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八.梦里落花
毕了业回到家里,生命似乎终止了一般,变得索然无味,了无生趣起来。每天跟着村子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偶而碰见了,那心里似乎更有说不完的话,吐不尽的细水流长,往往在聊到忘形时,突然瞥见身边走过的人异样的目光,这使得他们一下子意识到,他们已经长大了,毕竟男女有别,不应该再那么幼稚地停留在儿时过往的岁月里,于是竟索索然散场。然而人散心犹在。于是,那儿时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在头脑的深处,从黑夜到黎明一点点地被挖掘翻新出来,且乐趣无穷。于是在那样无聊的时光里,在那样愚昧且封闭的环境里,两个人竟都觉得即使他们不见面不说话,对方的音容笑貌,一颦一笑依然就在眼前,并且那模样,那神情一点儿也错不了;虽然他们不能够再像从前那般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了,但毕竟还能偶尔聚到一起、碰到一块儿,然后那份小甜蜜小快乐便会漫延到很长很久……那一种说不出的小甜蜜、小幸福,他们谁也不想去分辩或证明什么,就那么盲目去享受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秘密。
直到一天振华验上兵要走了,这似乎是成了他们之间的一道分水岭。两人在兴奋之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因为那种灵犀是一直流通到两个人心灵深处的。月兰在心绪万般忧愁过后,想到她一定要送给振华一个有意义的东西留作纪念。于是她费尽心机地做了一个丝线绣球,做好了又想想,有点像古代那种大小姐的定情之物,有点太女儿气,小家子气而作罢;后来又想到买一个笔记本,她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寄语,然而写完了,又嫌写的太多,那上面一页页的祝福和希望已经完全超出了作为一个朋友的局限,于是那个小笔记本又搁浅了;后来月兰又从她的辫稍上摘下来几根最好最长的发丝配合五彩丝线编织了一个手链。然而编好了以后还是有点信心不足而作罢。
这样等到两人见面的时候,那份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产生的别离之情一时竟使两人激动地有点语无伦次了。是在月兰的房间里,振华莽莽撞撞地就走进去了,走进去他就感觉到羞涩地无处容身。
月兰的房间很小,小得竟使振华似乎觉得竟容不下他一个男儿家的身躯。房间里到处氤氲着女儿家无从形容的美妙与馨香,她的两个姐姐都是从这个房间发的嫁,如今成了她一个人的闺房,房间里到处摆设着的都是女儿家的情思。月兰自从下了学后,女孩家无所事事的光阴里,便满载着无数绮丽的少女梦。一张铺着精美线毯子的大床上挂着一顶洁白的帐幔,分别被两个形状精美的帐钩慵懒地挂起,一张秀美的枕巾上有凌乱的痕迹,应该是她刚刚寝过的。墙上贴着华美的明星海报,那俊美的容颜恰也似这房间的标配一般。月兰面前的桌子上最明显摆着的是一副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妆奁盒,漆彩都已剥落无几,但是它上面雕刻的的纹路和形状,依然透露出它曾经尊贵的荣华。——它肯定是得到了月兰一家特殊的喜爱,由于时时被擦拭的一尘不染,它古老的材质便挥发出一种别样的炫黄色的光泽来。
月兰正对着妆奁盒跟前的一面镜子出神,镜子上印粘的梅花衬托起月兰娇俏的面颊,振华进来了以后,她便移去了镜里的容颜,转过脸来,振华就望见了她眼里的忧愁。
“你要走了,我想送你点什么东西留作纪念,想想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月兰说着低下了头。振华说:“是的,我也想送你点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这样我到部队给你写信吧!我把在部队里的生活都给你讲一遍,好吗?”“好啊!……”月兰听了激动地一扭身子站了起来,“那我也把家中发生的事情都给你讲一讲,只是家中每天都是这样一成不变的平静生活,也没有什么好讲的!”月兰说着竟有些黯然神伤。“这样的生活好呀!我希望,永远都这个样子就好了,……”振华说着就偷偷地望了一眼月兰。“想的美!……”月兰听了一撇嘴就微微笑了说道,“人哪能永远不变呢!过了这个年咱们就十九岁了,明年就二十,后年就二十一……”
