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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六.初心音
莹莹觉得月兰姐变了个人似的,具体变在哪里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她异常神气了,就连她说起话来都神采飞扬的,一次在她家的马鞍过底下,她精心地帮莹莹扎了一个公主头,就两眼出神地望着莹莹,不由嘴地说出:“莹莹,你长得真像蛮婶儿……”
“什么?”莹莹听了神情诧异地望着月兰姐,月兰姐喊出的“蛮婶儿”,使得莹莹的心情非常地低落,她黯然地低下头,两眼就显出了一个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忧郁来:“……月兰姐,你说的是俺妈妈?……”
月兰听了就望着莹莹抿嘴笑了,点点头:“嗯!——你跟你妈一样,长大了又是一个美人胚子……”
莹莹的目光定格在月兰姐的脸庞上:“美人胚子是什么?——月兰姐,俺妈是不是很漂亮?”
望着莹莹期盼的眼神月兰的神情瞬时黯淡下来,她知道莹莹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她知道她确实有一个那么漂亮那么优秀的妈妈,可她不应该瞒着她,她觉得能够把真相告诉她是对的。“你的妈妈叫林红!你知道吗?咱们这儿就没有像她那样的美人,肤白胜雪,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像黑珍珠一样明亮,……”
“月兰姐,俺妈叫林红?”莹莹痴痴地望着月兰,她还没有审美意识,听不懂月兰的描述,只问她关心的话题。
“是的,那时候我就像你这么大,天天跟在她后面玩,……”月兰无限神往地说道。
“那俺妈她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月兰说到这里表情变得忧郁起来,她望了一眼莹莹,沉重地说道:“莹莹,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说这些?所有人都瞒着你……”
“嗯!……”莹莹听了把头低了下去,这时她的眼睛里就噙满了泪花,那泪花儿转瞬就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膝盖上,“俺奶奶说……俺妈死了!……莉莉说俺妈走了……俺妈是走了还是死了?月兰姐?……”
月兰望着莹莹两眼凄楚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刚说出口“我也不知——”突然,梦幻般一抬头看见一个人站在了她家的门口。
“月兰……”振华笑笑地站在了过底下面,看的出来他的心情既激动又忐忑不安。
“呀!……大军人来啦?”月兰的脸色一下就绯红了,她一时显得无措又紧张,用一只膀子揽住了莹莹,替她擦掉刚滚落下来的泪花儿,莹莹就抬起趴在月兰姐膝盖上的脸庞,泪眼汪汪地望了望振华。
“呵!……”振华望了望这俩俊俏的妮子,不禁自惭地笑笑,这时他转眼望见了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放着的一张绣花鞋垫来,不由伸手就拿了起来:“咦!不错嘛……”
月兰见状立马恼羞地抢了过来:“别看!——给我的!”
被她抢去了鞋垫,振华依然笑笑地站立着:“没想到你现在学得这么巧了!怪好看哩!给谁绣的?”
“给俺二姐夫绣的!——咋了?关你什么事了?”月兰紧张地把鞋垫揣在怀里,生怕被抢去似的。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是说俺还没有鞋垫哩,没有人给俺绣一双……”振华说着这话就笑嘻嘻地将脸扭向了一旁的墙角儿去了。
“叫恁对象给你绣!”
“部队里没有女的!”振华说着就转过脸来望了月兰一眼,他望着这个跟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女孩如今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了,真如仙女一般,振华看得入了神,心头竟然涌起一股甜蜜过后的苦涩来,那是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无尽的青春梦想,可是,他们已经长大了,——这是一个使人苦恼、羞涩而又严肃的现实。振华红了脸,连同眼圈也红了红。
见他望着自己,月兰不由羞地用一只手背遮了面,遂说道:“赶明儿我跟你介绍一个……”
“噢……不用!有人给我介绍了!”
月兰听了猛一抬头,两眼就嗔怒地望向振华,下意识里欲抬手去打他,遂又觉得失态,便寒下脸来酸酸地说道:“噢!哪庄上的?”
