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东郭嶄
我拾起杯子,也啜一口,道:“喔……看来你常跟女子吃饭嘛。”
“咳咳咳……”他呛了几声,狡黠笑道:“青青不喜?”
“咳咳咳……”到我呛了一会儿,还没回话,便自人声喧闹间传来一声熟悉的清唤,唤着“青儿”。我顺声望去,竟是嶄和一位容光艳丽的女子。
自从三年前子雅婚后,嶄去远游,除了偶尔不知从哪里捎来的一封简信,我们也是三年未见了。故人相见,自是欢喜,便邀他们同坐。
“前几日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同你打声招呼,这位是?”他望向风子葏。
我道:“我刚结识的好友,风子葏。”又向葏介绍道:“我的师傅,东郭嶄。”
嶄清笑觑了我一眼。这么多年,他倒也变化不大,仍笑的这般清淡,着一身月白素衣。眸子是越发清明了,似空似清,虚虚幻幻,又容纳了天地万物。
他身旁女子低垂着头,我却越看越添几份熟悉感,蓦然间与记忆中的某个容貌重合,惊诧不已。
嶄道:“这是孙燕。”便也就这么淡淡说了一句。
气氛有些凝滞下来,我和孙燕对望一眼,她朝我明媚一笑,一派和睦。我记起年少“枇杷事件”也对她生不起什么好感,只颔首以过。
菜陆陆续续的盛上来,样样都很精致可口。期间,孙燕又点了一些东西。
葏在一旁也是忽然沉静下来,他和嶄之间似乎无形之间有种敌对气息在空气间流动,虽然,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愿是我多想。他偶尔对我道:“这菜不错,尝尝。”
也是才发觉,葏静坐不语时,清贵凛然,冷漠高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嶄则一直往我碗里添菜,我吃一点,他夹一点,像怕我不得吃般。期间一杯杯清酒入肚,神色若水,只教人看不清他清冷的面色下隐着些什么。
孙燕面色便渐渐冷下几分来,忽而对我笑道:“青青,我与嶄哥下月大婚,你可一定前来哦。”
我愣愕不已,手中竹筷滞了滞,只冲她回过去,“恭喜。”望向嶄,他也望着我,神情竟透着几分不甘苦楚。我呼吸便也窒了窒,思索着这位亦师亦友亦亲,又天资聪颖的男儿,从未有什么令他困于身,难于行,几时有过这般神情?不禁问道:“你自小定下的婚约,是她?”
他却是自抿尽了杯中酒,唇角扬起,却是满面寒凉,“三年之前你做了决定,三年之后,这是我的决定。青儿,你信因果吗?”
这前半句看似没头没尾之言,却是有心人都听的明白,我自己更是清明。三年前林中河畔相邀,原以为已经随时间腐朽,不料此时回想,竟也犹如昨日。
我同东郭嶄,自小一起长大,若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然他自小便婚约在身,这位梨树村里男女老少所有人之骄傲的男子,我也曾有过幻想。起心动念之时正是他教我术数之时,那时学的认真便是想替我们之间占一卦。龟壳、蓍草、星相一一推演起来,都显是此生情缘寡薄。那时便问过嶄:命上说我们此生情缘寡薄,你信命吗?
嶄只揉揉我的头发,清笑道:事在人为,我只信自己。
至此,我便再无心学那术数,也断了对嶄的念想,只当他是友是师亦是亲人。
我收回思绪,身侧之人仍在等我回答,我道:“信,但事在人为。”
嶄的眼神醺然迷离,却透出无比的清明了然,令人惊骇。他望向葏,怅然若失道:“终究是晚了,不是吗?”
我望向窗外,苍茫天地之间无边暮色垂落,八方黑魆,独这一方小镇,百家灯火,光影重重,灵台顿生无尽苍凉孤寂,好似这灯火之外的黑魆之地才是我长存之地。一阵夜风灌入,不禁打个冷颤。
“吃好了。”葏蓦然放下竹筷道。我收回视线望向他,他便又道:“不是还有事吗,忘了?”
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他解救我罢了。嶄已醉,此时此刻是不适合再继续讲下去。
我们要走,他二人也不再多留。四人先后出了门,嶄的眼神偶尔觑过来,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四个人,双双行往东西两边。
我兴味索然,葏却似心情极好。我没怎么看路,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渐渐只觉人声淡去,光影也黯淡几分,前方人停下步子,便是撞上了他的后背。我揉揉额头,仰头向前方望去,只见夜色中一个庞然大物赫然立在几步之外,借着昏暗灯火,只见它通体白色、如弯月红嘴紧抿、长脚如细竹,却是刚硬有力,威威驻立着。似一只大鸟。我心下一惊,便躲去葏的身后,揪着他的衣裳。身前人转回身,笑道:“这是血灵,之前同你提过的,有印象吗?”
