觉得今晚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撤?”迪克笑了,他离家成为布鲁德海文的义警夜翼后很少回庄园。布鲁德海文虽然只是距离哥谭两个小时车程的都市,但就连空气闻起来也不一样。哥谭的空气里总有一股地铁里飘出来的霉味。而且哥谭人走路总是行色匆匆,走路撞上人回头就是一句去你的。但他认为自己应该多跟弟弟说话。
“布鲁西进卧室之后吧。”
“布鲁斯就是布鲁斯……”迪克咧嘴笑,“你近来怎么样?”
“仍在复查安纳奇的案子。两周后开庭,我会去看下。”
“那孩子,”迪克叹气,“他这么做惹到了全部人,这真的是没有办法。没有人会站在他那边。但说实话,我挺佩服他。”
“是吗?”杰森扬起眉毛,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对此事放不下。一方面安纳奇的算法正义有绝对的价值,但那太冰冷,也太复杂,并不能像英雄的理念一样传播。另一方面,这个没有家的顶级黑客最终失手,其过程之粗糙,其原因之可惜……
“他是他自己的英雄,即使整个世界都反对他。他创造出泄密这种黑客方式,找到了属于他的方式来帮助这个世界,即使他要做的事会让他进黑门监狱。这也是我成为夜翼的原因,我想成为自己的英雄,无论别人怎么说。”
“这就是你离开哥谭的原因?”杰森问。他一直想知道迪克为何离开,或许因为他已经被布鲁斯训练成每天睁眼就要为37年以后的事作计划吧,他们莽起来连几十年后的未来都要握在手里掌控。相比之下他不再是罗宾的一天会来得更快。
布鲁斯会要求他上大学,他会学计算机,强化下他对一些基础算法的掌握。尽管布鲁斯·韦恩家的养子应该去学社会人类学这种符合他们社会地位的玩意。但布鲁斯对工程和数学的看重——他十分赞同。至于英语文学?不用加强,那些书他都看过也喜欢。
然后呢?他实在无法想象不在死亡边缘与罪犯搏斗的日子。或许他只是爱上了每次战斗之前肾上腺素在血液里迸发的兴奋,冷静推进计划时将大脑使用到极致的满足感——并没有多少高尚可言。
“蝙蝠侠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迪克喝了一口柠檬汁解释道,“他外形上看起来也像个漆黑的大影子……但我是说他太大了。蝙蝠侠和他背后的传说,我无法评判。但我知道如果我无法找到我自己,就会被蝙蝠侠吞噬。或许我的自由意志一文不值,但我仍想保有它,就像一点属于我的希望。”
夜翼的翅膀就像天使的羽翼,哥谭的重力永远无法折断。
“挺好的,”杰森并不带讽刺地称赞。
“不,并不好,”迪克走到日光室的玻璃墙边,把一只手按到玻璃上。
“来半夜谈心第一轮,大哥你先上,”杰森打趣道。
“在考虑成为夜翼的时候,我在想…”迪克的笑容消失了。但无论是什么,迪克总能向前看。蝙蝠侠的披风太重,所以他在设计夜翼的战袍时并没有添加披风,那不是他所背负的,“算了,”他说。
“事实上我还真想知道,”杰森敦促道。夜翼是公认的最受欢迎的年轻英雄之一,而他对迪克其实……不甚了解。或许如果他知道迪克是怎么想的,他就能伪装自己是正义联盟中的一员。
“你知道吗,杰森,”迪克坐回椅里,手臂放到冰凉的玻璃桌上,“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那些不幸的,无辜的人的声音。我能听见他们的哭喊和尖叫,每一个哥谭的受害者,每一个死于犯罪的灵魂。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杰森知道自己听不见。
“很久以前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迪克继续道,“我父母死后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哀嚎。我那时就是一个只在乎自己的哀嚎的小孩,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但后来我就能听见其他人的声音了。他们本来都是沉默的,但我能听见。无辜者的尖叫声,无穷无尽,到处都是他们的声音。所以我成为了夜翼,为了他们。”
“成为夜翼会让他们的尖叫声消失吗?”