望着她动人的模样儿,振华终于忍不住,像小时候那般用一根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地一划,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罢直起了身来,正式说道:“那个……我没愿意,俺祥云表叔给介绍的,她爸是信用社的,没事的!我见都没见,逗你玩的!”振华说罢又望着她于心不忍地说道。
月兰听了这话心里好一阵翻腾,不管怎么说振华心里还是有她的,不过,那些从前的小时候的事能算吗?他俩又没有对外公开,也没有什么亲口表明什么,是不能算作什么的,因此月兰的心里纠结着就说了出来:“什么有事的没事的,你找对象我当然要恭喜你啦!……”
振华听了这话似乎也一下着急了起来,他面红耳赤地望着月兰说道:“你恭喜我什么呀?我又没有见她,黑的白的我都不知道……都是他们天天闲的在背后给我瞎拾掇!”他小声咕叽道。
望着他委屈又滑稽的模样,月兰“噗嗤”笑出声来,然而笑罢她却又一下子沉默了,她望着振华一字一句地冷静说道:“放心吧!一定会很漂亮的,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振华听了这话却似乎怔住了,他无言以对,就一下子又有点气呼呼地就走到了过底外面,然而又不忍心就这样走掉,于是他转回头望着月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不?”
“我相信你什么?……我怎么相信你,早知道没有结局的,一长大就结束了……”
振华站在原处怔怔地望着月兰,然后他就颓丧地走下了她家门前的坡子,走了两步就又转回了头望了月兰一眼,月兰也一直目送着他……
莹莹懵懂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振华的亲事是祥云一口提出来的。起因是那晚在祥坤家的酒桌上,青龙镇信用社李社长看中了振华这小伙子一表人才,跟祥云打听来着,祥云知道李社长家有一适龄千金,就顺水做了人情,把这门亲事揽了下来。并跑到罗家跟振华父母讲了,又大包大揽地承诺骡子夫妇,这事就交给他,交给他大哥,准能成。这下可把骡子两口子激动地冲祥云直哈腰又点头,却没想到振华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直到一天祥云跑到家告诉振华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信用社的孙主任一家三口要来见见面,振华才知道事情真的严重了。下意识里第一反应是赶紧上月兰家去看看。他在月兰家门口来回转悠了两趟,——要是平常休闲自在地也就闯进去了,但是人呀,一旦在重要的时刻往往就拘谨持重起来。一直没见到月兰的影子,他内心越发焦急的要命,眼看时间不等人,他终于就闯进了她家的院子,月兰的父亲正在给牛喂草,振华喊了一声:“大爷,月兰呢?”月兰的父亲转过头来望着振华:“月兰赶集去了吧!你找她啥事?振华!”“喔!……”振华无奈地笑笑,“没啥事,大爷,那等她回来再说吧!”出了月兰家的院子,振华想道,见就见吧!反正兴我不愿意的。
祥云家里,振华一家,包括祥坤并庄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床上等着李主任一家的来到。院里院外挤满了围观的乡邻,争相伸头观看,振华缩在角落里,场面越隆重他的心底越打鼓。不久,孙主任一家三口各自推着一辆自行车进了院子,振华远远地看见那个叫菊香的姑娘推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她比月兰胖!”振华首先这样想到,如果从客观的角度来说,菊香更洋气、更丰腴、更大方,可是她怎么能跟他心底里的那个月兰比呢?月兰的一颦一笑都在他的心底,而菊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人而己。
大家寒喧一阵过后,祥云又安排振华和菊香到他的卧房单独谈了话,振华一心只念着“月兰、月兰、……”看都没看菊香一眼,只简单地低着头寒喧两句,只盼着快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谁知谈话一结束,菊香也是相中了,祥云就趁机在他家安排了中午的酒菜。然后祥云、祥坤等人陪着李主任又到振华家走了一趟,振华娘慌忙端茶倒水,众人也只在院子里站了站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就把两个孩子未来的日子以后的出路都安排好了,等振华一转了业就给他安排一份不错的工作,至于老家就可回可不用回了。
