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吃饭
父母亲已经去镇上店铺,家里留着饭菜,因我平素喜素菜,因此今日留下来便是野菇汤、小炒蔬菜了。梨园那位虽然伤口好的快,失血却多,还是要吃些营养的。我便去厨房翻看,见木盆间有一条鱼,便是愁眉苦脸道:“想我今日要为了一只妖来取一条鱼的命,对吗?”
那鱼在水里拍起一尾水,似极不满。
我在盆外盯了那鱼少有一炷香的时间,手里握着明晃晃的菜刀,始终无法下手。
我拿着食盒回到梨园时,他便守在梨园入口处,歇在一颗梨树上,几乎与那一树梨花融为一体。但我远远地便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飞身而下,望着我一步步靠近。
我先开口笑道:“诺,给你带饭来了。”
风轻轻柔柔地吹起他银瀑长发,白衣轻扬,好像他随时可乘风远飞。他接过我手里的食盒,认真道:“饭没你重要。”便朝前大步走去。
我不禁失笑。这是妖还是孩童呢?
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他身边笑嘻嘻道:“咦,这位公子面熟的紧,敢问尊姓大名?”
也不理睬我,自顾向前行去。我便又道:“哎呦,脚崴着了,公子走慢些。”
他这才停住步伐,拽着我胳膊,低头打量我的脚,忽闻“哧哧”笑声,我仰仰头,他见我笑意盈盈的,知是唬他,面容沉下几分道:“好玩是吗?”
我赶紧摇头。心道:确实是累了,那条鱼我下不了手又见它可怜便放河里去了,然后又跑去镇上菜馆打包了鸡汤、清蒸鱼、十全大补汤,可是又费脚力又费钱呢。此时站在这儿,清冷的空气里,已汗水涔涔。
他忽然伸手替我抹去额头细密汗珠,面色和缓如常,“你累了,我们不走了。”
“不走了?”
他狡黠一笑,“我们飞!”
便是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有力的手臂环住腰身,双脚起先离开地面,真是飞起来了!
我急道:“别飞太高,村里人见到,非吓个魂飞魄散!况且,我又是恶贯满盈,又是克夫命的,届时再多个妖孽附体转世什么的,当真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便也不高飞,只沿着小路,隐在扶疏花枝间,沉吟道:“你是世间遗落的珍宝、是误落凡尘的神女,这些个世俗人哪里能识得?”
我盈盈向前方望去,竟是不敢见他了。
伸手轻轻拂过擦身而过的梨花,原来飞翔竟是这般自在畅快……
吃完饭,我们同坐在院外秋千上,享受春日温煦的阳光,闻着满园清香,听他讲些他生活之地的趣事,当真是大开眼界,惊叹连连。
那可上天遁地地本领、可千变万化的身形、以及他口中的坐骑大鸟血灵,可扶摇直上,不知其上几万里……
一席话话毕,便同他商量,我回去做糕点,他再休息会儿。他却不肯,要我携他同去,要看我怎样做糕点,我直言除非他变成梨花那般大小,让我揣进怀里不被父母亲发觉才有可能带他同去,本意是刁难于他,岂料瞬间他当真变成了一朵梨花,只听“梨花”道:“走吧。”我哭笑不得,便将他放入袖内,带去了。
做糕点时怕他憋闷,将他放在一碗里,岂料母亲乘我没注意,一碗水盛下去仰头便喝,我一转身见此情状,大声疾呼道:“不要喝!”
言毕,母亲却不再动弹,维持着那喝水的姿态。再一见父亲,竟也是一样僵化在那里了。梨花漫漫纷飞,现出那妖的身形来。我冲他急道:“你做什么了?”
他也亟亟安抚道:“你别急,只是施了定身法而已,不会伤害到他们,这里有床榻吗,放他们二老去休息,我来帮你做这糕点就是。”
我点点头。平时若遇上大风雨,父母亲也有在镇上店里住的情况,因此设了一间简单卧房。
安顿好父母亲之后,便是他大显身手了,只见他双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变幻几个手势,那些面粉、红糖、栗子、番薯、水、油等等该和水的和水,该成泥的成泥,该搅拌的搅拌,在空中翻飞、在锅盆间揉捏;自混合、自成形,好不热闹!