“不会,”迪克摇头,但他挤出一个安慰杰森的笑容,“如果可以,我愿意牺牲自己代替那些人。我发誓保护弱小和无辜,为他们而战。其他人的声音提醒我我为什么要做一个英雄。”
杰森僵住了,过了几秒才咬嘴唇吞咽了下。他知道自己听不见。这不是正义联盟的伪装……这是……他做不到的事。他或许永远无法做到……如果他再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就会听见其他人的哭喊吗?
这是一种……被称为善良的东西,带来爱和温暖,世间的英雄因此成为英雄。一个残破的人是不可能拥有这种东西的。但布鲁斯有,他知道。
“杰伊?”迪克总是善解人意,看得出杰森陷入沉思的模样。但作为夜翼他认为有深度的谈话、坦诚的沟通总是正面的,“我们一起回宴会厅里吧。我带你认识一些人。”
“不了,”杰森很快拒绝,他走向日光室面朝花园的玻璃门,“我等会再来找你。”
他说谎了。杰森穿过长廊,走过大厅上楼回自己的房间拿了一把钩爪枪。确认场地里没人在看后,他用钩爪枪从自己房间的阳台那爬上屋顶。西装皮鞋踩在陡峭的屋顶上有点滑,月色之下他隐约能看清屋顶和塔楼的轮廓。
韦恩庄园的屋顶上趴着六只滴水兽,两个骑士和四个天使,与石柱和尖塔一同守护着这座古老的宅邸。杰森灵巧地跑过南翼的屋顶,让晚风迎面吹乱他的头发。罗宾的平衡让他毫不费力地奔跑,罗宾的敏捷让花园里的宾客即使眯着眼睛看,也看不见他。
他不是第一次在韦恩庄园楼顶上乱跑了。布鲁斯第一次训练他使用钩爪枪时用的就是庄园的屋顶,如今连布鲁斯都没法在这上面抓到他。他是夜之子,是晚风的玩伴,是那个赖在屋顶上不下来的罗宾。
杰森用钩爪飞过主楼的屋顶,又沿着斜角滑下,像一只回到天际的野鸟。宴会厅是他的鸟笼,宴会厅正上方的南塔楼顶端则有一只滴水兽。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只滴水兽,也是他唯一的朋友。杰森给他的滴水兽朋友起的名叫洛奇,洛奇最好的一点就是话不多。
杰森穿过石柱绕到洛奇身边。洛奇和往常一样尴尬,它顶着尖耳朵,蹲在屋檐边舒展蝙蝠般的蹼翼,嘴张很大露出四颗虎牙,装得很凶地看着远处的哥谭。夜巡特别糟或者布鲁斯吼他比较凶时他会到屋顶上找这只滴水兽。他有时坐在洛奇头顶上,披风垂下来遮住滴水兽的眼睛。有时靠着洛奇的翅膀看书。
滴水兽什么也不会告诉蝙蝠侠。
今晚杰森只是坐到洛奇蹲着的大腿旁。舞会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风摇曳了花园里的灯火,远处的哥谭灯光像是模糊的泪珠。杰森扯松暗红色的领结,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今晚第一次松了一口气。洛奇一定是注意到他脸上的阴郁,所以什么话也没说。
杰森从西装裤袋里拿出一包烟,拿出一根点上。
他低头吸一口,尼古丁的味道呛进他的肺里,但烟草的劲没法驱散他胸口的哽咽。杰森把拿烟的手换成左手,好让烟灰不滴到洛奇脚上。这不是正义联盟的伪装……这是……他做不到的事。
第二口烟让他咳了几下,他通常不会在抽烟的时候呛到。如今迪克的话让他看明白了……他永远无法成为布鲁斯希望他成为的那种英雄。他不过是蝙蝠侠要残酷地抓捕并惩罚的罪犯。杰森吸进第三口,左手微微发抖。他愿意把自己的胸口切开,从里面找出哪怕一点不只属于一个脏兮兮的轮胎窃贼的东西。但那里除了哥谭的苦涩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会在乎。对于他们而言,他死掉或许才是纯洁高尚的。