“血灵?”
他也不说话,牵着我向前行去,那只有力的手引着我慢慢抚摸在了血灵低下头来的脖颈处。恐惧散去,惊叹不已。葏一揽我腰身,我们便一起落在了血灵背脊上,霎时间,血灵震翅而翔!
地远天高,凉风呼啸,刚过连绵山麓、又是无边密林。
“啊——”身处凌霄,这一声嘶喊随风跃动,消散四方。
心境豁然开朗,只觉肆意畅快。
葏在身后将我稳稳护着,才会毫无惧意。我笑道:“好像我也这般肆意飞翔过,在一片湛蓝海水间,在一座俊秀奇峰上,你定要说我是做梦了!”
“我信。”
两人回到梨园时,正是子时过半。今夜无星无月,天地寂静,忽然间连风也沉寂,倒是清冷间散溢的梨花香,缠缠绵绵。
屋内燃起几盏烛火,他将上衣褪去,我将纱布一圈圈绕开,伤已然好全,竟连疤痕也未留,只白肤间透出一抹朱红未散,伤口原就在那儿。
我瞅向他湛蓝眸子悠悠道:“我还是很有做大夫天分的。”
他眸内星光耀耀,双手将我一揽入怀,坐在了他腿上,一个轻吻便印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血液也在翻涌。
我双手不禁拥住他,他身子一僵,是不可置信,然后便是加深了那吻,炙热如火焰,辗转深入。
忽而一道惊雷闪现,大雨携滂沱之势而来,疾风从窗门灌入,寒意袭人,他这才放开我。静默之间,我们微微喘息,他将我拥紧几分,笑道:“此时便是天塌了,也不想放开了你,怎么办?”
我痴笑未语。依偎在他怀里,那里的心跳声正有力跳动,如鼓如雷,我只尽是心安。
他伸手将我抱起,放在榻上,又将被子盖好拢严实,自己也滑进来。我惊惶想逃,他却一把将我拥住,低沉道:“睡觉。”
我便向他怀里噌去。
今夜惊雷不绝,风雨嘶吼,不免生起忧思。人妖相恋,从未听闻,我如今做下选择,是对是错呢。身边人却传来安稳的鼻息,已然入眠,我便也不再深思,悠悠睡去。
第二日,晴空万里,梨花在一场夜雨的冲洗下香消瓣殒一片,尽葬黄泥;也有前几日还含苞待放的,在雨水滋润间,已莹莹绽放,此时阳光之下吐蕊含露,一派清雅惹怜。
我同葏早早醒来,便是沿着这几亩梨园散步。扶疏花影,花叶香雅,他握着我的手殷殷道别,悄然揽人入怀,深深叹息,“青青,我深知不该此时招惹你,不愿你为我蹉跎岁月,只奈见着你便不愿再放手,只想将你留下。我那里一日,你此处一载,此去我会尽快赶来,你若觉苦等无望,有更好的选择我也决不怨你……”
我将他推开,潸然泪下,望着他道:“你既然做这般打算,当真不该招惹我,也小瞧了我。”
他眸中又悲又喜,揽着我的腰身不松手,神色定了定道:“是我不对。”
一行清泪滑过,我道:“无论多久,我等你。”
梨树下紧紧缠绵的人儿,心中纵使千般难舍难离,也避不开必然的分离。
血灵一震双羽,便没入云端,载着他离我远去。冷清清的园子,又剩我一人。
日子恢复如初,安安静静地流淌。我依旧重复着每日清晨洒扫庭院,白日里看闲书,趁着夕阳余晖赶去镇上做糕点,夜晚独宿梨园。
转眼一月尽,便是嶄同孙燕的大婚喜事。因嶄是梨树村人,从小才识斐然的他自小便是村里人眼中的天之骄子,是日后必定的贵人,而他与孙燕这位富商之家的独生女的婚事更为众人所称羡道好,只是这么多年拖下来,双方都是二十好几的年纪,迟迟未闻喜讯,也让人明里暗里嚼了好些舌根子,现下婚礼在即,瞬时堵住悠悠众口,只余躁动的欢喜。
婚宴设在镇子的梨香阁。
我握着婚宴的帖子,犹豫着要不要去,父母亲已经先行,临走前母亲只道:“凭东方嶄前几年里对你师长般的教导,去一去也好。”却是怕我伤怀,又不忍强求,继而道:“若真不愿去,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待会就说你身子不舒服,在家养着吧?”