我杵在一旁之余只剩目瞪口呆。他将我引到卓案边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盘腿而坐。我惊奇地盯着那些忙不停的物品食材,惊叹道:“它们要自己变成糕点吗?好神奇!”
他在一旁道:“嗯,好看。”
半盏茶时间过去,一锅锅、一笼笼制熟的各色糕点又自飞入盘,已然大功告成!
我蓦然侧头,冲身边人欢喜感慨道:“太神奇了!”
他只一直望着我,以手支颐,目光柔柔地,缱绻地。见我侧过头来满面欢喜,面上又荡开一层笑意,薄唇微扬,凑过头来,冰凉唇瓣落在了我唇角。
我一时呆愣、又一阵晕眩。便是当年那位李公子最多也只同我拉拉小手,情浓时也会揽入怀,但这吻从不曾有过,竟是这般滋味。
两朵红霞已悄然浮出面颜。
轻轻一点,又小心翼翼地离去,他道:“你此时在这里也是奇迹,青青。”
又是这般深情绻绻,毫无遮掩之语,却每一字,每一句都落入我心底,在那某个尘封角落炸开一朵朵情花;情花妖冶繁茂,散开的馥郁香气似毒药,丝丝缕缕浸入肺腑……
两人悠悠渡步回到梨园时已经月上中天。满园梨花浸入皎洁月色别有一番风味,我们都无睡意,便坐在石阶上,赏这千树梨花,万古明月。
四周万籁俱寂,两人一人坐一边,身后椅着木栏,就这般静悄悄地,同这静谧夜色融合在一起。就算千古岁月在此定格,亦是欣然。
第二日醒来时,仍旧是我睡在床榻上,我一跃而起,见旁边地面多了床被褥,他便还在上面沉睡着。我盯着他望一会儿,见面色较之昨日又多了几分生气,不禁欣然。
伤好之日便是离去之时,又不禁生起几分失意。
身下人好似感知到有人望着他,悠然醒来,懒懒道:“我这皮相还不赖吧?”
我便是一个枕头丢下去。
他叫唤:“痛!”
痛死也活该!
伤口是好的差不多了。不知是药有奇效,还是他本身体质便不同于凡人。
春日里阳光最是舒心,不似夏的炽热,不似秋的忧凉,也少了冬的寒气逼人。我们洗漱了一番,便沿着梨园渡步,春风料峭,阳光丝线千丝万缕穿透洒落,心情本该舒畅,然心里却并不快活。
岂知,缘聚缘散,最是强求不得。从东郭嶄常年游历的生离,到李公子辞世的死别,以及子雅几年来特意同我的疏离,生活行到此处,终究剩自己踽踽独行。此后漫漫几十年,便是陪伴父母亲左右,待他们离去,我便守着这梨园终老也无不可。
他道:“青青,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我收回思绪,摇了摇头,轻笑道:“你知我名,我却还不知你名呢?虽然你要去的地方我可能一辈子也去不了一回,只日后回想起来,总不能在心底唤你妖公子吧?”
他道:“风子葏。”
“是这个葏吗?”我在他手心写了一遍。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噙笑道:“青青,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初次见你我便知晓,你是我此生要寻觅的女人。”
我悠悠望着他,也曾疑惑,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是奈何桥上?还是前世今生?不然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便是做什么都天然契合,他的一个眼神就望入了心底,深深镌刻下来呢。
他喟叹,“你便就全以静默来回应我吧。”握着我的手也不再松开,便这样继续一起向前渡步。
一样的莹莹梨花,一样的春光,一样的我和他,那又是什么忽然之间变了模样,是什么力量令我灵台内隐秘的角落悄然绽开了无数多花儿。
梨园春光渐盛,梨花也是继续盈盈盛放。每一日,都夹着阳光和梨花清雅的香气,我从未曾觉得生活可以如此美好,也许从风子葏闯入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便已然改变。
转眼间,又是三日过去。
这一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我和母亲做好糕点后,已是申时。从案上木匣子取出常年积攒下的银两,便是等不急的往梨园子里跑去。
母亲在身后唤着:“你慢些!最近总去梨园子里,也多出去走动走动才是,别总一个人待着。”
我转回身挥挥手,边倒退边朗声笑回道:“那就今晚不回了,我等会儿去寻子雅,晚上仍住竹屋。”
“你看着路!”