···
哈维·丹特知道韦恩庄园里的慈善舞会是他的机会。幸运女神近来是拥抱他了,他得到两个非凡的机会,一个是获得在庭上为安纳奇辩护的机会,另一个是买到了这次舞会的邀请——韦恩基金会看起来对公共事业十分热心。既然他们支持了哈琳·奎泽尔的教育组织,韦恩先生说不定对他的提议也会很感兴趣。
他为此定制了新的西装,准备好电梯式十一秒介绍句,只要给他一个和韦恩说上话的机会。
韦恩庄园的舞会璀璨华贵如梦似幻。哈维平时订阅一本私人游艇杂志,那杂志就放在他的咖啡桌上当画本。但就连杂志里这种驾驶自己的船遨游蔚蓝大海的浪漫,也比不过韦恩庄园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折射的奢华。哈维喝了一口带气泡的餐前酒,一面感受到自己对舒适生活的渴望,一面又鄙视这与自己的从业初衷相悖。
哈维伸手握了西装口袋里的一枚硬币。
这是他祖父给他的幸运硬币,硬币的两面都是哥谭正义女神的头像。当他做不出选择时,他就得抛这枚硬币,因为他只能选择正义。
“韦恩先生,”哈维说,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客人的闲聊中。布鲁斯转眼又和一个参议院谈笑风生,旁边多了三个想要加入进谈话圈的人。
“韦恩先生,”哈维在一支舞的间隙想要靠近,又被换走空酒杯的侍者挡了。他必须找准时机跟韦恩说他的提议。
后来宴会厅里更是不见韦恩的踪迹,哈维开始沮丧了。这是一个慈善舞会,即使他知道赞助人们通常不在舞会上找项目,但资助像他的提议这么好的事,简直应该是赞助人的天职。哈维沮丧地走在韦恩庄园的走廊上,转过拐角走进庄园的深处。
这里已经很少宾客走过来了,哈维正想着是否该回头。
然后他看见了布鲁斯·韦恩。布鲁斯在一个玻璃墙后的酒吧房里迷醉地吻着一个女人的脖子,从脖子吻到下颚再回转过来吻到肩膀。房间里的另一面墙也是玻璃所制,墙后是一个室内泳池的内里,蓝色的水纹映在两人身上,波动不已。
哈维知道今晚绝无和布鲁斯·韦恩说上话的机会了。
这就是这些富人的德行,他们都是表面冠冕堂皇,内里腐烂不堪的双面人,他早该知道。哈维转身向大门走去,悻悻地离开了韦恩庄园。舞会这种场合并不适合他,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如今在韦恩这被羞辱了,他剩下的好牌就是安纳奇那场审判了。哈维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另外的合作者。
他很快找到了。
一周之后,哈琳·奎泽尔的教育组织的韦恩基金会资金到账,她为这个组织起名——正义之心。
“暴力和仇恨是傲慢的,”哈琳在正义之心的成立仪式上说,“他们认为我们会因此沉默,让我们怀疑、退缩和绝望。但他们无法夺走善良的心。我们永远不会沉默,世界会听见我们的声音。正义跟虚荣、虚有其表的力量相比,本来就是逊色而苍白的。不需要任何神光的点缀,不需要浮华的装饰,只是单纯的爱与谦卑。正义在每个人的心中。”
她为此流下眼泪,露出殉道者般的表情。
“哥谭并不属于黑夜。我们不会在黑暗面前卑躬屈膝。我们的自由意志予我们以希望。哥谭是属于年轻人的,而我们的年轻人不应只是生存,而要成长。我们不会只是听命于权威,顺从大环境的压力。我们不会逃避。战斗,战斗直到最后……”
哈琳结束演讲后回到座位上,她并不让掌声令她分心。正义之心成立后他们还要找到一个口号,然后是几个有影响力的项目。哈维这提议,怎么说……还行。但太普通了。可以作为一个长期项目,但他们要混出热度,需要更有争议的话题。一次有争议的,令人欲罢不能的大事件才能提供足够的能量。
