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消逝
半日过去,夜幕深垂海城,无星无月,唯有海内生灵天然披上的外衣发出荧荧光亮,款款浮游。叔父不见回。
司命不做久留,前一时刻里对着我正儿八经道着,“小离,你是人世间走过一遭的,该知死生方为大事,可对于我们仙妖而言,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活了这么久早看透了。死后归于寂灭,什么都不必剩下,什么也都不必带不走,是幸事,而我们活着,就该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这日子呀,迟早会显出新花样来丰富这千万岁月。”
“我知道,你不必担心。”
司命沉寂一忽儿,将我轻拥了拥,方才离去。
青衣墨发,行走间轻扬飞荡,不自知已携风尘,消失于深海上空。
司命,若你当真明透了世间道,便也不会同我讲这番言语了。
我又该去哪儿?
一番苦恼无果,是以司命走后,我便是寻来酒,歇落一块儿高耸白石上向腹中灌酒。
半醉之间,葏音容笑貌环绕周身,方觉心安无愁痛……
“阿离。”叔父飞身而来,盘腿坐下,望向我面前几只歪七扭八的酒壶,神色染几缕不满。
“叔父,老龙他……”
“生死有命,神仙也不例外。”
我眸子一酸,豪饮瓶中酒水,顷刻见底。
“阿离,异界千万生灵还待着你,我和紫阳亦会暗中助你。风子葏之事,妖族那边也是也瞒不住了,也不必瞒下去。之前紫阳忧你心伤,方有斯些个事,过几日我会亲将他送回青麒,紫阳的意思是他会揽下一切,日后若有人问起,你想好说辞也可,一概不理也可。”
“再等等吧,等我过些时日来,我同你们一起去送他回去。是我的错,也不必他来承。”
叔父伸手抚摸我面容,我朝他望过去,见他面上浮现一抹笑意,眼神似一片海水,海水无垠,无尽涟漪四方荡开,神思已远。
我不愿扰他,任由他思绪飞远,不料一忽儿过去,他眼皮子一垂,手自我面上滑落搭下去,竟是熟睡过去了。
我亟亟接住他,不知是夜色迷人眼,还是醉酒,见他长发又新添了雪白。
时值深夜,我便悄然离了此地。也不去见葏了,那里沉睡下去的是他的躯壳,而我,十分想念他的灵魂,那里沉寂下去的男子,解不了这相思苦。
走出城门,一声凄厉啼鸣由远及近传来,我转回身,见竟是葏的坐骑——血灵!
它在我面前歇下,又惶惶然渡步至我身后。
它身后紧跟两位男子,因是急行,待至我跟前先狠狠吸几口气,躬身拜了拜,方道:“上神,这鸟念主,见主人死了一心求死,因此君上封了它的灵识,使它昏睡过去,刚刚不知怎么回事居然醒了过来,我们特来将它带回去,扰着上神了。”
血灵以嘴轻啄我发,我侧身,它便低了头,我手抚摸它头,它便极温顺地同我亲昵。
两位男子在一旁已看呆了去。
我侧回身朝他二人道:“回头你们跟上君交待是我带走了血灵便是。”
……
赤泽城不愧为魔族都城,比之潇城更多了繁华之貌,也更多了血腥味儿。
我服下风貊之前给的药丸,幻化个魔样,于晨曦间入了赤泽城。
大街小巷漂浮着一股子腐臭味儿,我见那食肆摊贩间所贩卖的食物净是些腐臭糜烂的肉体,和新鲜的血液,一阵恶心呕吐。街上偶遇三四只魔争抢食物,将已然化为人形的妖四分五裂抢夺分吃了去,心中怒火中烧,直想一掌将他们弄死去,但看他们吃起来露出的满面无知无畏,更多生了怜悯之意,遂同血灵绕开而行。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薄雾浮沉。我合上双眼,忆起千佛山上葏之言:“千佛是个好地方,青山绿水,湛蓝海洋。总有一日,我会让青麒,以至整个异界都跟千佛一样呈现一片清明之气!”