再一转弯,母亲和屋子皆隐在了茂密翠竹间。
我一路跑的气喘吁吁,待见风子葏时,他正歇在在屋前一颗梨树枝桠上假寐。银发雪衣纷飞起舞,出尘脱俗,似幅绝美画卷。
我便也不跑了,放缓了步子,上下打量自己一番,浅蓝色粗布衣裙,头发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斜插着一根雕花白石簪子,同不远处的男子生起云泥之别。暗暗自嘲了一番,也不再费神想这些身外貌。
一时兴起,静移碎步至其梨树下方,准备吓他一回,忽然大声一唤:“树上有蛇!”
霎时只惊落莹莹梨花,纷纷扬扬、悠悠旋转洒下。好似“奸计”得逞,却是上方人掉落下来。似极了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冷寂之夜。只是这一次他落在了我身上,几个回旋转身,他双手撑地,只将我圈在其中护着,他身上的独特幽香迎面扑来。四目相对之间,一双人不约而同满面春风,我是盈盈笑意,他是满目柔情。
继而,我收起笑意,瞅着他幽深似星子的双眸,嗔怒道:“你定是故意的!”
他也不解释,只是望着我,目光绻绻深邃,像一簇炙热火焰,缓缓烧烫我面颜。
他呼出的气息落在我面上,而那温热的气息像是奇异的毒药,慢慢渗入体内,只等时机一到,成为他的囊中猎物。薄唇已然凑下来,一时之间,心念百转千回,只知是不该,蹙眉道:“你压疼我了。”
身上人停顿下来,搂住我一跃而起,空中两个旋转,稳稳落地。
脑海里忽而又现出那只徘徊不去的彩色鸟儿,那鸟儿昨日落在他肩头,一直唤着:“速回、速回、速回……”
我抬眸冲他巧笑道:“不如你换个面貌,我带你去吃饭,嗯,就当为你送别?”
他神情一滞,忧丝划过,“终于把我盼离,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我垂下头去,低低道。
他弯腰侧头,瞧我的神情,又轻叹道:“你是我的克星!”
镇子坐落柳絮河两岸,河水蜿蜒曲折奔流直下,听老一辈人讲,最终是汇入了一片蓝海。两岸往来皆依赖三座高高搭建的石桥,以互通往来。我家店铺在东岸,是以我便领着风子葏走西岸。
他已化银发如乌,化蓝眼为墨,便是同常人无异。
两人行至梨香阁肆时,正是天边夕阳如火如荼。两岸酒肆茶楼,零星彩灯,悄然高悬。
我们寻了二楼的一方邻窗位置,红木雕花窗撑起,对岸风貌尽收眼底,在暮色苍茫间别有韵味。
我极少逛酒楼茶肆,便是这梨香阁还是子雅在面前提过,道是是这镇上最有名气的一家,今日才择了此处。
店里伙计尾随而至,向我们介绍这里的菜、茶、点心,听上去,都是不错的,我只估算着身上的银两别届时囊中羞涩预备不足便是糗大了。
眼前伙计显然也不指望我点什么名贵的东西,一心巴结讨好着我对面凛然出尘的“贵公子”。风子葏却在他和颜悦色之下面色越发寒意森森,也不点菜,眼见气氛越加寒凉,店伙计才似蓦然发觉原来案边还有一人,侧头于我笑颜道:“姑娘您看您今日需要吃些什么?我们这里的银耳莲子蜜羹、糖心米露泥,都是姑娘家的最爱哩。”
话一出口,先缓了对面“贵人”的面色,伙计心中一喜,知是找到门路了。便要再说,一锭金灿灿的金子已置于卓案,道:“你刚刚对我家姑娘说的两样,再添鲜、蒸、炖、炒、汤各一样,记住,要最好的。”
伙计连连点头应下。
葏又问我:“再添些什么?”
“不了。”
伙计匆匆下楼,四面宾客渐多,人声四起,灯火八方映照,通明一片。我蹙眉瞅他,“本该是我请才是。”
他抿一口泛着清烟的茶水,道:“从没有女子在我面前付过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