振华听了这话脸色立刻就凝结了一下,是的,月兰的话是对的,人哪能永远都那么大呢?尽管岁月的变化离我们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是我们还是不得不相信它依然存在这个事实。想到这里,他还是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但我还是希望你永远不要变,永远都是从前那个扎着一个小辫子的黄毛丫头……”说到这里他似乎很动情的用手抚了一下月兰的头发,他的这一动作使月兰也不由地心里动了一下,但是下意识里她还是一扭头,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了:“别碰我!”振华笑笑,温暖地望了一眼她柔顺的长发,遂将手放下了。这样,突然他就望见了月兰手腕上戴着的那个色彩鲜艳的五彩手链来:“呀!这是什么?给我看看!”说罢了就去抓她的手臂,月兰见状就惊恐起来,一下将手臂举得高高的:“我不叫你看,我不叫你看!……”无奈振华已死乞白赖地抓住了它:“哇!真好看,什么时候编的?送给我了!——怎么上面还有几根头发?”月兰听了立刻神气地一仰面说道:“这是在我头发里挑的最长的、最好的几根,配合丝线一起编的,有意思吧?!”“有意思、有意思!送给我了!——还说没什么东西送给我,鬼着呢!”月兰听了不服气地说道:“谁说送给你了?我自己编着戴着玩的!”“不行不行,我就要!——”振华趁机就抓着她的手腕死死不放,欲强解下来。“好了好了,我给你解,你把我的手腕都抓疼了!”“不行你要不解我就不松手!”“好好,我给你解给你解!”月兰本来就是费尽心思打算送给他的,见他如此喜欢,正中她心意,忙欣喜地解了下来。振华松下了手来,他望着月兰被他攥得通红的手腕,竟害羞地红了面颊。“给你了!”月兰羞涩地说道。振华听了就心里溢得满满地,眼睛都眯瞪成了一条缝,他拿着手链就往自己手上戴,月兰见他不会打结就又帮他系上了。那一刻,两人同时感到一股电流传送过来的一种晕眩。到这里振华又问了一句:“月兰,你真的能不变吗?”“什么意思?”月兰望着他。振华就有一种醉眼迷蒙的感觉,他顿了顿说道:“我怕你……怕我们,有一天都变了,变成……”“去!……”月兰嘘了他一声。“我开玩笑的,我是希望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永远不变就好了!”“那是当然!”月兰一甩辫子说道,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一直老是说怕她变了变了的,不就是怕她在家找婆家吗?她当然不会了。
振华走的那天,他看见月兰站在送行的人群里喜不自胜地左右环顾,他的心底不由乐得犹在指尖舞蹈一般,是那种心灵的感应和相通在彼此的心底绽开了花朵。除了别离的忧伤,更多的是对美好的憧憬与期待。振华向着月兰这儿来回摆了摆手,她也伸长了手臂冲他挥舞着,看着吉普车扬长而去。
振华当兵走后,月兰每天就在百无聊赖中打发着那无聊而空洞的光阴,终于有一天她盼来了振华热情洋溢的来信。接着不久后又来了第二封、第三封……月兰当然也都一一回了,振华把在部队里每一天的训练日程都跟月兰讲了,月兰就把在家中鸡鸣犬吠之事都跟振华讲了,这些在别人看来单调又无聊的话题被他们极其生动地叙述起来,在双方看来别有一番乐趣。
当有一天有人见月兰大了,出落得楚楚动人的时候,就上门来提媒了,月兰见了就把那齐刷刷的马尾辫子一甩,倨傲地回道:“我才不说呢!——”然后就跑到寂静的田间地头望着那长天出神:“振华!振华!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没想到世事蹉跎,白云苍狗。他们还没有等到憧憬的那一天的到来,这个世界已经悄然置换了日月。虽然他们心心相印,谁也没有想要违背当初的诺言,但是世事却在不以他们意志为转移的情况下发生了改变。振华在部队升了官,如今又订下了亲事。
月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透顶。现在,她每天到西北大河沿上的窑厂干最苦最累的码砖坯子的活儿,有年龄大点的婶子大娘见她年纪轻轻,模样娇俏,就劝她:“月兰,小闺女家别干这活儿,将来过两年找婆家都不好找,这儿的大老爷们捣蛋的狠!……”月兰听了不屑地说道:“那怕什么!我凭干活拿钱,管他们干什么!”