心中缓缓亮起了盏星火。
葏,这是你决心决意要肃清之地,青离在此立誓,定以此生命来全!
狄殇呀狄殇,新怨旧愁,我们今日该做个了断了吧?
王城守备森严,贸然闯入太过费力,我便打发了血灵远离,一人去城外转悠,以待时机。
恰巧有每日入宫例行公事的臣子,我蹲在一颗树下,见入者掏出一块儿方形腰牌给守城门的兵将看,便入了内,遂看准了一位风流倜傥,行走间傲气凌人的男子,眼看便是要入宫去的。
我理了理衣裙,将一头长发全然披散而下,再散发幽香气味儿将他环绕,男子顿时停下步伐,顺着香味儿渡步而来。
“姑娘?”
我微仰头,轻拽住他衣袖,泪眼朦胧,梨花带雨,“帮帮我,公子。”
他蹲下身来,满面惊艳爱怜,色欲毫无遮掩,笑眯眯瞅着我道:“将公子伺候舒坦了,星星也帮你摘了。”
“好啊,公子随我来,这儿毕竟人多呢。”我用他袖子抹抹泪花,轻声细语。
他犹豫一瞬,便同我钻入树后草丛间,待确定草丛没过我们两人,我便将他定住,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之下,一拳落在他鼻上,瞬间见红。又将他五花大绑一番,取来他腰上令牌,唤来血灵将他有多远丢多远。
我幻了那男子容貌,携着令牌,轻巧入了宫。
岂料这男子竟是狄殇新养的男宠,一入宫便有一众婢奴将我领着去伺候王上。我一时汗颜,想自己刚使了个美人计,这会儿是否再来个美男计?
穿绕过曲折回廊,重重园门,终是见着了她。
一袭张扬猩红薄衣,赤发似火,容未施脂粉而自魅,眼角眉梢还隐有几分睡意,端坐于一方案畔,望着上方一张墨画。见我入了门,先遣退了众人,再朝我道:“别动。”执笔,在那画上又新添起墨来。
我手中暗运灵力,她那边哑声道:“昨夜这眉我怎么也无法下笔,便早早唤了你来,你同他的眉最是相似……似一座孤傲的峰。”
“他?”
“风子葏。”她朝我望来,仔仔细细打量我幻化的眉,眼中猩红发光发亮!落笔时却柔如水,轻如风,小心翼翼,丝毫不敢出错,仿佛画成,人也成真。
我不自觉湿了眼,沉声道:“我来取你性命。”
她将笔搁置砚台畔,喜上眉梢,“好了,你看可像?”她将画拿起给我看,是葏面笑的一副画像。
我捻决设结界,将这屋子紧密围实,现了本身。
“青离,你终于来了。”她将画放好,手中已长剑在握。
“人间你毁我容,害我父母,那日店家夫妻二人,桥上风子葏皆是你的杰作吧?”
“是我又如何?这就成了你杀死他的理由吗?青离呀青离,我是痴傻,你却是愚蠢!你若爱他,今日便受了我这一剑,陪他去吧!”魅颜生怒,杀意四起,身影鬼魅般闪来,长剑直指我咽喉处。
我急避开,拿出古琴,指尖横扫而去,生起连串无形利刃朝狄殇飞去!
“王上!王上!发生什么事了!?”外面人敲门疾呼。
“滚!谁敢靠近半步,本王要他死无全尸!”狄殇这般怒斥,出乎我意料。
她生生挡下琴刃,直面锋芒,削落了她一抹赤发,她只不以为意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为了公平,我不会让他们进来,也算是我对他最后一份情了……”
她便又是一阵剑影挥起,千千万万的锋芒,似她碎裂之心,千千万万片,携着决绝,要置自己也置敌人于死地。
我知无法避开,遂盘腿坐下,置琴于腿上,双手快如光影拨动琴弦。倏忽间身子一股灵气直冲百汇,四肢百骸灵气霎时盈盈满溢,瞬间响起的凄厉决绝之音,形成千军万马之势,所向披靡之力,直要将敌人粉身碎骨!