走着的路上祥云瞅着振华呢,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害的他四下打量又怕引来尴尬。他不知道振华早大步流星地向南边桥头走去了。远远地他就看见了月兰正站在她家门口的一汪水池前发呆,见他跑过来,一转脸进了院子,振华只无奈地喊了一声:“月兰,你听我说……”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一转脸又瞧见远处有人正朝这边张望,振华只好丧气地往表叔祥云家走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春梅站在大门口问他要糖果吃,抓了一大把给她,谁知她把糖果往胯包里一装伸手还要,振华不禁愣了一下,他已经给她很多了,正踌躇间,春梅望着他笑着说道:“还有月兰的,她让我帮她捎!”振华听了顿时脸一红,转身向院内走去。
吃罢饭,孙主任一家三口就回去了。大家坐在祥云家一桌子的残羹剩菜前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呢,振华突然就拉下脸来说道:“我不跟那个菊香愿意!”“什么?”祥云一听大为吃惊,以为振华在说胡话呢。“我没看上那个菊香!”一语激起千层浪,一下子众人全都傻了眼。“你给我说的啥子?!——”骡子一下怒睁两眼起了身子,手里拎着个老眼袋锅子就朝振华劈头盖脸打来。“你个龟孙日的!我打死你个!——”“我谈好了,我不跟她愿意!”振华说着跳开了。“你谈好了?——你跟谁谈的?你当个兵长年都不在家,你说你跟哪个鬼谈的?”“我……我我……!……”振华说不出来,急的在院子里直跳,惹的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管了!管了!这个事就交给我了!你爷俩别搁我院子里显眼了好不?这人家主任还没走远,这要是叫人家知道了,可咋样看待咱孟窑的人哟!”祥云轻一声长一声地劝和,“振华!你给我过来,好好地给我说说!……这我好心好意地给你说个媒,这人家前脚刚走,你这不是烀你表叔我的脸吗?……你说说,人家这身份,地位,家庭还有长相哪一点配不上你振华,配不上你罗家的家庭?”振华被说的低下了头去:“嗯!……是的,我……!——”他说不出口,“月兰”这个名字占据了他委屈的胸腔,声音小了下去。
晚上,振华家,一家人围绕今天发生的事坐在当院开起了会议。
“振华!——你给我说说今天搁你祥云表叔家你说的那个话……”骡子坐在西墙跟前的几根洋灰棒上,一明一灭地抽了会子旱烟后,终于开了口,“你给我说说你的啥意思?”
振华听了就从堂屋走出来在门口站住了:“我……没啥意思……就是现在还不想让你们给我说媒,想等当兵回来以后……”
“放你的驴屁!那人家般大般上的都说了,你还等啥!?再说了,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主要是咱这媒人得力……”
“愿意吧!振华。虽说比你大两岁吧,我就看这个女孩家好的很,搁以前的年景,就找大那么一两岁的,知道过日子。”罗家奶奶坐在锅屋门口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俺爸你知道不?俺哥喜欢月兰!——”
“嗬!——”振武一开口先跳开了,振华一听见他嘴里冒出“月兰”两个字一下子急了眼,恨不能抓住他,就愤怒地吼道,“想死吧你?——”
“谁?——月兰?刘开义的闺女?”骡子乍一听有点懵,他知道振华以前经常跟她一块上学来去,一直也都当他们是小孩子,不懂事呢,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系?
“月兰那个小妮儿长的是不丑,见了面都是‘婶儿、婶儿’喊,亲热的很。”振华娘站住了接道。
“你懂个狗屁!那是她想跟咱振华愿意!——你得考虑振华以后转业回来的事,这是他一辈子的大事!”
“咱不跟刘家作亲。搁以前俺爷爷俺大大在的时候都说刘家是马帮,那是土匪!土匪得好不?不是逃的逃,就是败的败!你得看祥坤、祥云的意思。”老太太这话都是冲着他儿子说的。
谁知振华听了在院子里的一角直蹦,急心火燎地说道:“管!你们就给我瞎操心吧!我明天就回部队!”说毕他就冲着墙头狠狠连踹了两脚。
当然第二天振华也没有回成部队,因为接下来第三天就要正式下订亲礼了,这在农村叫见面礼。似乎一切都不是以他的意愿来安排的,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来问问他觉得怎么样,所有人看着都喜欢,所有人看着都管,振华越发觉得有座大山在他身上压着。月兰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振华到处都找不见她,后来斗胆问了她娘才知道到她二姐家去了。整个过礼的过程,振华只是配合着强颜作笑,其实背地里他早已经流下了几场男儿的眼泪,内心倔强地想到,任你们怎么闹腾吧,反正到最后我是只跟月兰好的。抱着这样一个心态,直到那天早上他走,好多人包括菊香在内都站在家门口送他,却一直都没有再等到月兰的出现。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回头去望那些为他送行的乡亲,中间再也没有月兰跷首以盼的面容,那一刻他的内心突然感到无比地绝望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