我这才发觉母亲这话同神色不对劲,不禁失笑,道:“母亲多想了,你们先行吧。”
独立院落,春风已带了几分热气,衣衫渐薄,不知葏那里是个什么天?我有些想念他。
“青青!”抬眸见是子雅。是来寻我同去参加婚宴的,便也不再多想,就去见个面,道个喜,也是要的。
准备抬脚,子雅拉住我,蹙眉道:“就穿这样去?”
“嗯,早上刚换呢。”
她恨铁不成钢般又似早预料到我会如此,剜我一眼,“从未见你仔细打扮过,今日定要让你好好美一番。”说罢,身后便迎上来两位婢女,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所盛之物,一个是一套做工精细的水绿裙衫,另一个则是装了脂粉珠钗……
梨香阁坐落镇子西岸,也是镇上最阔气雅致的一座楼阁,上下三层,集茶、酒、食肆为一体,是以常有富庶人家在此承包全场,宴请宾客。
我同子雅到时,但见外面门庭若市,里面座无虚席。我们一路向上,直在三楼也是许多人,多是锦衣华服,口音也不似本地人,想来是孙燕娘家人从远处赶来,我和子雅便识趣又退下来。
婚礼无需一定自家屋里举办,请来亲朋好友先聚一堂,而后由至亲之人送新人去镇上宗祠祭祀先祖神明,两人在先祖神明前许下今世盟约,便是从此阴阳和合,永结同心。然后,新娘回去休息,新郎陪同亲友,至晚上,有钱人家还会在自家办一些游戏,大家一起玩闹一番,定要拉出新娘,以睹芳容,也一同欢庆。
我边走边思,人声喧哗间忽而一个小厮拦住我们的去路,道:“您是夏小青夏姑娘吧?”
我点头道:“有事吗?”
他道:“孙小姐让我请您过去一叙。”
我便和子雅同去。坐上外面置着的马车,一路向孙燕奶奶家行去,也可以说是孙家祖宅。
孙燕一身精巧华贵的嫁衣,描上红妆,本就艳丽无双的面庞,此时更添娇媚,楚楚动人。她将周围人都唤出去,独留我同子雅,才笑道:“青青,子雅,我还可以这么唤你们吗?”
子雅觑她一眼,脸色并不好看,道:“虽然你对青青做出的那件事我很气愤,但如今你是东郭嶄选择之人,我尊重他,所以连带着也会给你几分起码的尊重,但是仅此而已。”
孙燕面色低沉下几分,挥挥手道:“坐下说。”眼内携着几分倦意。
屋内燃着香料,香味馥郁绵长,似极了面前艳丽的女子。我同子雅皆是未动,且听她道:“青青,今日是我同嶄哥哥大婚之日,我知他心系你,却也无可奈何,年少时来到这梨树村时便已然知晓,所以也做了蠢事,害你到如今还受其害,对不起!”说罢,纤身朝我一躬。
我望着她,心内一片繁杂,时日已久之事,心内早已释怀,却唯独不能对做这件事之人释怀,是因为她曾经有那么一刻也入过我心尖儿。
子雅从身旁握了握我的手,只冷冷而笑。
孙燕行步移至窗前,打开镂花窗,继续道:“但我并不后悔,做了便是做了,为了他,纵使死也值得,何况此事呢?”
我心念一闪,觉得她实在可怜,道:“失去自我爱一个人,你真的能得到你想的爱吗?”
“所以呀,我要改变呢。他既然同意娶我,日后我便做他贤淑的妻子,同他厮守终身,这件事,我好似等待千千万万年般。”她回过身,走过来握起我的手,笑颜如花,是自心底发出的笑意,“青青,你原谅我那件事好不好,我已经跟那李大婶打好招呼让她休要再提起此事,作为补偿,我再给你一千金,可好?”
我悠然一笑,自她手间抽回手,静静凝视她一会儿。这一张艳丽的容貌纵使生得千般艳丽,也已失了灵气,丢了味儿。是自我的选择使然,亦或命轨注定呢?
垂眸回身,我拉着子雅的手向门外走去,门沿处,我回头朝她望去,见她蹙眉呆立也是望着这边,诚然道:“孙燕,我原谅你,也祝你幸福!”
蓦然之间,她眼已泛红,娇媚动人的面颊上眼泪滚滚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