我一时惊骇非常,亟亟收势。蓦然之间琴刃将狄殇剑锋劈散同时将主人也伤了去,我自己因不能适应忽然强涌而出的灵力和回势之急而震动内脏,猛然啐了口血水。
这屋宇因承不了这一场激荡,轰然倒塌!我在最后一刻拉住狄殇飞了出去,两人安落园子,她忽而仰天长笑,血泪齐流。
我将她置于地面仰躺,望着她有几分不忍和惊骇。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若论怨恨,我对她无怨亦无恨,不知是上回梦中紫阳一席话,令我对前尘释然,还是我躯壳里这颗心本虚无,生不起深沉的怨恨。
“青离,我赢了。”她止住长声大笑,苍白的面容,猩红的眸子,生命力正在涣散。她望着阴霾沉沉的苍穹,露出满面释然轻松。
“是吗?”我嘲讽一笑,却是嘲讽自己。她要死了,我为何无多大欢喜?
“我本是一朵山野间修行的芙蓉花,爱上风子葏纯属巧合。那日他和一众兄弟山上狩猎,他一身银甲白袍,拉弦出箭,一头麋鹿顷刻倒在了我脚下。他笑声爽朗似夏季烈阳,骏马徐徐踏步而来,他就在我身旁落马,笑赞一句‘好一朵山野芙蓉’,又蹲身拔出麋鹿腹中玄箭,骑马飞奔远去,我的心,也就随着他远去了……”她目光自苍穹移下,望向我又道:“七千年过去,我修得人形,多少男子为我倾倒,甘为牛马,只为搏我正瞧一眼。可他偏生不同,长街相遇,他甚至连正眼都不曾瞧我一眼,好似面前女子还不如山野那朵野芙蓉令他赏心悦目,倒是你,令他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凭什么呢……”
“别说了,我带你去寻医师。”我想将她抱起,她柔而坚定地制止了我。“不必了。你听我说会儿话,这话我藏了好些年,无人可诉,无人可明,现在我想将它们都说出来,说完了,这辈子对风子葏的执念也该完了。我说我赢了,是因为我终于……可以死去,他死了,我活着已再无意义,也无心……”血水自她口中汩汩流出。她赤衣赤发猩红眸子,肤白塞雪,红唇间的血液便好似冬日里的梅花,妖娆娇艳,显她绝色容颜。满身猩红亦似地狱烈焰,将她彻底焚烧。
我不再做声,随她一起躺下,听她娓娓道来:“……我不甘心,于是使了浑身解数勾搭他,招惹他,甚至故意惹怒他,处处同他作对……那时年轻,不知如何爱一个人,我的所作所为仅让他更厌我几分,就在我绝望之时,我平日里招惹的烂桃花也报复起我来,他们一共七八个人……将我糟蹋后,丢入了死海腹地。青离,我是死过一次之人,是狄魔让我活了下来,我的命是狄魔的,所以我为他爪牙,为他在异界开疆扩土,为他吸食生灵之气,他需要……岂料如此一来,那人便是恨得想杀我了,我很快活,因为他每日里都得盘算如何取了我性命……”
她声音愈细小,后面的我便是听不清了。
我坐直身子,望向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告诉我狄魔在哪儿?”
她已经闭上的眸子微启,透出烈焰般红光,似在她体内焚烧!
我惊地向后退去,但见她面容扭曲,痛苦嘶吼一瞬,身子已经焚为灰烬!
一阵旋风刮过,卷起那灰烬,于半空之中挥散于四方。
从此世间,再无狄殇!
那一朵山间野芙蓉,因一句无心或有心之赞,交付一颗心,也焚尽此生命。
这世间几多痴情人,懵懵懂懂一生,最终一生存活于世间的意义何在?还是活着,何必寻求意义所在?