这样当振华从部队里再次来信的时候,月兰连拆都不拆,看都不看就投进了那个妆奁盒里了。那个妆奁盒子是家中多年前就留存下来的,月兰的娘说那是她结婚时候婆奶奶送给她的嫁妆之一,后来,闺女们大了,就留给了她们使用。到月兰手里就犹如古董一般,历久弥香,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她的个人物品,下面的小抽屉里放置着的都是振华的来信。月兰的心已凉如止水,她知道所有的甜蜜回忆都将一去不复返了,所有的美好憧憬都只是一个幻影而己。振华来了第二封信,又来了第三封信。月兰终于忍不住拆开了信,刚一铺开信纸,开头熟悉的字体“月兰!”一跃入眼帘,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成串滚落了下来。当她在泪雨滂沱中看完了信的时候,就已经原谅了孟振华。是的,振华订下这门亲事也并不是他所愿意的,在信中他看到振华见她心灰意冷,使他一封封信石沉大海,他所受的痛苦煎熬并不比她少,并且他在信中已经明确地向她表达了情意,并说这是他从很小时候就有的一份情感,只是到大了,玩得熟悉了,反而弄不清那是一份友情还是爱情了,直到这一次订亲才使他幡然醒悟他这一辈子是非她刘月兰不娶的。读完了信的月兰终于能够尽展颜,她赶紧给振华回了信,劝他不必太记挂她,她会在家里好好的等着他回来,不论地老天荒!并且她还叮嘱关于菊香的事要妥善处理,不要太伤了人家的心,她会在家里好好等待他的归来。
当月兰能够在窑厂哼上一两句小曲,并且乐意同身旁的人说上一两句话的时候,几乎整个窑厂一下子都春光明媚了。于是每个人都想方设法于有意无意间能够跟她搭上一两句话,凡是她身边的活儿,还没等她察觉到就已经有人抢先帮她干好了。其中有两个叫社会和四辈的,对她尤其地阿谀奉承,只要一到空隙的时间,他们就嘻皮笑脸的趴在她的面前,月兰因为早心有所属,对他们也并不以为意,只待理不理地一笑置之。后来慢慢地时间久了,熟识了,虽知道他们都没成家,也就只把他们当作朋友处了,虽察觉到他们身上有不少恶习也就并不以为意了。一天社会对月兰说:“小兰,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咋样?”月兰说:“我现在不找对象!”“不是!……是那个四辈看上你了!”月兰听了立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胡扯吧?!——”“真的!真的是他看上你了,他让我替他说说……?”社会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月兰,态度认真的说道。月兰望着他极其认真的态度,就相信了他的话,然后语重心长的说:“那你跟他说罢!我现在真不想找,我是把你们都当作朋友处的,我真没有那个意思……”“真的?好嘞——!那我跟他说去,让他别意想天开了!”社会一惊一诧,异常兴奋的神态一下子使得月兰很有些莫名其妙。
社会回头就跟四辈讲了:“看吧!人家没看上你!好了,下次该我上场了!——嗳!咱可说好了,要是我追到手喽你可不许眼红起热的!”“唏!——就你那个熊样的人家能看上你?别腥人了!”“嗳!这个你别问了,等着瞧好吧!”社会歪着头斜着眼一身的邋遢相,朝四辈诡异地挤了一下眼皮就拖拉着双破布鞋走了。“咱可别使那种下三流的手段呵!——”四辈望着他吊儿郎当走过去的背影笑笑地说道,社会听了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然后伸出一面手掌朝着空中摆舞了一下,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