比如说一个争议公众人物的死。
下一个上台的是哈维·丹特。哈维今天没有穿他之前定制的西装,正义之心的影响力太小了。
“首先,非常感谢正义之心的奎泽尔博士能给我这个机会,”哈维流畅地说,他的口才总让他和他的哥谭正义女神战无不胜,“今天,是这个正面的青年组织成立的日子,也是我公布我的微小的努力的日子——我支持新泽西州废除死刑。”
人们的反应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先是倒吸一口冷气的惊愕,然后是理性的掌声。
“哥谭应该废除死刑,”哈维坚定地说,这个句子本身就是有力量的。至于他本人相不相信,那不重要,“在众多废除死刑的论据之中,我只想强调一点。那就是数据表明死刑的威慑有限。死刑的作用因社会文化而变,并非绝对的。”
但哈维知道这个听起来最为理性的论据毫无吸引力。只有带情绪的故事才能传播,人们只有在看见不该被判死刑,又被系统性害死的无辜者才会心痛。那种愤怒才能点燃这运动。
一周之后安纳奇被带上法庭。
哈维再次陷入两难之间。他要为安纳奇辩护,出于专业素养他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帮安纳奇脱罪,如果无法脱罪,也要争取减刑。通常而言在哥谭最普遍的减刑方式就是把人送进阿卡姆精神病院。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而奎泽尔医生也帮他准备好了安纳奇的精神病证明。
但安纳奇要求“黑门监狱,无论多少年”这……其实不符合哈维的专业素养。鉴于安纳奇就是那个爆出那本捕风捉影地指出阿卡姆院虐待囚犯的《阿卡姆精神病医院手册》的黑客,哈维能理解少年的焦虑。事实上,是怎样的焦虑让一个十七岁少年头发都是白的?
哈维愿意帮安纳奇争取到黑门,即使这会让同行认为他不那么专业。哈维走进审判室时停住了,又想起他在韦恩庄园里吃的闭门羹。没有韦恩基金会的支持,他的事业就需要一些……戏剧性了。哈维紧张时总会拿出他的幸运硬币,抛出去,看硬币在空中翻滚闪烁,再落在他的手背上。
哥谭正义女神朝上。
杰森那天坐在旁观席里,穿了自己的那件红色兜帽衫。他只是来这观察并记录,回到蝙蝠洞后这个案子该是放进蝙蝠电脑的档案区,再也不会被提起。安纳奇被起诉的40多项罪名没有一项是他被蝙蝠侠和罗宾拿下的原因。
对抗正义联盟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对抗蝙蝠侠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杰森看着安纳奇脸色苍白地对哈维说,“黑门,不要阿卡姆……”安纳奇死盯着哈维看。哈维表情冷漠。哈维被看得有点害怕,不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专家。但哈维脸上的表情杰森能读出:那是背叛的表情,表面上还装出一副追求真相的高尚模样。
当法官说“囚犯起立”时只有安纳奇站起来。
“黑门,不要阿卡姆,”安纳奇几近发抖地说。世界上最骄矜不羁的顶级黑客突然间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他看起来太年轻了,几乎会是一个很好的罗宾,杰森艰难地吞咽。安纳奇被拖出去的时候仍绝望地乞求,“黑门,不要阿卡姆。”
他被关进阿卡姆的第二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